悲剧的恶果
(一)
凌子走出大门,顺手摘了一朵蔷薇花。她跨出两步,走到阳光中。
老人在大桥上跪坐着,脏兮兮的军大衣,油腻腻的花白头发在脑后编了辫子,眼睛太过污浊笑起来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面前那只铝缸子里时时有几毛钱,用四五块硬币压着。倍受宠爱的狗狗们看见这个人也会垂头丧气,悄悄溜过去。
凌子站在阴影线上,回头朝楼上望了望。窗户开着,没有人影晃动。哥哥大概还没起床吧。往日都是哥哥送她到前面的公交车站,两个人分手,她去上学,哥哥在一家婚礼策划公司做主持人。
真丢脸啊!都快要二十岁了,还这么依赖哥哥。虽然鹿非凡一直尽心尽力,像父亲一样照顾凌子,但是也会提出来:这么软弱可不行,以后迟早要分开生活。听到这些话,凌子的眼泪就会马上涌出来,尽力克制还是哭个没完。就算嘴上说着“我不想哭的,我没有哭”,非凡也会认输,向她保证,“在你找到值得托付的人,能够幸福生活一辈子之前,哥哥不会离开你。”
桥上两边都有人行道,老人在右边,凌子只好向左边走。这时自行车队行驶过来,他们像是在比赛,个个都骑的飞快,有一个年轻男孩冲凌子吹口哨,一不小心撞上前面的自行车,惹来前辈的责骂。凌子昂起头,打算快步走过大桥,保证不会看到任何肮脏的东西。
偶然间看到过,她强迫自己忘掉。
空气里飘散着臭味,浑身的细胞都变得尖锐了,催促凌子赶快离开。那并不是河水的腥味。
“给点钱吧……给点钱吧……给点钱吧……小姑娘……”
乞丐突然扑到凌子面前,双手放在地上,将头贴到地面。他的裤子褪到了膝弯处,一跪下来,大衣后摆在臀部翘起来。
一个四岁小女孩想要摘桥上的花,就在乞丐旁边,她的奶奶急忙扔下刚刚采购的食品,把女孩抱走。
凌子捂住嘴巴,吓得双腿无法动弹。
乞丐双臂前身,摆起来,笑着看了一眼凌子,又扑下去,对准凌子的双腿。
凌子惊叫了一声。一个男人从她后面快步赶来,一手搂住她的肩膀,走到车行道上,将她带离大桥。一辆自行车为了避免撞上突然挡路的两人,发出了尖锐短促的刹车声。
“哥?”凌子回过神来,心里的恐惧渐渐消散,眨眼间便忘记恐惧曾在脑海和胸腔产生的刺痛和绝望感。这微小的不合常理之处恐怕没有人会发觉。非凡的头发杂乱,双眼迷离,脸颊红彤彤,手上的温度很高。摸到凌子耳朵的时候,她双肩一抖,歪着头埋怨:“我有时间陪你去医院,我请假就是了。”
“小病而已。干什么大惊小怪?今天晚上回来帮我做饭就行了。还有,以后见到害怕的人就尽量躲得远远的。连一分钱也不要给那些乞丐。”非凡靠在公交车牌上,勉强打起精神告诫妹妹。
凌子发现周围人以鄙弃的目光看着他们兄妹,沉声回答了一句,匆忙上车。哥哥冲她挥挥手,笑容亲切。一个人从公交牌背后绕过来,走到非凡身边。凌子知道他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所以刚刚哥哥说话时,她很难为情。要是让他知道这对兄妹是没有同情心、欺负弱者的人,凌子万般不愿意。他比非凡高了半头,身材瘦削,随随意意朝旁边生病的男人看了一眼,望向渐渐远去的车窗。
总是能够看到那个人。凌子一直觉得很奇怪。从小到大,在学校里,在街上,在游乐园,甚至是她在深山老林旅游,和搬过家之后,总之,每天都能够看到他的身影。本来没有注意过,见得次数多了,不知不觉间印象深刻。凌子曾经在餐厅拦住他想要谈谈这个问题,谁知他把餐盘推给凌子,落荒而逃。还有一次在大街上,凌子刚想追上去说话,他就发觉,转眼之间没了踪影。凌子只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追一个男生很丢脸。回想起来,每次两人目光相遇,那家伙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似乎不愿意见到她似的。也许他也发现了这奇妙的缘分,所以在尽力回避。
(二)
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不常有人去。据宋知源所知,早上八点阿姨打扫结束之后,只有一个人会在那里。果然,一排冬青树后面冒出一个女孩的头顶。想要去那里,只能从二楼窗口跳出去。
宋知源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呆了几秒,挂断。跑上二楼,女孩还在那里,边打电话边吃面包。
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翻过墙,朝凌子所在的花园里来。她刚和哥哥通完电话就看见这几个人翻墙进来,一时心惊,假装还在打电话,目光却一直跟随他们。
三个人从树丛里捞出木棍,直冲刚刚落地的人劈头盖脸一阵乱打。
前后不过三分钟。凌子眼睁睁看着打人者从她面前走过,翻墙离开。挨打的人蜷缩着,血迹染红了碧绿的草地,不知是死是活。他一动不动。
要是死了怎么办?她面前躺着一具尸体。凌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去叫人吧。门卫大叔看起来比较和蔼,可是该怎么开口?“有人死了……有位同学出事了……”
凌子心想,得快点儿。脑子里还在思考这句话该怎么说。
宋知源背上挨了一棍,头有些懵。刚刚还在想要是她过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没想到等他缓过来,全身的痛感朝脑子侵袭的时候,鹿凌子将要走开。宋知源故意发出呻吟,慢慢爬起来。
“是你?”凌子看见受伤的人是宋知源的时候,一点也不想靠近他。以前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凌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哼,看你还怎么跑?
