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古至今,文人雅士以「月」为题的诗文不胜枚举,从《古今图书集成》所搜罗的作品,即可见一般。谢庄有五子,他替他们取了甚为风雅的名字,分别是颺、朏、颢、从(上有山)、瀹(上有艸)1,有风,有月,有山,有水,可见谢氏是个性情中人,甚为风雅,且对「月」定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好感,故也以「月」为题,创作了〈月赋〉。纵然在当时,人们对〈月赋〉的评价已十分不一致,如,宋孝武帝为之「称叹良久」,认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佳作;颜延之则说:「美则美矣,但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2后人更拿它来和宋玉的〈风赋〉、谢惠连的〈雪赋〉做比较3,看法仍是纷歧的,不过,就以「月」为题的文学作品来看,谢庄的〈月赋〉仍是其中的翘楚,否则,像《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就不会相当一致地都搜录了这篇文章。本文拟就〈月赋〉的主题——「月」,来看谢庄如何表现此一「物色」?兹录原文於下,以便於讨论说明。
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乃清兰路,肃桂苑,腾吹寒山,弭盖秋阪,临浚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于时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沈吟齐章,殷勤陈篇。抽毫进牍,以命仲宣。
参(唐)李延寿撰:《南史》(台北:鼎文书局,影印新校本),卷二十,〈谢弘微传〉,页五五七。
此是宋孝武帝与颜延之的对答,孟棨《本事诗.嘲戏》和李调元《赋话.旧话》二书中皆有记载。详参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台北:木铎出版社,民国七二年九月,初版),页二十;(清)李调元撰:《赋话》(台北:世界书局,民国五十年十月,初版,《中国学术名著.文学名著第四集》),卷一〈旧话〉二,页七十。
如,唐庚云:「《文选》三赋,〈月〉不如〈雪〉,〈雪〉不如〈风〉。」见(宋)唐庚述、强幼安记:《唐子西录》。(参(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台北:木铎出版社,民国七一年二月,初版,页四四五。)
仲宣跪而称曰:「臣东鄙幽介,长自丘樊,昧道懵学,孤奉明恩。臣闻沈潜既义,高明既经,日以阳德,月以阴灵。擅扶光於东沼,嗣若英於西冥,引玄兔於帝台,集素娥於后庭。朒朓警阙,朏魄示冲,顺辰通烛,从星泽风。增华台室,扬采轩宫,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於山椒,雁流哀於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只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若乃凉夜自凄,风篁成韵,亲懿莫从,羁孤递进。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於是弦桐练响,音容选和,徘徊房露,惆怅阳阿。声林虚籁,沦池灭波。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歌曰:『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歌响未终,余景就毕,满堂变容,回遑如失,又称歌曰:『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霑人衣。』。」
陈王曰:「善。」乃命执事,献寿羞璧。敬佩玉音,复之无斁。
卢丽卉谈谢庄之《月赋》二
我们可以发现谢庄的行文并不直接切入主题——「月」,而是拿曹植和王粲来替自己说话,先是以「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做为起笔,之后,陈王「抽毫进牍,以命仲宣」,让主角转到王粲身上,文章由此处宕开,最后,再以陈王连连称「善」做结。以这样的虚构来从事文学创作,谢庄并非头一位,这种以构拟的人物进行对话的行文方式,早已成了「赋」文学的一特徵。
而谢庄仅仅是踵继前人的作法,却引来不少的批评,认为〈月赋〉既然借历史人物来创作,但也该考虑到是否合乎史实?如,王粲死於建安二十二年春,徐干、陈琳、应瑒、刘桢也都卒於这一年,而到了魏明帝太和六年曹植才被封为陈王,谢庄却称曹植为「陈王」4;又有说既已假托王粲之口来抒发情感,就不应该写入孙坚夫人梦月入怀而生孙策的传说事件5。这样听起来似乎言之成理,但,对於一篇非史非传的文学作品而言,我们理当以较感性的眼光来看待它,不应如此苛责,因为他并不损害文章的美感。
上为顾炎武所引述,详参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上册)(台北:世界书局,民国八十年五月,八版,杨家骆主编《中国思想名著》),卷十九,〈假设之辞〉,页四六。
指「委照而吴业昌」一句,见(清)何焯:《义门读书记》(京都:中文出版社,一九八二、十、出版,影印石香斋藏版),「文选」卷一「赋」,叶十六。
由於〈月赋〉以「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为开头,让谢庄笔下的「月」注定是以愁忧的形态出现。风月、山水本是无情的,因人而使它沾染了许多的情感,「月」亦是如此,它本身并没有喜怒哀乐,是谢希逸让它带著情感的色彩。而长年为病所苦的谢庄,自称已是「常如行尸」而「无意於人间」6,有这样子的情怀,心中那份说不尽的哀戚,当然也很容易渲染了所见到的「月」。
人也会随著外在景观的改变,而体悟自我,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7,正是这个道理,而一年四季中,最容易让人有悲伤、凋零之感的,应是「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秋天,在这样的季节里,「月」自然也会浸染惆怅与孤凄。所以,谢希逸也就以秋天的「月」做为〈月赋〉描写的主题对象。
