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哥哥在院子里,粗着嗓子哼了一首叫《甜蜜蜜》的歌,这首调子让我着实停顿了一个下午。迷怔,慌乱,兴奋。合闭的心房微微地撬开了一丝缝隙,一大片光阴落了下来,日子与身体一下子长了出来。这是渔民在大海上捞来的歌,湿漉漉,还沾着鱼腥的味道。若干年后,我闻着这味道,踩着摇晃的调子步入了绿岛舞厅。还有她。
绿岛舞厅在另一个岛上,岛上驻扎着大量的部队。小当兵与当地的姑娘酿成正果或始乱终弃屡见不鲜。一条江,隔着两岸,江南和江北。星光下,渔火渐次亮起,部队的军舰昂首阔步,气度非凡。小学六年级时,我登上军舰去过一趟普陀山。这是我三十年前最为奢华的一次春游。尽管我吐得翻江倒海,但仍然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看吐着白沫的海水在身后退去,听军旗猎猎作响,江山无限美好,少年的心一下子蓬勃起来。多年以后似乎也是如此。
稍一得空,我常常会莫名地进入隔岸观渔火的场景之中。这种虚拟与现实的抽空感让我陷入了某种不安的焦虑。很多次,梦境般浮现。庭院、渔村、机帆船、石屋、跳跳鱼、红旗蟹.....我奶奶在的时候,从来不念经。她会掇把椅子坐着,坐一整天,喃喃自语,跟院子里的果蔬说,跟地上的蚂蚁说,跟树上的风说,天上的云说。坐着,说着,从人很多,到人很少,到这个村子变为墟场。
很多次,我从江南的码头看江北,山顶上的房子也成了墟场,石头裸露在外,树枝茂盛。似乎有笑声传来,那个捉迷藏的男孩站在面前,陷入于一场往事中。那个躲迷藏的男孩和女孩忽啦啦地跳了出来。我叫她姨。
江南到江北除了一条江,还有一条蜿蜒的路要走。小时候觉得委实长,长得让我疲惫不堪。走着走着,就让阿妈阿爸背。阿妈阿爸就用故事引着,再不济就用零食哄着。再后来,什么东西都不管用了--我实在走不动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们都笑了,没有办法,只能把我拎起来。我伏在背上,一晃一晃,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现在只有10分钟的车程,两枝烟,一则笑话的工夫,一个记忆还没结束,破败的房子陡然撞在眼前,短得出乎我的想像。
哥哥在前头把着车龙头,我在车后屁股推着,父亲拗不过我们每天在耳旁唧唧呱呱,给我们兄弟俩弄了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像上回过六一节,架不住我的白跑鞋一样。别人家的小孩过儿童节,都有一双正宗的白跑鞋。我妈却是省了又省,一成不变的要么用白布贴,要么我用白粉笔粉涂。弄得我一点儿也没有自信。那次,我是真的发肚了,赌气不去上课。幸亏后头,阿爷亲自出马,来回两小时步行,用省吃俭用的饭钱把白跑鞋给我买了回来。我面子十足地过了回像样的儿童节。站着第一排,老师讲什么我都没能听进去。两只脚使劲地抖动,像是白跑鞋能发出某种奇妙的音乐。来回两小时,爷爷说,一口气,没有歇。这是老早江南到江北的计时路程。
我们还不会骑车,两个不会骑车的人推着一辆锃光簇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吾乡的方言中,有长大,长横等形容人的形态、性格的词汇。还有一句是脚底心走豁。那天我终于尝到这句话的份量。走到半道,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对哥说,哥,你走吧,我再歇一会。脚步重得像担了一百斤的水,每迈一步就像巨大的障碍。父亲常说,养我这么大,一块十斤重的石头也没让我拎过。父亲的意思是说从小到大我没有吃过多少苦头。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无疑是幸运的,而父亲当然是这背后的操盘手,父亲明显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
儿子有段时间最爱的词语是飘移,我不知道这词的确切含义。现在我想到了当时的状态,的确是在飘移了。我的一半身子都在漂移,另一半的身子像灌了铅的桶,再也扛不起了。哥用手按了按的我的脑壳,烫。然后,哥把车子小心翼翼地停好,休息一下。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月亮爬到我们的面前。
