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了了,老而不了。
了了宴席来往的人甚多,了了只寻到一隅能够偷闲的地方。周围的嘈杂灌入她的耳中,人们都在讨论自己的生活,比如昨天买菜遇到了一位讨人烦的大妈、家里新养了一只宠物、某位远房表亲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谁谁家的儿子被知名大学录取……
可没人提到,今天是为了庆祝她的生日。
“祝您生日快乐。”
了了在被那些杂音扰得头痛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悦耳的祝福。
“谢谢你。”她回以微笑,张开双臂,想拥抱眼前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姑娘。
“您好像不开心。”
女孩没有迎向她,而是顺势坐在她身边,用手温柔地将她的碎发别在耳后。鼻子传来的酸胀感催得了了的眼眶湿润起来,刚刚小女孩的动作,像是很熟悉。
了了觉得,许是很久没人待她这么友善过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呀?”
“一位喜欢抽烟的故人。”
女孩看着宴席寻了一下,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
“像我爸爸那样吗?他很喜欢抽烟。”
“不是,我说的那个人要年长很多,比我还要大上几岁,而且看我时的眼光尤其温柔。”
了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模仿着印象中那个温柔的眼神,不经意地将视线轻轻落在女孩的手上。被她撩头发时,了了还没觉得那双手很粗糙。
“手是怎么弄的?”
“打工的时候弄的。”
“打工?你才多大啊。”
“我已经成年了啊。”女孩把手缩到袖子里,她小心翼翼的怯懦,让袖口的磨损和裙摆上的补丁反而显眼了许多。
了了好像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宴席上,她撞翻了一个人的酒杯,还被家里人数落了好久,那时她穿的比女孩还要破旧些。男童都换了整洁的衣服,吃着甜香的点心,只有她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娃娃,被叫去和妇女们一起准备着宴席的菜品和酒水,重男轻女的观念不是从她才开始的,所以那时她就把这种差别看得很寻常了。
而那个人,就是那个在了了脑海里的模样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的人。
那时他就斜靠着门,烟雾在他身边缭绕着,了了捧着盘子经过时,被他刚好吐出的烟圈呛了一下。
“对不起。”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
了了见过父亲抽烟,也撞到男孩子们偷偷躲在巷子里捡烟头。她一直觉得会碰烟酒的,不像是什么好人,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少年。
怕是在趁着大人忙的时候,偷偷吸两口吧。
“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了了慌张地冲进后厨,却和拿着酒杯的舅舅撞了个满怀。
“这丫头怎么毛毛躁躁的,以后做事还能有什么出息!”
“了了你又到处惹事,你给我过来!”
舅妈把慌张收拾碎盘子的了了拎到一边,用擀面杖戳着她的肩膀。
“小姑娘做事莽莽撞撞的,爹妈没的早就连脑子都不长了!”
“你长脑子了?连个小丫头都教不好?”
舅舅拿着毛巾在一旁嫌弃地瞥了舅妈一眼,感觉到衣服上的酒渍擦不掉了,他把毛巾甩到舅妈的身上。
“宴席快开始了,都赶紧弄!”
舅妈像撒了气的皮球,用最后一点火气戳了了了一下,就又垂着头扎进了厨房里。
“你们这边弄好了吗?”
了了刚要弯腰收拾时,有个人过来拍了她的肩膀。
她的视线撞上那双眼睛,是那个抽烟的少年。
“手是怎么弄的?”
他低身把了了手中的碎渣拍掉,又去一旁拿了扫帚把地上清干净。
“小孩都在前面玩,你怎么不过去?”
了了记得,那时她没有作声,而是低头偷偷嗅着他身上的烟草味道,像也着了迷一样,只言片语都卡在了嘴边。
“是不喜欢他们,所以偷偷躲在这里吗?”
