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油蛋糕的味道

1985年夏，炎热的中午蝉鸣震耳欲聋。31岁的炼钢厂工人李建华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走回家去，袋子里装着一块巴掌大的蛋糕，装着李建华简单的喜悦和期待。夏天的蝉期待着它的爱情，而李建华期待着妻子幸福的笑容。

他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懂怎么表达心中的爱意，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想看到妻子开心的笑容，那让他觉得很满足。

他和妻子秋燕已经结婚已经十年了，这十年过得平平淡淡，妻子总是勤劳周到地照顾着一家六口人的生活起居，照顾着他的精神世界，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撑起了整个家。

他爱他的妻子，但却不会表达。

他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糙汉子，长得很高大，虽然有点瘦，但骨头粗大看上去很壮实，就像钢铁一般。

从前的他不懂得温柔是什么，爱是什么，他只懂得劳动和光荣，只爱劳动和光荣，从来没想过会爱上谁。

就连家里人给介绍对象时，他也只是觉得对方看起来很勤劳忠肯就答应了婚事。

李建华妻子是一个温柔懂事的文化人，因为高考那几天连续发着41度的高烧所以落榜了，弟弟妹妹小，家里也负担不起她继续读书了。懂事的她最擅长的便是接受，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后来家里人给她介绍了门亲事，她一看见高高瘦瘦却憨厚壮实的李建华心里便觉得很踏实，她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于是她选择了坦然地接受，也没多想就同意了那门亲事。

两人结婚后就像角色扮演般各自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就像工厂里分工合作的同事，各自有各自要承担的任务而已，谁也没曾想自己会爱上对方。

可是时间会让人逐渐懂得爱是什么。

妻子是个读书人，她的婚姻没有像诗词散文里写的那样浪漫动人，也不像爱情电影里上演的那样轰轰烈烈。但她是一个善于接受的女人，从她踏入李家大门开始，就把李家当成了自己的新家，她觉得自己必须爱这个家。

虽然她的丈夫是个钢铁一般的憨厚直男，不曾许过她山盟海誓，不曾送过她玫瑰鲜花，不曾带她欣赏过浪漫的电影。但她还是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憨厚而不懂浪漫的直男。

准确地说她爱他，更像爱自己的一个大孩子，爱一个相伴她的同路人。

而在刚开始的时候，李建华确实只是把妻子当作一个特殊的同事。但渐渐的，在妻子的温柔照顾下，李建华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有人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痛不痛，给他带来了从所未有的幸福感。渐渐的，他对妻子产生了些微妙的依赖。渐渐的，钢铁的心融化了，开始有了柔软和脆弱。他不懂他这是怎么了，他这是爱上了自己的妻子。

但他又觉得自己只是秋燕的丈夫，应该承担的只是起家庭的责任，保护他的家人。所以他不敢表达对妻子的爱，怕违背了他在别人眼里他的“角色设定”。

于是他总是偷偷地想办法可以让妻子开心，他想看见妻子的笑容，却又担心被人发现。

所以今天厂里发了一块奶油蛋糕，他都舍不得吃，他想带回家给妻子，换取她的一点开心和笑容。

李建华怀揣着满满的喜悦终于回到了家里。一进门就看见妻子在院子里晾着衣服，看见只有妻子一个人，李建华木讷地对着妻子笑了笑，像个笨拙的孩子。

妻子也对着归来的丈夫低下眉，温和地笑了笑，在她眼里，李建华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建华，中午回来吃饭吗？我去给再给你多炒几个菜，中午不能喝酒了、啊。”妻子说着转身要走向厨房。

李建华连忙伸手笨拙地想要叫住妻子：“秋燕，等一下，我们……我们工厂今天老板生日，给我们发了一块奶油蛋糕，你……你吃过吗？吃一块吧，我听说这个挺好吃的，听说吃起来是花朵的味道。”

妻子愣住了，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或许是风太大了，她的背影颤抖了一下。结婚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听见丈夫这么直接而温柔地跟她说话，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拙。但就是这笨拙的温柔让妻子很感动。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慢慢地抬起双眼看着高大的李建华，二十九岁的她眼里闪烁着十七八岁少女感动的泪花。

两人相视了几秒钟后，李建华呆板地转过了头去，像一个害羞的小男孩，妻子又重新低下了眉目，扑哧一声笑轻轻笑了出来，身影随之颤动了一下，像一支被风吹动的丁香花。

“奶油蛋糕啊，真是稀罕的东西呢，你吃吧。”