宋知源手背上的淤青,快和青砖一样颜色了。双腿也不怎么能活动,背也直不起来,他一手扶墙,一手伸向凌子,用乞求的表情命令凌子:“送我去医院。”
凌子走过去扶宋知源的胳膊。她想他也是这意思。谁知宋知源突然往她肩膀上一趴,两个人都扑向大地,凌子啃了一嘴的草。
“我怎么可能背的动你?一个大男生,怎么这么娇弱?”她哥哥可是发着高烧工作。早知道会遇上这种事还不如不来学校。
宋知源没有声音。连他自己也不知是晕了还是困了。
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也许还有好几种办法。凌子感到十分沮丧。几乎没怎么求助过陌生的人。身边有哥哥,还有一个好朋友佳慧,大大小小的事都没能称作烦恼,或麻烦。虽然佳慧比凌子还小两岁,可是更加成熟,强势,像姐姐一样和凌子相处。她在另一个大学,距离这里十多里远,显然不可能叫她过来。
宋知源侧头趴在地上,右脸贴地,一片草叶伸进他的鼻孔里。阳光落满上半身,身体瘦削健壮,皮肤看起来温暖柔嫩,吹弹可破。特别是又薄又红的耳垂,像是粉色水晶泡。如果看他一眼就恋恋不舍,那就是因为这耳垂。
一只蚂蚁在他手指间爬来爬去,凌子用细树枝轻轻挑走。又一只爬到额头上,在浓密的眉毛中磕磕绊绊,凌子不小心划破了他一点皮。宋知源皱皱眉,但没有醒。
凌子灵机一动,用手指去按宋知源手背上的淤伤,由轻变重,几乎掐出血痕才放手。又拍打他的背,拍打脸颊,搔痒脖子,宋知源仍然没有动静,连一点皱眉也没有。
“可能情况有点严重。”凌子回想起来他请求帮忙时的样子。如果不是伤势过重,害怕死掉,宋知源一定会像以前一样躲开她。凌子费力背起宋知源,心中企望遇到一个愿意帮忙的人,这样自己就不会又丢脸,又费力。背着一个比她高三十多厘米的大男生,该是多么可怜!
凌子一路寻找可搀扶物,脚下摇摇晃晃,身形不稳,一不小心就把宋知源摔下背,或者撞到墙上。凌子甚至尝试把他拖着走,可是在路人的目光下,有点儿像转移尸体,只好继续优待伤者。令人伤心的是,果真没有身强体壮的男生来主动帮她。大多数人只是看看笑话,甚至拍照。倒有一些人露出于心不忍的表情,凌子开口请求帮忙,他们推脱有急事,连忙走开了。
“我一个人也可以。”
凌子念叨着这句话,不再幻想有人帮忙,一步比一步走的稳。
宋知源的两只手臂在凌子身前轻轻甩动,凌子只觉得厌烦。她肩膀疼,腰也疼,双腿酸软,要是垮掉,肯定起不来了。头发也因宋知源的头不断下滑,散落开来,被汗水粘在脸上。突然间,宋知源的手臂上移了些,凌子转头去看。
穿白衬衫系蓝领带的男人,恐怕有四十多岁,距离不过三五米,手中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凌子。
一颗汗水从额头滑下,从鼻头落下。
这是最好的一张。男人想。
凌子咬着唇想,这人很熟悉。不过此时她的记忆很混乱,想不出什么。
我更喜欢这张。男人想。
凌子没再停留。还有五十多米就到校医院门前的台阶了。她觉得,宋知源的头贴她更紧,双臂的位置也高些,她的余光里只有宋知源的白衬衫。也许是流了汗,产生的错觉。
(三)
医生刚把针扎进宋知源的血管,他就呻吟着醒来了。凌子很生气,心中怀疑他是装睡。后一秒她又十分理智的想,我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怨恨他,刚刚的样子也不像装的。为了避免尴尬,维持两人以前的关系状态,凌子抹了把汗,眼睛盯着宋知源的鞋子:真脏,不知道有多臭。凌子转到另一边床尾,并不打算停留,站着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她完全没想等宋知源的回答。
“麻烦你给我倒杯水。”
难道不应该先感谢救命恩人吗?凌子倒了杯水递给宋知源。
他正在看手机,没有接水杯。“我是怎么到这儿的?”
