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式
作者胡泓
混血儿萨沙不到十五岁,却早已经是个什么都会做的成手木匠了。他头脑聪明,勤奋好学,又特别能吃苦。他喜爱这门手艺,很痴迷。母亲是在哈尔滨出生的俄罗斯人,在家里一直叫儿子的俄国名字——萨沙。萨沙小的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过三年多,还记得外婆笔直的站着或坐着,严厉而刻板,每天晚上都读书要他听。后来外婆和三个舅舅去了新西兰。少年的父亲是中国人,在一所知名大学任教。因此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个白白净净漂亮帅气的男孩子是个混血儿。哈尔滨这个城市与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一样。1903年俄国人修建好了“东清铁路”。十几年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俄国人超过了三十多万。其中就有众多的技艺非凡的能工巧匠。正因为如此,这座城市才能出现数不清的欧洲式样的美丽的建筑。也正是他们做的木工活儿深深地影响着这座城市和这个少年。因此少年的双手做出的东西即精致牢固又与众不同。1967年的9月下旬的一天,他决定出去揽活儿干。在一个月前,他的父亲仅仅因为母亲是苏联人(俄罗斯人)这个理由,被莫名其妙的抓进了监狱。并且停发了工资。看着孤单无助,瘦弱多病,每天都是惊恐忧虑的母亲,他迫不及待地向往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他开始和一些比他大得多的正派青年工人们做朋友。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每月还能领到微薄的工资。在少年眼里,这些人知多识广。很独立,很老练,谈起话来多少有些油腔滑调。可这些都让这个少年羡慕还不时的摹仿。而他的母亲不这样看,母亲有时会点他一句:别学着不好的样子。母亲的家庭教养很严格,她不能容忍儿子学来的一些不庄重的习气和小动作。实际上她对社会上的青年人很有些看不惯。也只是这几个青年人来到她的家里,才开始有了些接触和了解。她当然还是看到了这些人缺少教养,不懂礼貌,站着坐着说话动作眼神表情都不像样子。尽管他们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很拘谨很胆怯,而母亲是无论如何不希望儿子受到他们的丝毫不良影响。没多久母亲就发觉:儿子不会和他的朋友们一样。他有着独自的天性和行为习惯。他只是在学着一些表面的样子,他急切地要成为一个大人。还有,过了不久,母亲就渐渐发现这几个青年人其实很不错。他们单纯善良,生机勃勃,调皮而可爱。她渐渐开始放心儿子和他们的交往了。那个年代各个工厂基本停产或半停产。因此,他们常聚在一起练习乐器,合奏一些曲子。那时哈尔滨的人们学习西洋乐器早已成为盛行的传统风气。他们有时也壮着胆子合奏几支外国的曲子。几个人挺合得来的。少年手风琴拉得非常好,这些人都很佩服他。他也偷偷地跟他们学抽烟,他自己觉得已经是大人、成年人了。希望像周围这些大朋友一样,无拘无束能够随时想抽烟就从纸烟盒里弹出一截烟,手捏着烟盒把烟卷送到嘴唇间,再拿下纸烟盒。接着“嚓”地一声划着火柴,双手掌握成半圆形护罩,把燃烧的火苗燎在香烟前端,深深地、用力吸进一大口,火苗随即也被吸进了香烟里。隔一会儿之后,从鼻孔里嘴里同时串出一大团烟雾。老练、成熟、帅气!可是,当少年第一次把朋友们邀请到家里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的母亲出门没在家。他就很想试试抽人生十五岁以来的第一支香烟。他们给了他一支烟,帮他点燃了。他像个老手似的狠狠地用足力气吸进一大口烟。 随之,“哦咔!”一声震耳的猛咳,接着是无法止住的连续咳嗽,他连咳带呛满脸是泪水。朋友们大笑不止。终于,他缓和些了。可是胸口更加难受,头上直冒汗。胃肠也开始翻腾绞动,阵阵恶心直顶心口。大朋友们端来水给他喝。并告诉他:刚开始抽烟,不能那么大口。不过也都要这么个过程。不要紧,再抽就好了。几天之后,少年的香烟,抽起来可像样儿了,架子摆得很帅、动作老练。
大些的朋友们又来到他的家,海阔天空地说这说那,很叫少年羡慕不已。趁母亲不在家,少年熟练地抽起了香烟。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的手势,也做得相当老成了。朋友们也注意到了他很有漂亮的派头。他模仿着大年龄朋友们的语气谈话,认为自己已经是和他们一样的大人了。可是有一个常常不小心就忘记的脸红之处——他还没有彻底改变童声。这些大朋友们都还不在意。只要少年自己每逢说话带出了尖细的童声,就立刻像受到讥讽似的难受。他努力习惯于压低嗓子把声音尽量弄得低沉浑厚,可是争抢着发议论的时候常常会忘掉,不由得发出一两声尖细的童声。这时,朋友们就会诧异的看他一眼。少年最近常常在下午约这几个朋友来家里坐一坐,拉拉琴,合奏几个曲子。这时候母亲通常不在家。