卢丽卉谈谢庄之《月赋》三
「月」既然是全文描写的主题对象,而谢庄在四百四十三个字中,直接点出「月」字的,虽然仅有六次,但是每一次都是那麼恰到好处。
曹子建因刚遭受知己亡故之痛,忧闷不乐,已久未出游,夜半时分愁绪又起,遂外出解闷。遥望著天空,见到「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心中不胜感慨,低声吟诵起《诗》句来,仍觉不足以消愁解闷,於是要王仲宣为此情此景写一篇文章。原本愁思是闷在曹植的内心里,因为偶然之间见到「月」,那份内在的情绪也就有了一个可供寄托的外在具象——「月」,让无情的「月」和有情的人彼此接轨在一起,展开了对「月」的描写。
王粲在陈王受意之下,先是一番的谦虚,述说自己的不才,幸蒙陈王的恩宠,不敢有负此恩,只好姑且一试,接著就说道:「日以阳德,月以阴灵。」以类此「日」。
参(梁)沈约撰:《宋书》(台北:鼎文书局,影印新校本),卷八十五,〈谢庄传〉,页二一七一。
见(梁)刘勰著、王更生注译:《文心雕龙读本》(台北:文史哲出版社,民国八十年九月,初版四刷),卷十〈物色〉,页三一。
「月」的对比,及其延伸出的「阳」、「阴」观念做为开头,引领出种种附著人的价值观的「月」和「月」的神话传话,可以说是铺陈、说理的成分多,而写景、抒情的成分甚少,「朒朓警阙,朏魄示冲」,将「月」相的变化说成了是在警示人君的作为须合德,须谦冲;「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更引用了梦「月」入怀的神秘传说,让「月」与朝代、家国的兴衰产生了一定的系连,凡此种种,想必是汉赋「铺采摛文」和「劝百讽一」的遗型。
写完了「月」的种种典故,谢庄又继续借王粲之口,连写了十四句优美异常的文字,虽没直接点明就是在写「月」,但句句扣紧「月」:先是以六个句子来描写天上的云气、地上的湖光山色的种种,为月的升起营造出不凡的气象;等到月由东方缓缓升起,也仅以「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如此不著痕迹的笔法写出;接著,又是以六个句子来形容月色本身和月色底下的景况。正由於月色是如此的俊美,君王也因而喜爱此月,罢去所有的歌舞,也就「去烛房,即月殿」,此时才明言「月」字,做为前文的说明,也为后文预留了线索。
走向「月」殿,带来了羁旅的几许孤寂,感受到至亲好友不在的凄楚,王粲的「月」也从没有直接感情的柔美,转为诱发感慨的凄美。此时,不管是天籁,还是乐音,听来一切都是那麼凄苦异常,更反过来使人有一种无限的郁结萦绕於胸,最后发现唯有「愬皓月而长歌」,才能消解种种的不乐。因「月」引发愁绪,也唯对「月」长歌才能消除愁绪,表示只能与「月」对话,这就更显出羁旅的孤独与悲哀。
对「月」长歌什麼呢?「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望著「月」,一时间感到虽与美人相隔甚远而无法相见,但那共有的明「月」可以传递彼此的信息,也算稍稍慰藉相思之苦,回过神来,发现距离终究是无法超越的。这种因「月」而引发对家乡、对情人的相思,可说是千古不变的母题。由於唱得深情款款,听者也听得入神,却霎然而止,听者恍然若失,於是又歌一曲:「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霑人衣。」「月」将西没,是岁也将终了,要人趁时光尚好时回去,正与「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的「月」升起的情形相呼应,做为完美的结束。
最后,陈王的连连称「善」,不但给予王粲一个回应,也算回应了文前的「陈王初丧应、刘」,总结了全文。
卢丽卉谈谢庄之《月赋》四
据史书的记载,与谢庄同时的袁淑,看过谢庄所作的〈赤鹦鹉赋〉之后,曾感叹道:「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8李调元称此赋「属对工整」,且认为是「律赋先声」9。而与〈赤鹦鹉赋〉同一时期所作的〈月赋〉,亦运用了许多整饬的对偶,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等对,甚至有骈四俪六的句式。以最为人所称道的「若夫气霁地表」至「周除冰净」一段为例:
「气霁地表」对「云敛天末」
「洞庭始波」对「木叶微脱」
「菊散芳於山椒」对「雁流哀於江濑」
「升清质之悠悠」对「降澄辉之蔼蔼」
「列宿掩缛」对「长河韬映」
「柔只雪凝」对「圆灵水镜」
「连观霜缟」对「周除冰净」
十六句中两两对偶,有五组四字句对,二组六字句对,而且前八句更是「四、四;四、四;六、六;六、六」的骈四俪六的句式;且「末」、「脱」二字同一韵,「濑」、「蔼」二字又一韵,「映」、「镜」、「净」三字也同韵知其亦开始讲求押韵。
总之,〈月赋〉除了情感的表达甚为成功,结构上亦是自为完整的一体,句子的对偶、押韵,也充分展现了「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的时代特色。
卢丽卉谈谢庄之《月赋》参(梁)沈约撰:《宋书》(台北:鼎文书局,影印新校本),卷八十五,〈谢庄传〉,页二十六七~二一六八。
清)李调元撰:《赋话》(台北:世界书局,民国五十年十月,初版,《中国学术名著.文学名著第四集》),卷一〈新话一〉,页二。
据《南史》的记载,〈赤鹦鹉赋〉作於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而〈月赋〉在宋孝武帝时,帝已与颜延之谈论其优劣,事在孝建元年,由此可知,二文成作的年代甚近。详见(唐)李延寿撰:《南史》(台北:鼎文书局,影印新校本),卷二十,〈谢弘微传〉,页五五三~五五四。
以上判定是否同韵,系根据《广韵》而来。参(宋)陈彭年等重修、林尹校订:《新校正切宋本广韵》(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民国八十二年九月,初版十四刷)。
参考资料:http://www.mtjh.tp.edu.tw/patriarch/teach/homepage/3/3.html
卢丽卉谈谢庄之《月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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