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一

总经理又开始叨叨了，我低着头站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又来了，他又叫我多和同事们交流，多说说话，开开玩笑，别总是一个人闷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言不语的。我业绩很好，只要人际关系再活络些准能升职加薪。

我敷衍地应答：“知道了，总经理。”

总经理是我亡父的远房表兄，为了照顾我把我拉进公司。他看着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又没有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他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我识趣地走出办公室。

临近下班时间，我的同事们都无心工作，聚在一起小声窃窃私语。我没有兴趣加入他们，径自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我的办公桌陈设很简单，一台电脑占了大部分空间，旁边一盆塑料的假多肉，还有一个印着“The Big Bang”的马克杯，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凝视马克杯里牛奶在咖啡上形成的一圈圈的纹路，看起来很像一个星系轨道。

我没有社交障碍，这是心理医生曾经告诉过我的，我只是不太想和别人说话而已。精神宇宙如此深邃令我自己都捉摸不通，我没有时间与精力分神去思考别人的。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到五点整，我关了电脑，把咖啡一饮而尽。啊，终于下班了。

以前的日子里我从未如此期待过下班，但自从某一天起，一个小小的意外让我的生活产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终于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期待的了。

我拎着包，在高层从会议室走出来之前抢进电梯里，又冲过写字楼的大堂，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十分钟后，我站在自家单元门下，一步两级地爬楼。

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她在我心中是极美的，虽然根据我偶尔阅读的娱乐新闻猜测，她并不符合当今大众的主流审美，但她无论如何确实是极美的。

一份宇宙赐予我的礼物，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见宇宙向我伸开的双臂，我将奋不顾身地投入她的怀抱。

我永远忘不了她降临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在黑暗的夜空里，她像流星般直坠而下，青红火焰在周身疯狂燃烧，斑斓的色彩仿若神的华服，她一定是赫菲斯托斯最得意的造物。她砰地撞进大地，像一颗陨石般深深地陷入土地，我站在坑洞边缘凝视着她，火未熄灭，神衹依然在火焰中燃烧着。

寂静的郊外荒原上了无人烟，我的高倍望远镜架在吉普旁边，与夜色融为一体。上方的云朵忽然散去，星空一下子粲然起来，漫天繁星在上，从天顶一直蔓延至黑色华盖的边缘，地平线被黑色抹去。失去了对照，星空顿时与我无比贴近，闪耀的恒星像贴在我头顶上的细密的点，他们保持静止，散发出来自远古的庄严肃穆的气息。我像一个朝圣者一样跪下，任凭那静默的洪流将我淹没。

我无法确定她还有没有生命，她没有心跳与呼吸，像一尊雕像般平躺着。她的身体与人类很类似，都拥有一张面孔与四肢，但她的皮肤是莹白的，烈火的灼烧也没有损伤它的色泽，有时会在夜晚发出微光。

她的身体唤起了我对人类脆弱身体的思考，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容器，能够承载人类意识的完美复刻，就像把一切的记忆与思考活动刻在一张坚不可摧的光盘上，这样我们是否便可以挣脱肉体的桎梏，用意识在宇宙中遨游？

我的手机铃声忽然把我从思考中唤醒，这是我父亲与我最喜欢的一首歌，《Drown

in the Universe》，我跟着旋律轻哼，一个想法在我脑海中成型。

我接通电话，原来是我的心理医生想约我明天聊一聊，我愉快地答应了。

“你的想法十分有趣，这是哲学体系中一个偏门的类别，可惜我没有做很深的了解，但是我支持你，温和的信仰有助于调和你的精力。”

我坐在我的心理医生的对面。西晒的日光从窗玻璃透了进来，一缕日光爬上他的眼角，他那一侧的瞳孔缩小了，像是关闭了进入他内心世界的门。我很好奇他的精神宇宙在运行哪一个进程，他大团星云般的神经元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如果我复制出一个与他自身大脑中所有神经都相同的另外一个大脑，那么它是否会告诉我答案？也许他的精神宇宙还会拓展为原来的两倍。

我对他点了点头。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里。倾听你的想法同样促进了我的思考。”他说。

我依然构思着大脑的复制品。

她依然没有醒。

我匆匆拿了车钥匙，发动我的吉普，开往一个熟悉的地点。

天已完全黑了，我跳下车，翻过眼前建筑物早已不再通电的铁丝围栏。门禁在所剩无几的备用能源的支持下依然生效，我掏出一张身份识别卡，感应器“滴”地一声，液晶显示屏上浮现出我父亲的面孔。

这里是我父亲曾经工作地方，一家在六年前就因为事故而关闭的生命研究所。我父亲是一位脑医学研究人员，他的工作是研究小鼠等动物的生物电在大脑神经元中的传递，因此一定留下了我需要的设备。

