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都停笔不前,是事出有因的,这一次并非是什么心绪问题,社会太嘈杂,一不小心,就被斑斓引过去,兀自舞蹈,演戏,也看戏。
新买的钢笔加上墨,有点重,也有点心惊。我多久没有真正写过字了?从小的练习竟就这样荒废。我本没上过几天学,与多年营笔的同学们相比之下,我能提笔写字的机会本就是少了很多的,自己若再不多加练习的话,这手许就再不敢和笔沾边了。父亲若知道,会不会又叹气失望一番?
是啊,我又有多久没有去拜访父亲了,于我这样的女儿,放到古时是要被逐出家门的。无论你想与不想,晨起都是要到父母大人房门前跪拜请安的。这礼数既不会露了我念父的心悸,也不会惹得父亲散落思子泪花。这样想来,礼数倒也还是有所可循。
对于礼数,我还是觉得有很多可为之赞同的地方,这许也是随了父亲。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在我的儿时,父亲那裁纸的背影,到现在于我都还是无比的清晰,那时候,我总是喜欢抬头看父亲的作品,尤其是那两幅获奖了的,那时候我很是疑惑了一番,这都不能看得很清楚的字体,怎就这样轻易获了奖呢?于此之后,我一直都视书法为简单之事,一是想,我定当遗传了父亲在这方面的基因,二是,我总觉得自己写的字也从不能真切的看清。便也从未真正在这方面用功过,总是敷衍了事。现在是后悔了的,要是父亲还能在闲暇之时教授于我,我定再提笔苦练,算是以此少却父亲于我的失望,也算是找到了一条路径去提高自己的底蕴。
父亲以前办过一个书法培训班,那时来报名的人很多,许是因为一手好字于人生都是重要之事,或者是因为父亲那时候确有些名气可言。现在我是不记得那时候的情形的,只是看了几张书法班毕业的照片还能回想起来一些。不过,那照片也真是滑稽,大家都在看的镜头,而我眼所到之处却是旁边小姐姐脚上那双红皮鞋。我仔细的又看了看,那鞋若放到现在来说,谁若送礼送这样的,收礼的人定是会纳闷的,可是搁那时候的我来说,这样的鞋可是我的梦想,说不定我还就为这鞋便私定了终身呢!
那时候我的家境应该是小伙伴中最差的了,父亲是从乡下读书考到城里的,母亲独自在县城做些小本生意惟以生计。这样的两个结合到一起,当然是没有多少家底的,那时候父亲很穷,连结婚时候用的双人床都还是借来的,更别说别的东西。
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才和我现在这般大小,十九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害口的时候总是要吃一些水果之类的东西,以母亲那脾气,定是耍过赖的。那时候的父亲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了,自然就多照应母亲一些,还是疼爱自己的小媳妇的,总是愿意拿出工资的大半部分用于母亲的零嘴花销,而后又得拿出一些给母亲买上漂亮的衣装。
那时候母亲最骄傲的事情便是嫁给了父亲这样一个伟大的男人,父亲会做饭,还会做很多家务,就连织毛衣这样的烦杂之事都非常熟练,更胜的是,父亲那时候是国家的职员,是有工作,有工资的,于那个年代来说,有工作可就是铁饭碗了,一个女人就这样就后身无忧,谁都是会骄傲的。
而且,那时候的父亲还是个浪漫的人,听母亲含情脉脉的说过,父亲曾在他们新婚之后为母亲存了三个月的工资,只为买一双白色的皮鞋,于我这样的女孩来说,这样的感动许是震天动地一般的吧!这要怎么样才能不让母亲掉进幸福的漩涡呢?应该是很难的。
父亲的身影一幕又一幕的闪现在我的眼前,是啊,那时候,那样的一个时候,父亲爱上了母亲,母亲爱上了父亲,于是又有了我,有了弟弟,这样的一个家,这样的一段生活,虽然贫穷,却也还其乐融融。直至现在想起,我都还是面带微笑,无比怀念。
不过,这都应该是热恋那时候的事吧!谁不曾年少?谁不曾经轻狂呢?若我也找到一个心爱之人,许他也会如此对我一番的吧!
