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五十八分,翻身下了床,在踢趿棉拖鞋前,套一双黑色的袜子,留一留床褥的余温。
睡裤是藏蓝色的芒星,睡衣是酣睡的月,拢起搭在椅子靠背的一整片深蓝毛呢披肩,裹起一场烟波暗逝的蓝色早晨。站定在窗前,撕开窗帘外蠢蠢欲动的阳光,请它进屋,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今天的模样是清透而明亮的。
瞥眼探下看了看,楼前一小片建筑厂房的空地,在废旧钢铁和板房的空地处,拥挤了几台私家车,几个男人似有似无地在攀谈,正站着抽烟。路上鲜有车辆,偶窜一辆老年代步车,像猫被踩了尾巴,自远及近嘀嘀聒噪,呼啸而过,一副大杀四方、老当益壮的筋骨模样。行人道上步迹寥寥,或停于树荫下,将两兜新鲜的蔬菜放在脚下,叉腰环视。
默哀的前奏,是空气里流淌呼吸的休止符。
十点整,防空警报长鸣,攀谈的男人们碾灭烟头,上了各自的私家车,齐声鸣笛。
疫情难测,被天灾抓走的人们,在默哀里重新回来。我们皆为幸运,当幸运不是人手一份的圣经。嗡鸣的警报长哀,我出了神,开始假想起来,与他们一起,是被默哀召唤回家的那个人。
行路至此,尝过酣畅淋漓的风景,落过杜鹃啼血的文章,目过清澈澄明的少年,腻过凡俗烟火的父母,除却寿数天定,亦未有悔过重来的时刻,虽然少有心愿达成,却也算无心插柳,难于比较。
时间给予我分秒的悸动,未曾想过还给生命的丰杯。鲜少匍匐圣贤的脚下以承继衣钵,也罕至诡谲绚烂的天地以洗礼凡身,仅是一副无声无息又铮铮生长的皮囊,却也被自己万分珍视,不忍数其贫。
我期许一切交集之人环绕身旁,儿时校门口的三轮车老爷爷,带我田野放风筝的哥哥,罚我蹲跳上百下的钢琴老师,请我替他转送玫瑰给未婚妻的西装男子,深夜因我大哭一路而不收车费的出租车司机…自然还有你们,生命枝蔓紧紧缠绕的你们,丰盈一生。
生命的每一寸发肤,不曾孤独存活,哔哔啵啵都落入你们的口袋。你们捧着我的发丝,尾骨,脚趾,血管及心脏,林林总总的碎片,聚集于落日熔金处,还原我为完整的金身。你知我寸头,你知我长发,你知我人前拘谨,你知我酣睡姿态,你知我暴怒无样,你知我哀痛欲绝,你知我厌恶烟味,你知我眷恋黄昏。在这个社会性碎骨重生的时刻,你们终于认识了我,我初初得以诞生。
也许你们该笑我矛盾且天真,笑我粉底遮住了晒斑,笑我一事无成浪费光阴。我自当接受一切嘲笑,与你们一同大笑,直至余音绕梁经年不绝。
也许你们对峙追问,也曾窥察我一连串的大小谎言,没空出门是懒得洗头,嘴边遗忘是不愿追忆。我自当允许你们一一写下控诉,属好姓名,工工整整排列成一串风铃,待和风细雨时,铃响便是我的签收。
我不要儿孙满堂,以血缘之名做捆绑,带着陌生的无动于衷在我面前发扬孝道。我要儿时未打完的架,少时未爱完的诗,立时未挑完的担,一一在碎片人生里完璧归赵,待我与旧人一同走走剩下的路,只换成无形的姿态。
也许会像个幼稚鬼,藏于来世的入口,待你们一一到来,四处环顾时,冷不丁跳出面具人,或威逼利诱,或好言相劝,来猜猜我们前世的故事。若认得出,我便摘下面具,请你尝尝我先来摘酿的葡萄酒,甜腻发酸也得一饮而尽;若是认不出,乱棒打出,再也不必找寻摘掉面具的我。
累赘人生无趣,只怪我心太沉,过往若被遗弃,自也不必追念。我曾被记得,该被遗忘,不忍留下清贫的骨骼,在周遭人前路的风雪人生里,徒增负重。相识一时,相念一世,若我前路无依,允我带走玲珑华丽的三两件记忆,岂不是两全。
重生于何处呢?不要在海洋里呼吸,无底的深蓝令人害怕。要浅层土壤里那粒种子,安睡在温暖湿润的光照下,有着绿油油的鲜亮。不用辩解,不用呼唤,抽身成一株常年青翠的树,无果可以,得有花期,不用刨开年轮即可有愈久弥香的年岁记忆。
私家车上的男人们陆续开门下来了,空气里狰狞的响声安静下来,随之安静又消逝在更大的喧闹中,默哀与逝者一同离去。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很小便喜欢“灵均”这个名字,灵动且万钧。我想,那棵风和景明处的嫮木,就叫灵均吧,干干净净。若要给名字一个注解,便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毛呢外套重新搭回椅子,连同日光浴下的影子一起,再回温一个酣溺的美梦,如睡衣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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