凌子呼了口气,拍拍胸脯,让自己放松下来。“遇到几位好心的男生,背你过来的。”
宋知源把手机屏幕举给凌子看,极力忍着笑。
大概是刚刚某个路过的男生拍到凌子背着宋知源的画面,放在校园贴吧上,并配文:要是能得到这样的女朋友,此生无憾。
“嘁!要是肯帮我一把,我肯定会感激不尽。”凌子愤恨道,见宋知源因此一副优越的样子,又说:“看你这长大这么高大,脸色又那么红润,哪里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怎么会突然昏倒?你是故意的吧?”
宋知源闻言,垂下头,一手缓缓揉着右脸,似乎想摸出来脸色到底有多健康精神。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凌子心里不安,唯恐伤了对方的心。刚想道歉,宋知源一个哧溜,滑进被子,连头也蒙住,脚就露在外面了。
手臂上的胶布被掀开了一半,在输液管上高高翘起。凌子把它重新粘好,坐在一旁。
宋知源伸出两只脚架在床尾杆上,头也露出来。眯着眼睛看了凌子一眼,闭目养神,没一会儿,他说:“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可怕的事情。”
“什么?被打吗?”
“你最害怕什么事情发生?”
凌子支着脑袋,开始思考。许久,许久,没有答案。只要非凡和佳慧在身边,她连死也不怕。
“你有没有发觉,嗯……从我小学开始……或者晚一点,我们常常遇见。虽然不认识对方,但是我连你好几年前,好几年前的样子都记得。”
宋知源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明亮,眼神深邃,仿佛只为了一个神圣的使命而生。
(四)
宋知源在前面走,黑色外套顶在头上,说是怕人认出来。路灯年月已久,还亮着的不多,树影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凌子想要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从另一条路回家。答应哥哥做饭,现在这个时候,恐怕饭桌上早已摆好了晚饭,等她回去。本来想等宋知源的吊瓶打完就回家,结果睡着了。醒来时,宋知源坐在床上看书,翻过一页,温柔一笑:“口水流出来了。”
“喂!别乱跑!”
宋知源追上来,把衣服提在手里,扣住凌子的肩膀。衣服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多不安全?!”
“咦……不是我送你回家吗?”凌子讽刺道。
“你看。笨蛋。”
刚刚两人没有注意,仔细一看,前面的巷口停着一辆警车,红蓝灯光不停忽闪。
“这种事还是避开为好。我们绕路吧。”
宋知源低头想了想,表情渐渐凝重。凌子疑惑望着,不敢言语动作,甚至他替凌子穿上那件外套,也没有任何反抗。
衣袖过长,凌子的手在里面缩着。宋知源抓住她的手腕,镇定而缓慢的朝巷子走去。他多希望,此时此刻心里的这股紧张和害怕,能够从巷子出来后,慢慢吐出来。
巷子里有三位警察,其中一位在拍照,一个人在查看现场,剩余一人在问一个老工人问题。大概他是发现出事的人。
墙体塌出一个豁口,砖块水泥埋掉一个仰面躺着的人。
巷口的警察拦住他们。宋知源说:“是家属。”
凌子浑身一阵,无论如何也不愿陪他去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过于恐怖的画面,她从来没有见过。但是,让他一个人去吗?今天,突然相遇,接触,照料,好像都是为这件事做准备。凌子想,不能退缩,要让哥哥看到她能承受一些事了。
意外死亡的人,穿着廉价工装裤,白衬衫上染了血污,还有几个脚印,肚子上插着一把常见的水果刀,因为砸下来的砖块,可能偏离了凶器插下去时的角度,向一边歪着。
这个人……凌子不敢继续想,可是她脑子里早已出现了那张脸。心里一遍一遍的喊他,好像肠胃都要钻进砖土下面去,好好看看他的脸。
年长的警察见下属拍完照,动手挪掉那些砖块。
凌子眼泪涌出,不断的掉,因为视线模糊,不断的擦。
那是鹿非凡的脸,没错。
凌子身体瘫软摔地,也许蹭破手掌,不过此刻她毫无痛感。可是心快要炸裂了,脑袋快要炸裂了,眼泪哗哗的流,想叫声“哥”,声音却无法出口。
他已经不会答应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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