小岛舞厅的兴起应该是1990年代中后期的事了。一条江,把江南和江北分隔开来,这条江的海水就是卡布其诺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喝咖啡,一喝咖啡就想到了老家的海水--腥咸贼苦。但我很喜欢咖啡厅的调调,一种糜烂的感觉,脑子抽空,骨头松动,身子不再是自己了。再配点外国的轻音乐,儿子说对了,对就是那种飘移的感觉。音乐会把人的精气神养好也能败掉。哥哥当年在院子里唱的“甜蜜蜜”也是属于一贴迷醉剂。一下子把与外面的东西接通了。心思一动,便再也坐不住了,像少女怀了春,这只猫终归是要跳出来的。
那时,我已经像模像样的开始有豆腐文章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了。字迹躺在散发着芬芳的报纸上的兴奋感就像是春天的风让人留恋、迷醉。每当投上它的时候,就开始巴巴地看它诞生落地,盘算着它送来的日子。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舟屿。“舟屿”想想也是蛮好的样子,又是船,又有岛, 那其中必要人。而我就是那个撑船人吧。
海岛的交通甚是不便,什么都是滞后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为了早一天的“新鲜度”,我会在百无聊赖的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出来。乘车、摆渡然后到江北的一家音像店。这家音像店买磁带、买唱片,也卖报纸。我要发的那家报纸也在。我装模作样的用余光,忽啦啦地扫一遍。然后快速地翻那张报纸,翻到副刊,眼珠就瞪在那个叫舟屿的名字上--闪闪发光。
《我们》是我很多年前写过的一篇三不样的东西。里头讲了我工作初期一些过往但非常暧心的往事。这样的场景现在像海水一样不时地会涌上来。现在,我们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潮一涌,礁石底下的海呻吟、缠绕。海蜈蚣不见,蟹们隐在角落里。我们被青春错过了脚步。踏踏踏,脚步声从远而近,从近至远。她,走了。奶奶走了,我的海没走,故事还没走。直笼统的下来,没有障碍,像一支歌唱着:像雾像雨又像风。
无数个这样的黄昏,我揣着一张报纸,与一抹夜色装进一部开往里洼的公交车上,哦,不对,那时叫公共汽车。她,或许就是《我们》里的那个售票员。
你每个星期都要出来吗?我竟不知怎么接口。我总不能说我是为了找一个印有“舟屿”名字的报纸。她或许不懂,我其实也不太懂。我们的青春正气势汹汹地走来。眼光一接,心别别地跳动。
你出汗了。她说。
这样的话,她也说过,她在绿岛舞厅说,你的手底心,怎么那么多汗。我面孔绯红,音乐也是红的。其实她不知道,我整个人都在游泳。那晚,我在床上,整个身子都在动。像一只船,飘浮在眩晕的大海上。我一直很怕晕船的。六年级那次去春游吐得昏天黑地,我一直忘不了。我也当不成渔民。
江北我有一门亲戚,也不知什么时候扯上的关系。反正,我叫外公外婆,前面加个地名。从小到大,不晓得喊过多少个称呼。带上地名便是一种贪省力的做法。好处是,让你知道每个地名后面的人与事,记忆会有地址落位。某年某月某个地方,像百度一样可以搜索。江北外公的一个弟弟就在我江南码头向上眺望的那片半山腰上。他有两个女儿,生得出挑。她们是一片风景,总能招来一本正经或徘徊犹豫的脚步,每隔周末,小当兵三五成群地涌进来,眼光辣辣地扫。我有幸充当了差懒跑腿的角色,风一样地穿行于雄性与雌性激素之间。每次我踏上那个码头,总会抬头眺望一阵,那片笑声,似乎还在琅琅作响。我与他们隔着年龄的距离,无法体会聊天、串门带来的收获和期待。我收着他们的气息,慢慢地在长大。我喊她们都叫阿姨,大阿姨,小阿姨,小小阿姨,小的大不了我几岁。我们捉过迷藏。她和一个男孩,还有我。她们躲,我找。找啊找,找到一个好朋友。
