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曲终
陆星河轻轻摆了下头，凌乱的发丝在颊边微扬。
何卓夷沉不住气，趁他回望季云舒之际，足尖一点，剑尖再度递出，喝道：“搞什么名堂！”
莫清露大急，喝道：“姐姐小心！”
陆星河左掌向前一推，慢慢转过头来。
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立了起来，何卓夷拂尘上的剑尖只递到他身前半尺处，便再也无法更进一分。
莫清露在后看得分明，心内焦急，口中默念，双手在虚空中点了几下，袖口中突然飞出一大群蛊虫。
那蛊虫有的飞向陆星河，有的却绕过他，直奔季云舒而来。
季云舒仍是倒在地上，陆星河想出手相救，但何卓夷极其机警，见状立刻变招，剑尖下挑，直刺他小腹，甚是阴险毒辣。
同时她左掌挥出，击向陆星河太阳穴，指间一枚银针的尾端，在日头下幽幽闪着蓝光。
陆星河被迫回掌自救，季云舒用尽全力才堪堪躲过一枚蛊虫，想拾剑反击，却酸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暗器是死物，躲过便躲过了，蛊虫却极为灵活，一击不中，立刻飞起，绕了个圈又转了回来。
季云舒眼看那蛊虫飞到眼前，丑陋的长相令人作呕，连脚爪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不由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不料一只手从旁伸过，轻轻巧巧地便夹走了那只蛊虫，那只手骨节分明匀称，是男子的手。
骆清泉微微一笑，坐在轮椅上身子不动，袖袍一挥，季云舒身前的那些蛊虫，便全卷到了他袖中。
他抄着手，看着湖面上的莫清露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莫清露冷冷一笑，道：“多日不见师兄，原来你竟还活着。”
骆清泉笑得云淡风轻，他轻轻抚摸着残腿，看向莫清露的眼中透着狠厉：“师妹当年折我双腿之恩未报，师兄怎敢擅自离世？”
莫清露微微垂了下头，雪白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颊，斜着眼道：“师兄眼下倒戈，倒真是让我恨自己当年心慈手软呢。”
她凌空跃起，脚下的水蟒人立起来，吐着信子游上了岸。
骆清泉右手向轮椅边上一按，一柄沾有麻药的短剑射出，正中水蟒颈下。
他将轮椅转了半圈，躲过水蟒的庞大身躯，手指连弹，向莫清露射出蛊虫。
季云舒看了他们一眼，又望向陆星河，他与何卓夷斗得正紧，未落下风，却不知怎的，她觉得，他的身形不似之前那般风度翩翩，却似带有几分鬼气。
她正看得出神，身旁有个少女的声音惊讶道：“哎哟！这可是蟒蛊！”
季云舒扭头，见赵明霜站在她身旁，虽然鬓发凌乱，衣衫上满是灰尘血迹，却仍是满脸兴奋，双眼放光地盯着那条中了麻药的水蟒。
她轻轻地笑了笑，说道：“骆清泉将你救出来了？”
赵明霜这才看见倒在地上的她，不免大惊小怪：“云舒姐你这是怎么了？”
季云舒来不及细说，由她扶着坐了起来，听她絮絮叨叨地讲骆清泉如何在水中下了迷蛊，放倒了宗内弟子，又听她一惊一乍地感叹莫清露放出的罕见蛊虫。
季云舒无心去听，只看着陆星河，她说不清是为什么，也看不懂陆星河平日看她的眼神，只是无故觉得，应该这样做。
何卓夷见对方援手越来越多，心下焦急，左掌右剑，宽大的袖袍便似鼓足了风的帆一般，已使足十成功力。
陆星河冷冷一笑，双眸中金光更盛，双掌齐出，与何卓夷胶着在一起。
两人相持了一会儿，何卓夷突然脚尖微抬，一柄飞刀朝着季云舒放了过去。
陆星河脸色一变，口中斥道：“找死！”
他腾出一只手来，向着飞刀的方向凌空击出一掌，那柄飞刀被他掌力一逼，竟然融化了，渐渐变短，越飞越慢，最终不见踪影。
他回过手掌，催动内力，何卓夷只觉对方的内劲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自己苦修数十年的功力再也抵挡不住，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她想抽身后退，却惊恐地发现，陆星河的掌心似有无穷吸力，吸住了自己的手掌。