我听母亲说过,那时候我家是很穷困的,即使外公是政府的的要员,可是当他休了外婆之后,母亲便再也没有求助过他,后来外公去了昆明,都没有见过我,我更不知道我的外公会是个什么摸样。于此,一直是我的遗憾,虽然现在的外公对我也是很好的,但当他在我外婆去世后又娶了一房后,我便失望了,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总觉得就这样就断了我们之间的情缘了。
母亲是一个缺乏父爱的人,她的桀骜不驯,许就是因为从小缺少一位严父的管教。而我的坚毅,许也多少是随了父亲。父亲从小对我就很严格,于此,我还保留着一段欲笑还休的记忆。
那是一次期末考试,三年级的测验,以前每次都能考到九十五分以上的,却因为语文试卷上新添加了作文一项,遗憾的少得了几分,就光是作文就被扣了五分,别的看图答题也没能答得完美,可是无论怎么样,拿了试卷总是得回家的,三年级的孩子,那样的忐忑,那样的不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那时候我真伟大,我都急得快上房了,可是我还是没哭过,也没有尿湿过裤子。
还好,学校没什么事便早早的放了我们回家,虽然害怕,可是还是不敢多加耽搁。我较父亲之前到了家里,怎么的也不敢把试卷拿出来,灵机一动,得,这九十三挺好,我再加一个小耳朵不就是九十八了吗?
就这样,我改了分数卡。老师那时候填分数都用的是红色的笔,而我们学生哪里会准备红色的笔,我还傻傻的用蓝色的钢笔描了一遍,九十八,虽然分数还是不入眼,但是相对九十三这个数字来说,已经好过很多了,至少,我的作文分是回来了。
“爸”父亲踏了踏脚上的泥,进屋挂好了衣服便径直向我走来。
“你们的分数卡今天发了吗?”父亲对我的学业一直都很关心,从我开始进入小学,父亲每晚除了排版,研读之外,就又多了一项工作——检查我的家庭作业,日日如此,从无耽搁。
我把经过自己拙劣修改过的分数卡递给父亲,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脸上的变化。
这个是老师填错了的,然后她帮我改过来,她的笔没有墨水了,所以用的是我的笔。”或者是出于紧张,父亲才翻过来的时候,我就急于编了这个谎言,或许是害怕,害怕再耽搁一秒,父亲就不再给我解释的机会。
我从小就喜欢看父亲的脸,闻父亲身上的味道。父亲脸上的变化让我能明白,这个拙劣的谎言成功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谎言编得很是高明,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时候每个周末的晚上父亲都为我的周记担心,他应该知道这次的考试会有作文,并且他也应该知道,看图答题和作文的答案是永远都得不到满分的,即使你答得很完美,即使你的作文写得很棒,但是,三年级而已,满分的作文,能在三年级的孩子笔下出现吗?随便推敲,父亲都应该知道,这“九十八分”是一个谎言,并且是一个弱智的谎言,可是父亲没有说什么。
难道父亲不知道吗?或许是吧,或许是他不知道。或者是父亲没有在意。无论怎么样都好,这个谎言一直让我记到现在,它是第一个,却没有成为最后一个。
小时候我总是冒傻气的思考问题,只会想我一些我想要去想的问题,或者总是给自己一些自己满意的答案。
我总是问:“天上有神仙吗?”
然后自己又给自己回答:“当然有,观音菩萨就是天上的神仙。”
“那观音菩萨会保护我吗?”
“当然会,她会保护所有人。”
这样快乐的自娱自乐,这样温暖的家庭生活致使我对哭泣的记忆一直很淡漠。不过,大人们都说,我儿时可难伺候了,没事的时候自己还给自己哭两声乐呵。
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开学的第一堂音乐课,老师让我欣赏音乐,《小草》,很悲戚的声音,其实歌曲本身是没有多少渲染力的,但我听得入了神,那时候家里正好发生了变故,我便伤心得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师问:“你怎么了?”