我问,好了没。好了没。好了。然后我找,找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我是他们的一个引子。引子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引火柴,引了火,熏了灰头土脑的脸。引子死了,故事才会开头。引子不死,故事排着队等着。烟熏火燎,乌烟障地。我像一个伙夫,不停地烧。饭熟了,吃饭的人不见了,烧饭的人木木地立着。那时,我有多么的丧气,空落落,为什么他们不跟我在一起玩,一起玩为什么又要撇下我。我也有快乐的事,我有很多零食可以吃,只要我呆呆地呆着,每天都有好多的零食。他们给我的。
绿岛舞厅在医院的隔壁。医院的事是后来阿妈跟我说的,阿妈说,我刚出生一个月,正是冬天腊月。我不小心得了伤寒,原以为做了检查可以回家。没想到病情还比较严重,需要住院吊盐水。刚好发大风,渡船停了。母亲没办法,只好摸着去找江北外公外婆。阿妈说的时候,一个劲地夸外公地好。她说,江北外公真是抚心。他在医院说,那你怎么办啊。一个人,男人又不在,连个帮手也没有,这不行。于是他每天把尿布拿去,洗好再拿来,每天送来粥、水果等。整整一星期,每天如此。一个男人,一个捕渔老大,真是抚心啊。阿妈说,可惜了,他现在得了老年痴呆症,动不动就要摔碗打凳。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啊。阿妈在电话里说,抽个空,要不去看看他?我在市医院的门口看见了他,一个老木龙冬的老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挨过去,叫了声“外公”。他半眯着眼,将我从上到下搜查了一边,还是没有印象。外婆在旁边补充。他将目光又收回去。外婆说,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外婆问我,孩子多大了?从零开始,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那个下午我头晕晕乎乎,记忆也晕晕乎乎的,像是晕了船。我似乎看到了姨,我们正从山脚往下跑,姨胸前的纽扣好像没有系牢。我张了张口,想问问。外婆说,你妈还好吧。我把记忆收在眼前。把手中的水果递了过去。
外婆说,都老了。
我记得绿岛舞厅,记得江北,或许有江北外公的缘故。
音像店对过有一家便门旅馆。便门旅馆地段极佳,码头与市面之间,全部汇总一起。客人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去便会路过它的店面--便民旅馆,四个字和蔼亲切,会招手,会微笑。错过了班车,误了船点,还有一些生意人都会在此落脚歇息。便民旅馆的老板娘热情好客,袅袅作作,把客人唤得舒舒服服,门口的对联写着宾至如归,像是多了种说不清的情绪。旅馆清爽,老板娘登样。老板娘还生了个出挑的女儿,她只要有空,立在柜台旁,或者门口。这块门牌不再会是微笑了,像是会说话,细声细语:来来来。唤得你一怔一怔地,脚步像被磁铁吸引住了,停下来,然后就越了进来--回头都是客。
她问我,几几届毕业的。我说,93届。她说,师弟。我说,师姐。
你应该是叫我姐。我说,我错过了班车。她说,没事,今晚就住在这里,这是我家开的,姐给你免费。以后有事错过了班渡什么的,就跟我说。
江北到江南的路真长啊,怎么还不到。哥哥在前头从把着龙头到推着车,我在后头拼命地跟着,手有意思没意思地搭着车屁股。夜色聚拢来,我整个笼在黑暗中,混沌又麻木。哥哥一边推,一边回头唤我,阿弟,快到了。到了,你第一个学骑车。先从溜车开始,然后再骑三角档。等三角档学会,你就可以骑着它上学去了。我一个字也没听见。眼皮像铁门一样重重关上。关上后感觉真是舒服。阿哥的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幽幽缕缕,像一朵花慢慢地开,又迅速地谢了。又像一只虫在叫,嗡嗡嗡。阿弟啊,你千万不要睡,你看月亮升上来了,白白胖胖。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白白胖胖地月亮挂在天上。它在浩瀚的夜空里走啊走。我说,哥,它跟着我们,是怕我们迷路吗?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也停。
奶奶说,月亮上住着人。每年七月他们相会一次。今天是他们相会的日子吗?过了今晚他们又要去哪里啊?他们会不会迷路?奶奶说,鹊桥的路,很长很长。哥啊,我们是不是也走在鹊桥的路上,你看,我都踩不稳。哥,拉我一把。我要栽下去了。我头一沉,什么都不知道了。