她连撤几次，手臂却是纹丝不动，陆星河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笑道：“现在才想抽身，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何卓夷在他内力重压之下，已不能开口说话，意识却仍在，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内劲挤进身体里，自己的五脏六腑和经脉骨骼，都在这股无形的压力下一点点被挤成齑粉。
她嘴角绵绵不断地流出鲜血，整个人慢慢地委顿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她的皮肤干枯老朽，便如瞬间老了几十岁，唯有那双眼睛仍如先前一样明亮，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在倒下的一瞬间，她看到陆星河的双眸，已经没有一丝眼白，全部变成了金色。
莫清露见到何卓夷倒下，秀眉一扬，双手连挥，放出两只蛊虫，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
骆清泉全没在意，仍是用袖子去卷，他捏住一只蛊虫，得意笑道：“师妹的功力，似乎退步了。”
不想他手里那只蛊虫突然张开嘴巴，喷出了一股黑水，骆清泉大叫一声，将那只蛊虫捏碎，痛苦地伸手捂住了脸。
赵明霜疾步上前，骆清泉察觉有人靠近，反手便是一掌。
赵明霜侧身避开，喝道：“是我！”
她按住骆清泉的双肩，说道：“让我瞧瞧你的脸。”
赵明霜倒吸一口冷气，骆清泉脸上被毒水腐蚀得坑坑洼洼，原先清雅的面容已全然不见。
她不知骆清泉已是痛痒难当，靠着极大毅力，才没有伸手抠破自己的皮肉。
她怔怔地看向骆清泉的双眼，看着他的眼珠已被灼成一片灰白，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清露已跃至何卓夷身边，冷笑道：“师兄，师妹这点功力，可还能入的了你的眼？”
骆清泉愤恨之际，手一按轮椅，便要向她冲去，赵明霜伸手按住他，急道：“伤成这样，快别动了！”
莫清露没有理会众人，俯身轻轻地抱起何卓夷，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轻轻地说：“五岁那年，爹爹将你送去学剑后，我哭闹了一场，被打了一顿，好几天爬不起来。
我自知身子弱，不能习武，便拜了右护法为师，心想蛊术也能防身，到时便可下山去寻你。
可他将我制成药人那年，我心知，我姐妹二人不过是他手里一把刀，好用便可杀人，若生了锈，也便弃了。
我杀了他和师父，当上了右护法，让那个万蛊池出来的少年当了左护法，心想和他联手，总能控制住万仙宗。”
“不过，”她瞟了一眼陆星河，“他今日与我为敌，却是我当年没有料到的了。”
何卓夷气若游丝，莫清露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庞，慢慢说道：“当时我不是不想做宗主，只是滇南王世子胎里有疾，王爷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只有续命蛊才可救治，便寻上山来。
我那时年轻气盛，微微冷笑，心想，续命蛊乃我宗禁术，百余年来无人炼成，我一个江湖门派，却理你这种富贵闲人作甚？
不想滇王爷早有准备，微微一笑，他府中的幕僚上前，指出我下山抓村民练蛊之事，何时何地，说的清清楚楚。
我越听越是心惊，想来滇王府为了达成此事，留意我行踪已久。
蛊术虽与武功平齐，但用人练蛊总是不耻之事，不说地方官府要拿我寻个公道，光是告知武林同道，万仙宗也得给踏平了。
更何况滇王爷雄踞天南，手下高手如云，精兵数万，任你武功再高，蛊术再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我心念电转，立时便答应了将世子接上山来休养，并许了他宗主的虚名。
滇王爷见爱子活命有望，口气也缓和了许多，是了，姐姐，那年我寻到你时，滇王爷特地传唤，将我二人收为义女，你可还记得？
可笑的是，他以为许我二人一个空衔，便可让我们死心塌地地给他儿子卖命吗？
