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聊过吗?
聊过。
都说些什么?
她跟我说,她活了一辈子,却没人知道她的存在,真的很悲哀。
我说,我宁愿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很丑,百无一用,一无所有。
她说她也一样。
她问我,你下辈子投胎想做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只要不做人就行,做人很无聊的。那你呢?
她说她信天主,死了之后会上天国,在天国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问她,你怕死吗?
她说她不怕。有时还会想,死了也挺好的。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因为只要活着,就会有痛苦,会有仇恨,会一直想着要怎么活得更好。我也想着坚强,想多挣些钱,活得好一些,但一直这样,真的很累,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我看看窗外的天空,说天亮了。
她说,天又亮了,证明这世界还是会继续。
我想也是。
会继续怎样?
继续痛苦,继续仇恨,继续无聊,继续劳累,继续绝望,继续——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更不想她再继续下去。
所以,你就杀了她?
不是。
那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仔细查过现场,也调查过你的人生经历。你不是因为吸毒后药性发作而杀人,也不是因为钱,也不是性虐待,你和她只是初次见面,你们也没有仇恨,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会杀她?我知道,你自幼因为车祸而失去母亲,后来遇到的女人也都让你感到失望,难道你因此而仇恨女人?
不,我不仇恨女人,更不仇恨她。我怎么会仇恨佳梅呢?我甚至已经开始喜欢她。
那你为何又杀了她?
我不仇恨女人,我仇恨的是人。
你把佳梅肢解,就是想让她变得不是人,是吗?
我喜欢她,但是我恨人,我不想她是人,我自己也一样。而今我心愿已了,所以前来自首。
这大抵是电影《踏血寻梅》中最动人心魄甚至让人觉得扭曲变态的一段对白,但正因如此,这部影片才有其发人深省之处。
按理说,到这里,案子告破,而且一直让重案组大惑不解的杀人动机也搞清楚了,但臧警官并不开心,而且只感到沉重,尤其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佳梅的父亲说起整件事的经过,他不敢说,因为他深知一个单身父亲思念女儿的滋味。
故事的情节也许已经结束,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两个也曾有过梦想的年轻人,何以会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况?
普罗泰戈拉说,人是万物之尺度。
莎士比亚说,人是万物之灵长。
鬼怪潜心修行,也只是想转世为人。世间有千千万万人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只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一个是正处于花季雨季的女孩,一个是正当奋发有为的青年,为何他们却一心求死?而且并非英雄式的视死如归,甚至比英雄更坦然地面对死亡。
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当一个人对生的恐惧超过了对死的恐惧时,死亡对他或她而言,乃是一种解脱。虽然他和她并没有直接自杀,但心中早已自杀过千万次。
自杀,或是一心求死,未必便是所谓心理脆弱,更不是所谓胆小怯懦。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其勇气绝非常人所能比。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其意志之坚强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当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无法让他或她继续生存下去时,死亡便是他或她在这世上所拥有的最后的自由,而且似乎无人能剥夺这份自由,除非能找到让他或她想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在此之前,所谓的道德批判,都无实质上的意义,大抵只是尚未走到这悲惨的境遇的人的一种优越感而已。
两千多年前,屈子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就像臧警官事后用佳梅的手机模仿佳梅的语气继续和她父亲通讯,而后抱头痛哭一样。他不只是一个抓获杀人凶手的警官,更是一个深具悲悯情怀的英雄,他真诚地去探望杀人犯子聪,给他送书看,还给他母亲的遗像,那是子聪一生最珍贵的物品。
其实,每个人都曾有过佳梅和子聪的心路历程,只是大多数人还算幸运,毕竟没有走到那样的绝境。
人有时就像玻璃,晶莹剔透,有棱有角,看起来很锋利的样子,其实很脆弱,一碰就会碎。只是有些人很幸运,他或她的玻璃有人帮衬着,或是镶嵌在精致的橱窗里,或是裹上柔软的外套。而有些人,只能自生自灭,或是求上天垂怜。
若是幸运,当知感恩。若是不幸,当思振作。幸运者,无须自觉高人一等。不幸者,也无须怨天尤人。人活得究竟如何,有时不在于幸或不幸,而在于是否无悔。
苏格拉底被判为死刑,饮下毒酒时曾说,我去死,你们活着,究竟谁活得更好,只有神知道。
所以,其罪当诛,然其情可原,其事可悯。佳梅死在子聪手里,未必心怀怨恨,毕竟早已生不如死。子聪自首,未必便是悔罪伏法,毕竟生无可恋。也许,死,对于他们而言,真的是一种解脱,生者又何必再诅咒他们呢?
知道这个故事的人,闻之足戒,既是对自己的警戒,毕竟每个人都有可能走到那一步。也是对世界的警戒,毕竟一个美好的世界不应有这样的悲剧。
无论如何,都祈愿他们在那个世界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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