师姐咚咚地敲开门,说,晚上去绿岛舞厅吗?我说,我不会。
不会有啥关系,有我呢,我带着你。绿岛舞厅就在医院的隔壁,现在我完全对上号了。从便门旅馆到舞厅的路真短。短的只有一枝烟,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一首歌。邓丽君的那首甜“蜜蜜飘”了进来。我心一颤,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忽然又闪现在眼前。从大海上捞来的歌,湿漉漉地上岸,把我浑身上下都打湿了。
她说,你手底心出汗了。她的手的柔,的滑。她的腰像浪,搭在上面,我不敢使力,脚步一动,浪一阵阵涌来。我拼命呼吸,像极了一个溺水的孩子。多么长的一曲,长得像江南到江北的路。我踩在鹊桥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哎哟,你踩着了我的脚。她的声音传来,轻轻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找到了姨,她在一个部队营房一个沙发堆里。姨叫我不要进来,姨说,你喵呜一声。我喵呜了好一阵,姨才出来。问我,哪里来的猫叫。我说没有啊。她说,我明明听见了猫叫。我说是我在学啊。不,还有一只。是真猫在叫。我听见了。喵,喵,喵。她唤了三声。果真,里头传来了三声。我觉得这只猫的叫声似乎和我一样,只不过声音粗浑了一些。姨,这好像不是猫。
那是什么?是野猫。快跑,野猫要咬人。姨拉着我就向山脚上跑去。姨的纽扣好像少扣了几颗。我一边跑姨一边笑,姨笑得时候真好看。面孔绯红,像一朵花迅速地开绽。她的身子有一股香,和着风一起舞动,真好闻啊。
操场上的月亮胖又白。月亮在白莲般地云朵里穿行,它走我也走,它停,我们还在走。我们在月光下跳舞。一支烟头在另一角闪闪发亮。偌大的操场只有三个人,一女两男。男的蹲着姿势一成不变。我其实不会跳舞,只是搂着她,我其实不想搂着她,我只想气气他。我知道过了今晚,我们所谓的枝枝蔓蔓就要结束了。在门口时,她问我,非得这样吗?我说也许侯你不着了。
你这样做不好。他要伤的。我们换种方式不好吗?男人来时,脸上挂着笑,口气石硬地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来看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有男朋友。她跟我说过。她说过,她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可我的伤呢?
我们做个朋友吧。她说。
我突然放开了她。我知道,她也会像姨一样玩捉迷藏了。
我们一直往下跑,姨在前头,我在背后追,姨说,快点,快点。当心野猫来咬你。我说,姨你跑慢点,你等等我。姨回过头来,对我喵了一声。转首不见了。可恶。他们为什么不跟我玩。喵呜,咬死你。我拿起一块石头,狠命地扔去。喵呜,有只猫跳了出来。是真猫。
野猫真的会咬人。姨说过,我慌了神,撒个腿跑。风呼呼吹,我脚底生风。风带着我,我带着风。姨就像一阵风,跑得无影无踪。
月亮在白莲般地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讲那过去的事情.....心思,看不见,摸不着。可心思一直在,你看过了又白又胖的月亮,就再也忘不了了。月亮里住着人,一男一女。他们在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他们。他们会下来,顺着梯子下来,顺着我的目光 下来。他们脚下有一条鹊桥搭着的路,路会动,会飞,会唱歌。有一天,那条路飞走了,我再也碰不见他们了。他们回去了吗?如果他们回不去了,又回到哪里去呢?他们又会去哪里呢?
每当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她,那个坚挺温暖的小奶子。一只手刚刚好,刚刚覆盖住。她没拒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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