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子交友 苏青

论女子交友 苏青

　　

        一个女子不难得到半打爱人，却难交上一个朋友。你不要以为某先生口口声声赞美某小姐的学问，谦卑地要求她答应做个朋友，便是他俩真正友谊的开始。天下没有这样傻的男人，真想从女子身上去找求友情；更没有这样傻的女子，真相信男人会向她要求友谊。他们在打哑谜，谁都以为对方给自己瞒过了，实际上谁都料得透谁的心思。

        不要说女子对男子没有什么友谊可言，就是女子与女子间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友情。自古以来多的是才媛，贤嫒，孝女，节妇，烈女等等为翁姑父母夫婿儿女牺牲的人，却找不出女中管鲍，巾帼刘关张之类。一个姑娘可以为头发烫坏了哭着叫女友在结婚那天自己另找傧相，少奶奶们为了张罗丈夫或孩子，叫朋友们白等上两三个钟头，更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因为大多数女子对于交友根本只视为一种消遣，有空便大家聚在一起谈谈东家长西家短的，要是今天自己家中有些小事，什么手帕交、金兰交都得撤诸脑后。这样说来，你若想在女人身上找到仗义疏财，舍身救友等等奇迹，岂不是起码还得等上半个世纪吗？

　　记得十年前我在某女中读书的时候，同班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们在平时捉对儿你穿我的衫，我用你的裙，整天到晚哝哝唧唧的无所不谈，可是一到考试时情形便不同了，大家坐在一起背对背的，仿佛世仇般不愿见面，同时还拿左手遮住自己的试卷，生怕一不慎给对方偷看了去，可谓极尽我虞尔诈，尔虞我诈之能事。更不幸某先生在两张差不多的卷子上给谁多打了几分，这回两人准得闹翻，一个说她马屁拍来的分数不稀奇，一个讲她自己拍不上瞎冤人，于是大家撕考卷，摔书本的撅着嘴巴生气，或请个病假躺在床上哭，哭，哭得饭也不肯吃。因此女中饭司务最爱打听发考卷的日期，那天饭菜尽可少备些，总有一大批人不肯上膳堂，有的是因为自己不及格，有的是虽及格而嫌分数太少，有的是虽不太少而气人家得的更多。

　　等到这批小姑娘都出了阁，交友可更难哩！国房之乐甚于画眉时朋友固然是多余不必说了，就是丈夫爱瞎跑，女友给召来解闷时也要当心说话犯忌。女人们最爱当着朋友讲丈夫坏话，但丈夫真正的坏处却讳莫如深，生怕给人家知道了有伤自己体面。譬如张太太告诉你：“我家先生多顽固哪，人家袖子短了也有得说的，我偏不听他。”这几句话与其说是怨恨不如说是夸耀，她在得意自己有个不爱摩登的好丈夫。那时你便得替张先生辩护而反对她的怨恨没理由，越反对得利害越能使她高兴。虽然事实上也许你早已明瞭张先生爱时髦的个性，他是只会嫌太太欠肉感而决不会责她袖子太短了有伤风化的，但面子上却万万不能露出来。一个女子恨男人放荡的心只有五分，但恨人家知道她丈夫放荡的事的心却有十分。要是人家不知道，她决不会把自己丈夫爱吃年青娘姨豆腐的事说出来的。相反地，她也许会神经过敏地故意在女友跟前歪曲事实：“你瞧，他这个人多没慈心哪，我说徐妈年纪轻轻没丈夫怪可怜的，他却说她又笨又脏多讨厌，一副寡妇相的你听了这话得相信她，但也干万别太相信了，明天在张先生跟前责难他徐妈有什么难看，男人多是直心的，他不知道体谅太太替他假装规矩的苦心，却衷心赞美徐妈起来，事情更糟。要和一个已婚的女人来往最好拣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否则一不小心把她美丽的谎话戳破了，她也会立刻老羞成怒而与你断绝的。

