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总是躺了个瘫子,或是倚了树,又或是躺那儿披了毯子晒着太阳,总就是留在了这村儿里。
或是吟诗讨两个钱,又或是帮村里人识几个信上拗口的字,总不至于去欠那些恶棍的赌债,亦不是空混等死之徒。故村里人虽然对他的诗不以为意,看他却不至于碍眼,他便有了留下来过活的能耐。
像这样一个出众的怪人,一生中总是要有那么几件奇人轶事发生的。
起初的时局便称不上个太平,时有战报四处贩卖传阅。哪里沦陷了,哪里又收复了,又是被谁收复或攻陷,以褒以贬,都在上面挂着。村里人是多是看不懂字的了,便有人将报纸呈给了那瘫子,而后一众拥上去听他宣讲。而那瘫子呢?倒也是合时得紧,一来有了作诗的材料,二来保不准哪个听众听到兴头上掷两个铜板来,一天的吃喝又会多了些许着落,他便也顺从着去朗读了。他朗读的自然不是新作的诗——那家伙什儿众人是听不懂也听不进的——这他自己心知肚也明。许是这服众的能力多少使他有点威风凛凛吧,又许是他这一副瘫样子会让人觉得定是拧不出油水来,就连村中恶霸手下的杂役巡村收“善款”时,在他这儿也只是听几段消息便搓着手离去了。也不是恶霸不称职点不出钱里少了几个子儿,只是他坐镇庄家足不出户,怕是从未知道过这么一号人。
看不到烽火的人总是抱着看客的心态的,毕竟也没什么切实的立场,总是会在他们该笑的时候笑出声。而真要到大难当头的时候呢?总不是他们最先知道的。那又该是谁最先知道?自然是成天看报的诗人和最有钱的恶霸先知道了。
那瘫子有没有劝村民们离开呢?许是有的。他不过一副病残身,也就一张嘴顶点儿用。而他自己呢?想必是想着自己一副病残身,跑了也跑不多远,便决意要留下来吧。只是相比之下,这地主恶霸便要金贵得多了。不单止在没见着敌人踪影时便要携了“善款”先行避让,还矜持地将“善款”用包包装好。
这恶霸不矜持还好,一矜持便像模像样的,大男人提着个包显出了富家大小姐都没有的模样,全然教瘫子看了去。
那瘫子思绪还没转够一圈,便从那满脸横肉中看懂了七八分,便靠在树干上,把毯子向下撸了三分,瞪圆了双眼,将毯子底下用来撑着行路的小短杖硬是撑了起来。这杖用这撑法,一不留神那便可迷了人眼,叫人以为这是一柄只差一扣扳机的真枪。而后断喝道:“把包包放下!赶快逃命,趁我没改变主意,别等我起来…”这声响,比瘫子平时宣讲的音量还翻了三番,清清楚楚地入了那恶霸的耳。那恶霸是没见过这瘫子的,非但不知他瘫,甚至以为这人当真就能把自己撂倒在地了,便被那眼神吓哆嗦了。这一哆嗦,便只觉得瘫子手里的枪仿佛真的把住了他的太阳穴一般,吓得他猛把头低下,恭恭敬敬地把包包放下,抱着头大步流星地跑走了。
那瘫子放下了木杖,大喘了两声。他这瘫子这么折腾,自然要消耗了顶多体力,更何况他恐吓那恶霸时心里也只有七分把我,剩下那三分是令他怕的。但他还是对自己很满意,毕竟他可是吓住了村里最有钱的人哩。瘫子心满意足地支着木杖,一撑一撑地过去捡起了包。
路边的两位姑娘见识了这整件事。她摩挲着手中的白麻纱巾,掩了掩那青春的唇,对另一位姑娘说:“他可真够英武的。”说罢,便红了脸。那另一位姑娘应道:“可不是么,可惜了这么一个能耐的人,竟然是个瘫子。”而后看到了她脸上的红霞,笑骂道:“你这…怕是想男人想痴了罢!”她啐了一声,和另一个姑娘打闹着离开了。
瘫子打开了包包,票子一叠一叠整齐地放着,他沉思着,在那儿拄着杖想了一刻钟,而后一撑一撑地撑进了村里。
不得不说,这恶霸一生没干过几件好事,这“善款”倒是留得好。
他将事情讲给了村里人,他知道村里人性情并不坏,他也向村里人说了他准备为村里建立一支游击队的打算,因此也没有人打这钱的主意。村里人也认可了这位瘫子,给他分配了一间不错的住房。
有钱总是好办事的,敌人入侵之前,瘫子便拉起了整支游击队。他在置办这些事情的时候,每天都要撑着他那根短木杖四处走,然后把钱交出去,托人办事,一身衣服自然脏得不行。但回屋后,瘫子总是会看到竹椅椅背上攀着洗晒好的先前换下的衣物。初几次他是有几分惊奇的,但他毕竟是一名七窍玲珑的诗人,不怎么费力地便想明白了。只是他又沉思了一刻钟,决定和她好好谈谈。
次日他出门时,锁好了门,也锁好了窗。