我闭口不言,那时候,我还记得,父亲即使是要教训我,都是得关上门的,这叫“家丑不可外扬”。
母亲对弟弟说:“父亲出远门去了,他去打大灰狼去了。”
其实我知道,父亲走了,他把自己钱柜里的钱全拿走了,他还给外公写了封诀别信,他带着一个漂亮并且年轻的阿姨走了。
那时候我正好是新的一个学期开堂,开学的第一个星期里,老师每天都在课堂催促我的学费,每一次都让我无比尴尬,老师她才不顾你一个孩子怎么想,要是学费收不齐,她可是要倒贴的。我每次都只得哭丧着脸回家,委屈的对母亲哭诉,还不敢哭得大声,只敢低低呜咽。
我知道,要是再不交齐学费的话,我就再也不可以读书了,我长大以后就得像门口那个捡垃圾的一样,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水喝,也没有水可以洗脸……再也不可以去读书,大概就是我那时候最痛的软肋。
那时候我大概十岁,开始学会了难受,伤心,纠葛。在音乐课上哭泣过后,我回家把父亲没有带走的鞋子丢到了垃圾桶里。我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我也再也不要父亲回来了,如果我不能读书,那我就去捡垃圾养活弟弟。
母亲大抵还是爱父亲的,她很生气我这样做,她把父亲的鞋子又重新捡了回来,洗干净,又放到了从前的位置。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父亲会回来,或者,她只是迫切希望父亲能够回来。回来拯救我们,拯救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亲生儿子;拯救一个曾经也让他开心过的亲生女儿;或者是拯救一个女人,一个曾经他也爱过的女人,也许现在不爱了,那就当做是在拯救一个快要无路可走的女人吧!
父亲回来了,在我们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又重新恢复秩序以后。那时候我以为我不需要这样一个人了,可是,那只是以为而已。
家里来了一大帮人,父亲坐在中间,母亲在外婆旁边,父亲低声不语,母亲哭哭泣泣。这样的一个场面,我不适合待在这里,可是母亲的辛酸和眼泪让我没有办法离开,在这样漫长而痛苦的日子里,我,弟弟,母亲,竟然活了过来,这不算奇迹,却也足够伟大。
我见证了那段日子里母亲的艰辛与痛楚,在这个时刻,我又见证了父亲的维诺与无奈。父亲给母亲写下了保证书,他用笔记录,他不会再抛弃这三个可怜的人,可是他的心却在告诉他:走吧,远离这个地方,远离这个女人,远离这烦恼的源泉。这一点在最后得到了证实,虽然我现在也开始同情父亲,但我同样不会忘记,这个人曾经离开过,再一次的离开,其实也并不算稀奇。
如果有人问,“小孩子能明白什么叫做伤心吗?”
我绝对会义正言辞的站出来回答,“能”。
从十岁起,我开始学会了新的一个东西,坚强。这也以致于让我之后的朋友很信任我。因为,从那以后,我便不再和任何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说过一句话,直至升学到六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新的同桌。我不向任何人借东西,不向任何人微笑,不会举手回答问题……所以,我也从来不出卖任何人的秘密。
那时候,我以为冷酷就是坚强的表现,其实不过是在逃避,逃避我的自卑。我害怕被别人知道,被别人知道我竟然是一个被曾经抛弃过的人,害怕我竟然曾经差点成为孤儿。
后来,父亲很努力的和我们重修旧好,本来我和弟弟都还在不太懂事,所以,快乐的家庭生活又重新让笑容回到了我的脸上。
母亲一直都是热爱父亲的,父亲的错,她从不深究,她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最正确,所以,她压抑自己,直至最后的爆发。直至不可挽回。即使她自己明白,她是爱父亲的,一直都爱,并且爱得如此深切。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像父亲这样一个伟大的男人也逃不出“桃花关”?
哪个女人不多情?哪个男人不轻狂?
