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要过许多的桥,从此岸到彼岸。
有的桥很长,有的桥短,长的你走了许久还看不见尽头,也许永远也到不了另一端,而短的你还未回过神,桥却早已过完。
自小泡在水里嬉闹长大的我,对那如影随形般傍在水边的桥自然是十分喜欢。深山里,绿水畔,两岸的人们常常要到另一边,桥便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了。最简陋的桥,当属跳石。
这面是山,对面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深深的河谷,翠绿的河谷一路蜿蜒,在群山拥偎间艰难爬行,每每到了平坦的河滩,水流稍稍平缓处,便有一枚枚青色的跳石安稳的趴着,像一只只坐在井底的青蛙,圆圆扁扁,瞪大了眼望着天。
跳石简陋到几乎算不得桥,工程也实在是简单,一个热心而勤快的山里人,扛着钢钎铁锤,敲敲打打半天就可完工,作为桥的功能自然不是很全,到了雨天洪涝时,便会为混浊污黄的河水所覆盖,甚至冲走。这时便需要另一种在山里所常见,且带给我儿时最大快乐的桥了——铁索桥。
铁索桥已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桥了,在河岸两端有着巨大山石铸成的桥墩,一块块湿滑朽烂的木板趴在钢索上就是桥面,四五或者六七根拇指粗的钢索权当做桥栏,横跨两岸。各样设施既然勉强完备,桥的功能便也算齐全。无论晴天雨天,它都可以过人,乃至于人力小车,而与顽童们来言,它大部分时候是当娱乐功能来运作了。
铁索桥是顽童们的最爱,胆大的那三五个往往聚在桥面中间,蹲低了身子,两只脚紧紧吸附在被时光和雨水腐蚀不堪的木板上,左右摇晃,整座桥面便会随之起伏摇摆,飘飘忽忽的感觉像是放大版的秋千,往往惹得那些腿脚不好过桥不便的阿婆们,拿了竹枝一路追打到家,岁月弥久而坚强的钢索发出吱吱格格的笑声,像沉默的老头被挠坏了痒痒。
一到夏天,这桥就成了山脚水边男孩子们锻炼勇气的跳水台,一个个光着被太阳舔到火红黝黑的身子捂着白屁股,像下塘的鸭子般,扑通扑通的从桥上跳进了水潭,墨绿色的水面冒出一串串水泡,好一会儿长潭的下游才露出一个小黑点,原来还要顺道比比谁潜的更远。
若是不怕走累了腿脚,顺着弯曲的河道、苍翠的青山向下游走去,到了人群聚居,流量太大的处所,这简易的铁索桥便不敷使用了,于是,石桥便恰如其分的派上了用途。
或由官府出面,或是德高望重的乡绅们主持,选择来往交通必经,山势水流皆易于建造的隘口,采集开凿这水边最常见的材料——条石,筑造起最耐岁月考验的石桥。
不必说,每座石桥桥底中央处必是长而弧形的桥洞,若是河面宽阔,而这桥又处于河的下游还需承担雨季时洪水的考核,那便在主洞的两侧,增加几处小的桥洞。桥身一律是青石,却在缝隙处挂了些许一岁一枯荣坚强执拗的杂草们,桥面则用灰粉填平,历经风雨调和,万千人流的踩踏,早已变得平整无比。石栏必然是有的,桥头的一侧还往往立了石碑,工工整整刻印这石桥的名称,建成的年岁,和一长串那些为石桥捐钱纳物乡绅善人们的名单。
当在交通要道处的石拱桥,却又承担了许多额外的生活角色。山里的乡亲们往往三三两两在桥头摆个摊点买卖自家的山货水果,譬如被竹笼套住拖着五彩斑斓而修长尾巴的锦鸡,雨后柴山上厚厚腐叶下钻出的山菇,在老旧磨坊里用比大多数人更高龄的石磨咿咿呀呀磨出的粗豆腐,以及各色的野核桃山板栗等。
这些山果自然是可以随意品尝的,无论买与不买,往往你还没来得及问价一把脆香山果已然放在你手心,于是孩子们的裤兜装满了从东家竹箩里拣来的甜板栗,袖笼里筒着自西家背篓里抓来的山核桃,三五成群的凑在这家摸那锦鸡的尾巴还想偷偷揪下几根,或者用隔壁摊上拿的萝卜逗弄那家筐中的野兔,竟也是热闹欢祥。那几处小桥洞自然也不会闲着,挂两面满是补丁的门帘,堆些破碎棉絮,便成了流浪人躲避风雨,卧听水音的场所。
这么些充满趣味的桥,似乎只为儿时记忆中的故乡所特有,到得后来少年离家去到远方,走了许多的路,也见过许多的桥,却再没那么些深刻韵味,也没这般在内心深处热闹亲切了。那些桥大多是为钢筋水泥所做,虽然形态各异,也更雄壮高大,却始终只给人一种冰冷的感官而无暖心的触觉。以后也还会再过更多的桥吧,但是我都已自内心深处麻木不堪,仿佛我的心也被放在石桥面上被众人来来回回踏过了般疲乏,也再不会有那般深刻的怀念了。
倘使非要我说一说未来路上的桥,我的眼中当只有一座,在遮天蔽日漫漫迷雾中,一座古朴样式的桥静座在那里,桥头还有位叫孟婆的太婆摆着摊点,终年供应着汤水给过桥的人,这桥一头通往来世一端连着今生,正如故乡的铁索桥一头连着童年一端通往成长般。
我自然明白这奈何桥是虚化的所在,说到虚化的桥,又想起人还未出生时所过的那座桥——即是脐带,一端连着母亲一端连着新生的桥。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的循环,始于无处,终于幻时,而这无与虚幻之间,便是我们在人间的所有历练,恰恰是这仅为实物也最为真实的历练,在这两座虚幻的桥面前,却是最无用处。
走过了桥,喝过了汤,还能留下什么?我又想起了那些在桥头刻下姓名的绅士善人们,他们在岁月面前终究还是留下了点什么,茫茫人海中的你又作若何?反思之我,若可以,就留下一支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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