　　所以，我相信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便是结了婚的女人。她们放弃事业，放弃娱乐，放弃友谊，什么都自动放弃了，只为要达到一个目的，便是管束丈夫。我说“管束”，完全与“爱”不同，一千个女人中难得有一个肯爱丈夫，但却有九百九十九个要管束丈夫。所异者，无非是这些男人中那几个肯受管束，那几个管束不住而已。我近来常有这种感觉，便是与这批做了太太的朋友们正谈得高兴时，她们忽然想起要回家了，任你怎样苦留也留不住，实在令人扫兴。据她们自己所说回去的理由是宝宝要喂奶粉，或裁缝要来量尺寸，可是我很知道那准是为了她丈夫也许回来吃中饭。她想他要是一进门看见太太不在家，王妈放碗筷又有些慌手慌脚的，一不快意便径自跑出赶午餐舞去了，那还了得吗？想到这里便五内如焚，所以那时你最好不必留她，就留住了也兴致索然，没有什么说的。但要是那天她丈夫刚巧卧病在家，那倒反而可留，她也许回头一想病人胃口总要差些，就让自己外面吃了饭迟些回去也自不妨，况且王妈总也算个人儿，端碗把饭菜也会不胜任吗？

论女子交友 苏青

        许多人都奇怪怎么一个爱热闹的女人，结了婚便什么娱乐也不感兴趣，宁愿独个儿躲在家里等丈夫了。是的，她们在“等”，等他回来了才放下心—只求放心而已，快乐与否在所不问。她们不愿丈夫出去跳舞看戏，因此宁可连自己也关在家中，整年不上舞场戏院。但我相信她们如果有一天能够把丈夫锁在房中，而将钥匙带在自己身上时，便什么娱乐也会感到兴味了。

　　这种心理，给予男人的影响也很大。许多男人结婚后因受太太的限制，不但对异性避嫌唯恐不及，就是同年青的男性伙伴们来往时，也仿佛是一件犯禁的事。因为太太们相信为非作歹的开端都由于朋友们勾引，年青的小伙子都爱品头评足，有引坏丈夫的可能，因此若有西装毕挺，头发光亮的朋友过从较密时，太太定会设法中伤的。女人们最多疑心，谁和丈夫亲密了，就疑心他会有损于自己，定要设法把他们离间开来，就是对于丈夫的父母兄弟姊妹亲戚等等，也几乎不能例外。因此常有许多豪迈的男人在婚后渐渐都变了样子，他们起初也许并不以为然，但为讨太太欢喜，或避免无谓噜苏起见，不得不对亲戚朋友们疏远一些，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变成一个familyman了。那时，男女双方虽然谁也不见得会感到同谁在一起真有什么快乐，但是女的为了求自己安心，男的为了避免麻烦起见，大家不得不天天搅在一起管管油盐酱醋，把声色犬马等嗜好都藏在心里，朋友们来访时也无非请坐喝茶，不敢太殷勤了使太太生气，人家见他这样，自然多来没味，除非有什么请托或商量之类，否则也就各自在家打瞌盹了。

        多么寂寞的人生呀！

        于是，后来，男人们忍不住了，推说有什么事务上必要，自寻声色犬马之乐去，女人们在剔寒灯，骂薄倖郎之余，只得把趣味托在孩子身上，在孩子身上消耗了全部精力。母爱诚然伟大，但一半也是因为女子的世界太狭窄了，只有自己孩子才不是妒忌对象，因此大半生光阴就非用来爱孩子不可。我相信要是一个男人肯天天陪着太太上馆子，看电影，或干些别的玩意儿，那时女人定会嫌憎孩子累赘，母爱起码得打个七折。

　　照上面所说，结了婚的女人为了要管束丈夫，不惜与朋友隔绝，与社会隔绝，弄到后来要是丈夫给管服了呢，他就也得跟着她与一切隔绝，大家来个家庭至上；要是管不服溜了呢，她就只好淌眼抹泪的从事伟大母爱了。那末，照这样看来，未结婚或死了丈夫的女人总该喜欢朋友了，事实上也并不如此。十个女人十个妒，没丈夫的妒人家有丈夫，丑陋的妒人家美丽，笨拙的妒人家聪明，贫穷的妒人家富有，年老的妒人家年青，弄得后来你多生一根睫毛也要妒，她多挂一只香袋也要妒，妒来妒去，惟恐人家脸上不长个疤，头上不脱根发，不遭丈夫打骂，不受儿媳厌恶，己所不欲，辄望于人，试问这样一来，还到哪里去找上朋友呢？

        在目前大家都讲团结一致的时候，我恐怕女人们永不会团结，除非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或其余女人都死光，只剩下一个去加入男人的集团。要挽救此颓势，只有从今日起赶紧提倡“不妒运动”，那时女子们唯恐人家比自己更不妒，天天想法子抢在前面出风头去，同时对稍后的人时加揭发。有丈夫的拼命把丈夫往外推，没丈夫生怕让人家成了名，死不肯接受人家推出来的丈夫。于是揖让谦和，到处是朋友，岂不懿欤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