“我……我吃过了，我吃了很多，还剩一块，你吃吧。”说着李建华看着周围没有别人，走向前去把蛋糕放到了妻子的手里。然后假装若无其事看了看四周说：“下午还要上班，我先去上班了。”说完慢慢转过身去，偷偷瞄了妻子几眼，看到妻子开心而温和的笑容，李建华心里得逞似的地兴奋起来，脸逐渐有了些红润的颜色，转过身快速地走了出去。

妻子开心地微笑着，看着丈夫呆板的背影远去，落下一颗热乎的泪珠，手里拿着装着奶油蛋糕的红色袋子，像是拿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花。红玫瑰花鲜艳似火，散发着甜美的香气。

这是她的第一份爱情礼物。

妻子轻轻地握着手里的礼物，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屋里，每一步都是甜蜜的，她不愿走得太快，好多享受些这淡淡的喜悦。

妻子把蛋糕小心地拿了出来，放在映着树叶图案的碟子里。奶油蛋糕像一朵花一样在碟子里盛开着。妻子静静地看着盘中的“花儿”几秒钟，咬了咬嘴唇笑了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便继续走出屋子干活去了。

刚走出门口就看见9岁的儿子上学回来，于是招呼着儿子过来：“立新，你爸爸刚刚拿了块奶油蛋糕回来，就放在桌子上，你在长身体呢，去吃了吧。”

儿子李立新摸了摸小脑袋，抬了抬浓浓的眉毛睁着大眼睛看着妈妈憨笑着。虽然在外面李立新很调皮，但一旦回到了家里就变得憨厚懂事起来。

他在外面常常跟人打架，因为从小他就觉得爸爸太憨厚，妈妈太温柔，太善良的人总难免受人欺负，于是他就干脆向自己的爷爷学习——做一个硬汉，他也要保护自己的家人。

所以在外他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王，一回家又变成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懂事地对他妈妈说：“妈妈，你吃了吗，你吃吧，我听说奶油蛋糕很好吃的。”

“你吃吧，妈妈不喜欢吃蛋糕，去吧。”

李立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幸福地笑着，憨憨地看着母亲：“谢谢妈妈，呵呵呵。”说完跑到了屋子里，舔了舔小嘴唇，刚想要伸手去拿起那块诱人的小蛋糕，却看见6岁小妹妹李立雪在旁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于是停下了伸出去的手。

妹妹今年才6岁，什么也还不懂，平时总被一堆人爱护着，像一个幸福的小精灵。

妹妹好奇地看着哥哥说：“哥哥，那个是什么呀，好香香呀，可以吃吗？”

哥哥李立新微笑着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妹妹的头，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天使，他比谁都要护着他的小妹妹，更不用说给她吃美味的小蛋糕了。

哥哥拿了张纸巾帮她擦干净嘴角流出来的口水说：“这个是奶油蛋糕哦，很好吃的，我听人说吃了能吃到春天的味道，来，哥哥拿给你吃吧。”说着忍住自己的口水把蛋糕捧到妹妹面前。

妹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哥哥，看了看那一小块蛋糕犹豫了一下，把蛋糕推给哥哥：“哥哥吃，吃春天呵呵呵。”

“不，妹妹吃吧，呵呵呵。”李立新看着妹妹和蛋糕笑着说道，往回吞了口口水。

这时李立新的爷爷回来了，刚从地里干完活，摘下帽子放在一边，看见两个儿孙在推让一块蛋糕，被岁月雕琢得严肃庄严的脸逐渐放松下来，露出难得的笑容看着两个儿孙：“你们俩干什么呢？跟爷爷说说这是什么呀。”

“爷爷，这是奶油蛋糕，很好吃的。”

“爷爷，爷爷，给你吃，春天蛋糕呵呵呵。”妹妹说着把蛋糕递给了爷爷。

爷爷欣慰地笑起来，拍了拍儿孙的背：“奶油蛋糕啊，听说这玩意儿吃了是鸡腿的味道，当年爷爷打仗的时候啊，有一次摧毁了一个敌人的阵地，里面哇啦啦一大堆奶油蛋糕啊，上级分给我和战士们吃了个大饱，那是鸡腿的味道啊，香的很。你们吃吧，爷爷吃腻啦。”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用粗糙的手摸了摸眼睛，古铜色的皮肤包裹着铮铮铁骨，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一样站在原地。