父亲,不也只是尘世中的一颗沙粒,别人的陋习,多少他还是应该有的。
母亲恰恰又是一个不懂心性的人,不会娇柔,不会挽留,不会温存……
当男人才把一只脚踏出去的时候,若是懂理之人,若是真想怀情欲留之人。你需要做的,只是把他拉回来罢了,用你的好,用你的温柔,留住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之理,父亲不是不懂。
可是父亲错了,他以为这一次母亲还会包容,却没料到母亲在这个时候爆发了。她把自己积攒起来的所有仇恨与埋怨泼向了这个男人,这个让她欲恨还留的男人,这个欲走还留的男人……她赶他走,她把她所有的埋怨一一道出,她把所有不该说的,或者从没想过,气上心头的话全说了……
父亲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在一个女人面前,他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架势?他唯有走,或者他没有想过需要久留……
离婚,这样的结果在当时我是接受不了的。现在看来,也唯有作罢。既然不合适,既然挽回不了,那就分开罢!
在父母离婚后的很多年里,我没有再见到过父亲,偶尔听弟弟提起,还是心存怨恨,那时的我,哪里能接受父亲变成了这样?那时的父亲,他已不是一个父亲,他不过是一个花心的男人,和任何薄情的男人都一样。他不过是又一次的抛弃了我罢。
后来见到父亲时,父亲变了,变得消瘦了,很瘦,瘦得手上满显突兀,那是手骨,好像没有任何保护的野兽一般,随时准备跳将出来,或者是吃了谁,或者是让谁把它们揉碎。父亲老了,即使很刻意的想把白发藏进青丝,可是无论怎么掩饰,也藏不住那岁月的无情。
父亲突然变得很矮,都不及我的额头……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成长,而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父亲被蹂躏得很老,很老......曾几何时,父亲也如年少的我,稚嫩,天真……
我总菲薄他人薄情寡义,我总痛斥他人的无情刁钻。这时候的我呢?我又算什么?
举杯欢庆之际,我让自己的生生老父就这样孤独无依;是谓,不孝。贪图享受之时,我竟从未想起过,自己还有这样一位生生老父;是谓,不仁。我居然还侮辱过自己的这位生生老父;是谓,不义。
这样一个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有何颜面存于世上?
我想以死来瞭解心伤,可我又不能死,父亲的坚毅告诉我,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坚强面对,死亡太过软弱。我能怎么办?
我淡然的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答案告诉我,如果,我健康的活下来,我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首先得把自己活的像模像样,至少让父母少却些许担心,然后尽其所力,做能做之事,行能行之为,排父母忧,解父母难。
百事孝为先。
父亲在不久前又背了我一次,我突然病重,全身乏力。我以为我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学会了跑之后,便不再需要父亲的后背。
这一次,他又让我沉默,我永远不可能失去这样一个男人,我总以为我不需要他,殊不知,他一直在我的身后,我以为他老了,可是他却将我这堆腐肉背上了六楼。这一次,他步履艰辛,蹒跚。这一次,他开始摇晃。这一次,他真的老了。
他该老了,该是时候享受孩子们的拥戴了,该是时候享受儿女的福报了。养儿就当防老,养了这样一个愚笨的女儿,虽然没有多少用处,可也该是使唤的时候了。
父亲前不久又给我买了双鞋,粉红色,十分花哨,像是我在两三岁时候穿的那种,很舒适,很合脚。虽然这鞋让我在走路的时候不时分心低头瞩目,可是,这鞋让我走每一步都异常稳健。我确实太过需要足够的稳健。我的路,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走。
父亲,请永远记住我才降临的那个时刻吧!或许,只有那个时刻,我才是最乖巧的。
父亲,如果来路依旧坎坷,请扶好我的肩膀,它已经变得足够宽实,它也开始能承受沉重的东西了。
父亲,如果真有来世,你来做我的儿吧!也让我把我的爱完全的奉献给你,也让你任性一回,调皮一回,计较一回。
父亲,请不要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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