我走过积灰严重的走廊，墙壁上破碎的蛛网裹挟无数灰尘，在我走过时带起的风中轻微地摇晃着，扑簌簌地落下一蓬蓬尘埃。

我进入脑医学部门所在的楼层，手电筒的光束落到走廊尽头一扇门上的铜质铭牌——“取样中心”。就是这里。

门在我的推力下无声地滑开了，我从墙上的开关中取出电线接通了我的备用电源，晃眼的青白色冷光闪了两下，亮了起来。巨大的钢铁机器矗立在房间中央，中间有一个类似于核磁共振检查舱的舱室，旁边有一块显示屏与一些按钮，舱室上方一块透明玻璃的后面，放着一块浅绿色的透明晶体，这是一块硅酸溶胶和二氧化硅晶体的化合物，模拟生物大脑环境，为意识的寄生提供了完美的环境。

程序被保留在正常工作的状态，省去了我许多麻烦。父亲的职权很高，权限在他的身份卡下形同虚设。我选择了“哺乳动物，灵长类”的选项，按下确认后，显示屏上显示出“等待样本”的字样，检查舱外缘的LED光圈亮起了温和的白光。我长呼一口气，平躺在检查舱伸出的台面上，台面感应到了重量，随即向后缩去，我进入了舱室，几块安装了无数感应器的合金板固定住了我的头颅。为了使被检查物镇定下来，一支喷嘴伸了出来，我吸入了一些它喷出的气体，随后晕了过去。

二

作为硅基生命体，我只需要少量的能量就可以保持意识，然而在被弹射的过程中我竟然经过了一片能量几乎已经完全逸散的虚空，飞行器对能量分布的最终检测结果为平均每立方米七个原子。严重的能量失衡下我与飞行器的能源就像荒漠中的一滴水一样被迅速吸干了。

自我防卫机制无数次试图进行意识唤醒然而全部失败，能量亏空太过巨大，我无意识地吸收着外界物体转化成的纯能量。

我在一片废墟中醒来，经过扫描，我可以确定我来到了一个碳基文明社会，这很有意思，但是我仍然急于寻找我的飞行器，阿尔坦星前线需要我。

我正试图搜索我的飞行器，一个碳基生物突然出现在我的检测范围内，令我惊讶的是他的肉体中似乎同时存在两个意识形体，据我所知碳基生物的物理构造决定了他们的独立意识，这独特的个例吸引了我的兴趣。

他看见我的时候产生了较大的情绪波动，为了表示友好，我从语言库里调出这个坐标上生物的常用语言，检索一番后，我用微波向他传递了“你好”，然而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对他的无礼表示反感，并决定不再理会他。

很快我就搜索到了我的飞行器，就在不远之处，我立刻行动起来。这时，我偶然打开的声波探测器突然传来一阵波动，我回头，原来是那个无礼的碳基生物，他的口器一开一合，持续不断地发出声波信号，我突然想到这里的生物会不会像派格一号行星上的虫族一样通过口器震动发出声波交流？我立即改用声波发送了“你好”，他的情绪似乎更激动了，他喊道：“带上我吧！来自外星的女神！”我对他奇怪的称呼和要求感到不解，但是母星确实缺少碳基生物样本，带他回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正好也要返回报告虚空的坐标，避免飞行器弹射轨道经过。

为了避免他的肉体受到损伤，我操纵着飞行器缓缓升空，他突然安静下来，凝望着远去的星球。他的视物器官中忽然涌出了一些水，我感到惊奇。也许他口渴了，不过这种自己生产食物的方式或许值得我们借鉴。

三

我离开了地球！

无尽的宇宙在我面前铺开，这一刻，我离我的信仰是如此接近，我怀抱着我的精神宇宙，投身于物质宇宙中。这一刻，我无比相信他们的共生。

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

我们的计划是进入近日轨道，在第二个近日点加速变轨，以接近第三宇宙速度两倍的超高速脱离太阳引力，返回她的母星。

太阳离我们越来越近，日球层的太阳风裹挟着浩浩荡荡的等离子云撞击在飞行器的表面，往下，我看到气势磅礴的日冕，赤红与橘红交织着的维纳斯熊熊燃烧的裙摆。但这美丽的景象我只观察到了一瞬，我的肉体就在超高温和极强电场与磁场的撕扯下湮灭了，但是，我依旧存在着，我的精神宇宙与意识，被我永久地保留在了这块硅酸溶胶与二氧化硅晶体的化合物中。

我们穿过一片巨大的等离子云，电火花在飞行器表面不断爆开，她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感受着汹涌而来即将没顶的终端震波。我也在感受着，生物电在我的神经元之间闪烁，像无数闪烁的恒星，自亘古而来，去往无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