那天他算计好时间,提前回程,果然撞见了一只在闭锁的门窗前兜兜转转的小麻雀。她看见了他,顿时羞红了脸,手中攥紧了那条白麻纱巾,比上次在那另一个姑娘前红得还要厉害的多。白皙皮肤上的红晕红得能滴出血来。但他很平静,说:“但我不过是个瘫子。”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的脸红得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只得更加攥紧了她的白麻纱巾,蹙着眉左右扭了扭她雪白的颈项。他沉默地看着她,她害怕又勇敢地看着他。他绕过她,开了门,又出去置办游击队的事了。
那之后,瘫子出门便不再锁门了。
日复一日的坚持,让她得以走进他的心房。有时候她会留下来,帮他洗漱更衣。她喜欢在晚上依偎着他听他吟诗,这时候她便会快乐地折腾起她的白麻纱巾。
但他知道,她一定会走,就好像夏日盛放的花不会留到冬天一样。
后来战事蔓延到了这个村庄,他拉起来的游击队很争气,最终是打败了敌人。而敌人们身上掉落的洋火啊,书册之类的物什就分到了村民的手中。
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她很懂事,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七窍玲珑的诗人,不必她说便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你去吧。”他盯着身旁的她的头发,平静地说。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仿佛可以将他黑色的悲伤隐没开去。她没说话,更加攥紧了她的白麻纱巾。他说:“我不过是个瘫子。”月光洒落在洁白的面上,他支起了身,拉开了床头柜,取出了一个包包,说:“里头是一些必需品和一些钱。”他很平静,比吓跑恶霸时要平静,也比在村口吟诗时要平静,比正常的平静还要平静得多。她把脸转向一边,用白麻纱巾掖了掖眼角。她要与他许下一生的约定。他微微一笑,这是很好办的一件事,因为他知道她还年轻,一生很长,她总是能忘记他的,而他,不过是个瘫子而已。
她离开了,带着他的全部的心和祝福离开了。而他,很平静。
他将剩下的票子散给了村民,给自己留了几个铜板,而后拄着短木杖,拖着一张破了旧了的毯子回到了村口的大树下。
虽然他不过是个瘫子,但他总还是能糊个口的。
他相信时间会带走一切,但他的心里是怀有希冀的。就这样在村口过了二十多年,因为先前树立的威望,竟过得不错,只是他虽然再没有见到她,内心却始终住着那一只可爱活泼的小麻雀。但这二十多年过去,他的身体愈发不行了,终是只得回屋躺着,受着村里人的供养。
瘫子的门,锁上了便开不得了。因此村里人给他送饭就从床头柜上方的窗口放进去,放到床头柜上。饭到了他就吃,入夜了他便拄着杖去洗了睡,闲时作两首诗吟唱着,日子还算过得去。
只是这人一老了,记到的东西就少了,脑子也模糊了起来,她离开了五十多年后,他终是只记得她了,吟诗的声音也变得衰弱了起来,那张嘴还时常吟诵出一些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句子。
终于有一天,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太像她了,以至于他立马精神了起来。他擦去嘴角流出的唾沫星子,慢慢地从床上撑了起来,向半透明的窗外望了去。他看见了她。她头发花白,肩坎上塞着条白麻纱巾,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亦步亦趋,走到了门前。他听到了小姑娘叫她奶奶,看到她退了半步,他明白了。他很开心,也为她感到幸福。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纠结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没有忘记他,他也没有忘记她。他便躺了回去,不由自主地吟起了诗。
“老伴,打牌去了,锁门…别等我起来…我…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老伴去打牌,双脚麻木不仁…”
敲门声响了又响,但是瘫子的门锁上了,便打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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