我每日用药将世子养着，为表诚意，每年又将万仙法会胜出的人招上山来，放干他们的血让世子喝下。
哼，滇王爷为了他儿子能够活命，将我万仙宗犯下的事全都掩了下去，也算是用心良苦。
至于世子，他的确病恹恹地挨过一年又一年，可他那病是先天不足，本就无药可救，我虚与委蛇，又有谁知道？
依我说，这样捱下去也便是了，若是世子最后死了，只说续命蛊未炼成，反正万仙宗开山立派以来，还未有人炼成过。
姐姐你却偏要一试，你说我自幼身子骨弱，又被制成药人，折腾的不轻，必定不能长寿。
也就是那年起，你才四处搜寻女弟子，教她们练功的吧？你说了，若是真能炼成续命蛊，便给我用。
我知道，虽然你我从小分开，连姓氏都不得不改了，但姐妹深情，从未变过。
可是你辛苦近十年，好不容易将她们养到内功已有小成，又遣到万仙山来，谁知道你那五弟子也是倒霉，撞到滇王府侧妃手上，生生给喂了毒。”
“姐姐，”莫清露轻叹一声，“我昨夜从滇王府回来时，你便已知道，人没救过来，续命蛊再也炼不成了，才痛下杀手，杀了其余几个弟子，是不是？”
她爱惜地摸了摸何卓夷的头发，说道：“我那时拦住你杀赵九的手，并不是不忍心杀她，只是你那时满身鲜血，神情癫狂，我心里害怕，怕你已不是我认识的姐姐了。
你一定以为我护着赵九，生了我气，才独自来与他们交手，是不是？”
何卓夷喉头“嗬嗬”作响，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莫清露脸上微笑，轻声道：“你不用担心，你的仇，我一定给你报。”
她抬头看了一眼负手站着的陆星河，嘴角扯了扯，不知默念了句什么，身上开始散发血样的光芒。
陆星河突然想起一事，大惊之下，十指成钩，想要拦住她，莫清露手掌疾翻，伸指点向他手心，冷笑道：“已经晚了。”
陆星河只觉她指尖炽热，连忙缩手，掌心处已被灼红。
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何卓夷，仰头看着头顶金光四射的往生罩，喃喃自语：
“姐姐，这个蛊人已经入魔，我虽然打不过他，救不了你，可我总有办法，将他们都拉到地府去陪葬。”
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脸上带着微笑，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和何卓夷一起，化成了一丛血雾。
那血雾瞬间飘散，陆星河仰头看着头顶的往生罩已变成血红色，脸色难看至极。
骆清泉目不见物，赵明霜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药蛊，为他裹治脸上的伤，见他一叠声地追问，没好气地道：“天上有个大光罩，原来是金的，现在变成红的了！”
赵明霜只觉得手下的人全身一僵，骆清泉缓缓道：“师妹，终究是你狠，宁愿挫骨扬灰，竟然将极乐罩放了出来。”
赵明霜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什么极乐罩？”
“陆大人！”远远地奔来一个人，她几个起落纵到近前，竟是厉伽罗。
陆星河几天前将她与夏真洛秋三人一并派下山去，谁知她提早回来，却发现满山弟子昏迷不醒，仙湖上有金光四起，便寻了过来。
她看见陆星河的身影，心内一喜，急忙奔了过去，陆星河看见了她，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季云舒听得他口中低声道：“杀！”
厉伽罗奔到红色光罩处，突然身形一顿，悄无声息地化作一丛血雾。
骆清泉缓缓道：“极乐罩，是用全身精血对往生罩施的咒，不管是这罩内还是罩外的人，一碰便登极乐。”
赵明霜张口结舌：“那……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顶上，惊叫起来：“这罩子竟越来越大了！”
的确，极乐罩那淡淡的红色，越过了仙湖的湖面，正罩过湖边的一水阁，快要将万仙山都笼罩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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