了了突然回了神,奇怪地看着他。
躲在这里?她巴不得赶紧离开。
这人怎么像没在这里生活过一样,也难怪自己没见过他。她想。
“家里的女人都必须过来干活。”
“可你还不是女人,你只是个女孩啊。”
了了抬头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脑子里的画面仿佛融入了光影,在她眼前跳动着。
“那个时候,我急着去干活,就没有再理他,后来听舅妈说,那场宴席就是给他办的,所有人都为这位从大城市来的人庆祝着,可没人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
身旁的女孩把缩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了了的肩膀。
“后来,那个人和他的父母亲就长住在我们的小镇上……”
了了记不清再见那个少年是什么时候了,印象当中,他总是来找她,带她去铁道旁捡石子,叫她深夜出来上房顶看星星,拉着她去和其他孩子分享糖果,那个年代,得了别人一点一滴的好,都是会铭记在心的。
她还记得少年告诉过她,他叫小时。
了了没有忘,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着。
再后来的后来,家里人把了了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再出去。她能听到小时再来找她,也能听到舅妈说,了了已经远嫁。
了了觉得有些讽刺,其实她和他什么都没有,大概他是在施舍自己多余的情感,而她是在享受难得的自由。可这种互取所需的关系,在别人眼里看来总是会有不堪。
她本来是这么认为的,可那天看到小时突然出现在门口,对她说。
“你是故意躲在这里吗?”
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时撬了门锁。
他说,他本来真的以为了了已经嫁人了,可他记得她家的右厢房从没上过锁,她舅妈跟他说话时,又总看向这间屋子。
他不确定,但想试一试。
“你为啥要对我好?因为我可怜吗?”
“我只是觉得你不属于这里。”
“小镇上那么多姑娘,都像我一样,怎么就我不属于这里了?”
“可我只遇到了你。”
了了有些丧气,本来两端摆着等量情感的天平,突然在她心里失了衡,她本是怯懦和不甘的,想逃离这个地方却又无能为力。
小时的靠近,好像把她从这种生活的边缘拉了出去。
她想要自由,这感觉大于了爱。
“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娶你。”
宴席该到的客人都已经就座,寿星该回到主位上。了了起身,挽着女孩的胳膊走到了座位旁。
她被一位女人戴上了生日帽,那人好像熟悉,又好像很陌生。了了突然记不起那个女人叫什么了。
“今天呢,是我母亲的七十大寿,我们身为儿女的特意准备了这一场宴席,为她老人家庆生,首先,我们要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健康安乐……”那个女人起身说着祝词,眼神却从没落在了了身上。
安乐吗?
了了恍惚地盯着宴席的门口,从那里进来的时候,就有着想走出去的念头。她想起小时来她家提亲的那天,想起舅妈收过丰厚的礼金,像把她卖出去一样开心的嘴脸,想起她穿着红嫁衣时所看过的那片天。
那时她还是自由的,没被任何人和事束缚着。
可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小时,亏欠了他待自己如初的那几十年。
这也是种束缚,勒得了了喘不过气。
到场的晚辈都来给了了祝寿,可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只能攥紧身旁女孩的手。
“您要不去后面休息一下?”
“不了,等结束吧。”
了了靠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又重新谈论着自己生活的人们。
她好像没那么想逃离了。
小时是在她的生日半年前去世的,没有征兆,就在她身旁很安详地去了。
那天之前,小时问了了有没有爱过他。
“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提什么爱不爱的。”
小时没有作声,而是去衣柜最深处翻出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一把锁头。
“这是我娶你那天,偷偷从舅妈那里要来的。”
“这是什么?”
“这是我几十年前,把你从厢房救出来时撬下的门锁。”
“留着干嘛?”
“我那天在门外想,如果我打开了门,你却不跟我走,我该怎么办。没成想,你真的跟我走了,却把别的东西锁在里头了。”
了了闭上眼睛,耳边一直回荡着小时那句话。
“姑娘,你说,爱和自由,你会选哪个?”
“谁不想要爱呢?爱你的人是可以给你自由的。”
宴席外突然响起了鞭炮声,了了想起嫁人时也是伴着这样的鞭炮声,她穿着红嫁衣时看着那片天,而回头后正对上望着她的那双眼。
小时了了,老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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