年轻的时候他打过仗，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

“爷爷吃，爷爷吃，鸡腿蛋糕呵呵呵呵。”妹妹继续把蛋糕举到爷爷面前。

爷爷欣慰地笑了笑：“你们吃吧，你们留一点给奶奶尝尝就好了，爷爷已经吃腻啦哈哈哈。”

“老头子又吹牛了吧呵呵，一天不吹自己吃过多少好东西都不行了是吧。”这时奶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慈祥地看着两个儿孙，依依不饶地说着她的老头子。

爷爷是这一带威严的代表，年轻的时候打过仗，为人也严肃严厉，不管是儿子媳妇还是左邻右舍都敬怕他，只有奶奶敢这么随意的打趣他，但他也没办法，轻轻哼了一声回里屋喝水去了。

“奶奶吃，鸡腿，鸡腿蛋糕呵呵呵。”妹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奶奶。

奶奶摸了摸小孙女的头，“你们吃吧，呵呵，听说是蜂蜜的味道，别听你们爷爷吹牛，奶奶年轻的时候吃过，还是你们爷爷带回来给我的，奶奶也吃腻了，留点给你们爸爸尝尝就好了。”奶奶慈祥地对着两个儿孙笑笑，拿起桌子上的针线便回里屋缝衣服去了，还顺便去数落数落她的老头子。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护士，在护士站认识了当时年轻帅气的爷爷，有一次爷爷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小块奶油蛋糕跑进护士站塞给了奶奶，说那是一种鸡腿味道的东西。说着还不忘擦了擦自己的口水，引得众人大笑。就是从那一刻起，奶奶爱上了爷爷，爱上了那个单纯简单的男人。她对他的爱也像对待一个老孩子，总爱数落他的小毛病，打趣他的威严，以此来表达对他的在乎。

哥哥李立新看了眼蛋糕舔了舔嘴唇对妹妹说：“妹妹，爸爸工作最辛苦，我们放好等他回来一起吃好不好。”

“好，好，给爸爸吃呵呵呵。”妹妹把蛋糕递给了哥哥，哥哥小心地把蛋糕放回桌子上，用罩子罩好，便拉着妹妹玩去了。

辛勤的一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李建华回到了家里准备吃饭，却看见桌子上放着他今天中午拿回来的那块奶油蛋糕，感到很疑惑。

奶油逐渐化开了，但仍然像一簇美丽的铃兰花在桌子的中央盛开着。

妻子端着菜出来对丈夫笑了笑：“建华，今天你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好香呀，大家都舍不得吃，想等你回来一起吃呢。快去洗手吧，准备吃饭了。”

“哦……好，我这就去。”李建华呼了口气，看着妻子温柔的笑容，一天的疲惫随之消散。

温情的灯光亮了起来，李建华一家六口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吃着晚饭。李建华小心地把蛋糕分成了六份，给每人递过去了一份。

“啊，爸爸爸爸，奶油蛋糕的味道怎么是臭臭的。”妹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李建华连忙吃了一口，面带歉意地对小女儿说：“哎，好像是放太久了，坏掉了，立雪别吃了，不然会吃坏肚子的，大家也别吃了吧。爹，这个坏了，您别吃了吧。”

“坏了？胡扯！最多不新鲜了，别浪费粮食。”说完爷爷不顾儿子的劝告一口吃掉了有点变味的蛋糕，“想当年，我们打仗的时候，什么时候丢过粮食，你们别吃都拿给我吃。”

“哎呀，老头子，怎么那么犟呢，坏了还能吃啊？别吃了啊，别吃坏了身子，都拿给我我拿去喂猪吧。”奶奶埋怨地打了一下爷爷，让大家把蛋糕都放到一个碗里拿去给猪吃了。

猪看见奶奶拿着什么东西放进猪槽里了，“唔唔”叫了几声跑过来，吧嗒吧嗒吃了起来，好像是吃着了传说中上好的猪饲料，欢快起来，“唔唔”地叫着。

“爸爸爸爸，没坏的蛋糕是什么味道的呀。哥哥说是春天的味道，爷爷说是鸡腿的味道，奶奶又说是蜂蜜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的啊呵呵呵”妹妹流着口水朝李建华痴痴地说道。

大家相视着笑了起来，其乐融融。

那是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