她要去看望一位生病的俄罗斯老婆婆。老婆婆叫梅丽兹,七十几岁了,曾经是很认真又令人望而生畏的牙科大夫,还给六岁时的萨沙拔过一颗虫牙。母亲去帮她弄些吃的,再陪老婆婆聊聊天。几个人正抽着烟古今中外说得热闹的时候,少年听见了门外凉亭的脚步声。他想是谁来了呢?是找自己的吧?他听到了门外母亲的咳嗽声。他立刻惊恐万分,将手里的大半截香烟递给了身边的吕志平,他单簧管吹得还不错。刚才还是老练多谋的大人模样,这时刻他可是又慌张又害羞,立刻变成了羞涩的少年。母亲拉开门,走进这间客厅。她闻到了满屋子呛人的香烟味,没有露出丝毫不满的表情。她扫了一眼大家微微一笑,推开了两扇窗户。少年一直紧张地盯着母亲的眼睛。身边的吕志平一只手里夹着两只香烟。此时谁也不出声了,气氛很紧张。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母亲,都很胆怯,不知说什么才好。把刚才散漫的姿势收敛起来,像教室里进来了严厉的老师。少年怯弱的向朋友们介绍了一声:“这是我的母亲。”有人用俄语郑重地问了声“你好”。母亲向他笑了笑,好象表示致谢。并没说什么,把窗子推开到最大,并且挂上了风钩。一瞬间,她的目光似乎是从吕志平的手上扫过。少年硬着头皮等着母亲跟随而来的责备的眼神。然而母亲转身走出了客厅。大家放松了一些,又开始合奏。五个人,每人的乐器都不同。少年如释重负,给其他人编排合声和哪一乐句由哪件乐器奏响。吕志平把两支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但还冒着余烟。少年望着向上飘散的白烟,摇了摇头,神色相当不安地对吕志平说;“不知我妈妈看见了没有!”吕志平也很紧张,不由自主地按动单簧管的键子边小声说:“应该没看见吧……”
不过,这一天少年很快乐。在这些大朋友们之间,他已经很像个成年人了。等朋友们离去后,母亲也没表示出任何不满意。只是在晚上吃饭时象是随便带出一句:“我可不想看到小孩子吸烟。”少年听了心里一震,低下头吃着东西。他觉得母亲似乎知道自己抽烟,可又不确定。夜里他总是醒来,总是想着母亲的话。心里阵阵憋闷,强烈的内疚一直扰得他无法安稳入睡。
喝酒呢,少年只是喝过一小杯啤酒。那是在父亲没被关进监狱之前,他一个人用木板在院子的一角建了一座小仓库。虽说是仓库,小房子却造的很可爱很漂亮。檐口下和窗的四周还镶上了精致的木雕花边,漆成了白色。父亲看了很为儿子自豪。让他喝了一小杯啤酒,一点醉的感觉也没出现。也就是说,少年还不知道醉酒或喝多了是什么样愉快的心情。可是父亲喜欢喝酒。常常喝多,他喝多了就很愉快,可以和他随便闹一闹,还要儿子和他比腕力。可那毕竟是在家里喝酒,没什么意思。少年看到在那些小酒馆,小门市部都有小方桌子。常常会有几个成年人,里面也会有俄国人,围在小桌子四周喝酒。铺上一块粗糙的草纸,堆着一小堆淀粉做的灌肠,还有些豆腐干,再加上一些碎肉渣,成年人用粗瓷碗盛着白酒,喝一口,在草纸上抓一块吃的放嘴里嚼着。再吸上一口烟,这样子太叫十五岁的少年木匠向往了。他们是自立于社会当中自食其力的人,动作表情都流露出自满自得的样子。这才是让他羡慕的成熟的男人呢。他每天都盼着这样的日子早一天到来。而不是被母亲像小男孩一样对待自己,说这应该怎样做,那不应该怎么做。
总之,在少年的男子汉标准中,抽烟、喝酒、说着社会上的腔调甚至粗话都是最重要的。可是有一方面事实他无论如何在感受着苦闷,是苦闷。那就是他的年龄。他还不到十五岁。尽管他常常用父亲的剃须刀对着镜子像个男人那样刮脸,还要用手拉紧皮肤或绷起嘴角和上下嘴唇,可是事实上他还根本没长胡须。那细细的绒毛要成为胡须还早着呢!可他仍旧常常刮脸,朋友们说过,常刮脸胡须长得快。还有,他的脸色那么的白皙,像个小姑娘似的。还常常串出来孩童的嗓音。这些太让他烦恼。他已经决定了近日要背上工具箱子,去道外的小六道街“站大岗”揽活。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并亲手交给母亲,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整理好了工具,找出了一顶旧草帽。这天早上,天刚下过雨。清爽,有些凉意。路面上很多低洼的地方还积着水。石块铺就的路上,每块石头都发出油滑的光泽。让少年心里又踏实又愉快。两天前他就去小六道街观察过了,当时远远地看见有一个木匠站在那儿,年龄四十多岁。抽着自己刚卷好的纸烟。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却不好惹的木匠。他揪下卷烟的纸头的时候,好象什么都不在话下的那股劲用指尖把它弹出好远。这个年龄的木匠大部分都跟着俄国木匠学过手艺或一起干过活儿。他圈起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卷,这是俄国木匠习惯的抽烟手势。就是用这些动作说明着他的技术是从俄国木匠那学来的,非同寻常。接着少年看见他在抽完烟之后,从工具箱里拿出斧子、刨子和粗细两块磨石。把刨刃退出来,摆在人行道边。他拎着一只铁罐去近处的人家要了一罐水又拎了回来。蹲在地上,专心地磨起刨刃来。神情专注又表现出是有一套好手艺的木匠。今天少年木匠走到小六道街口时,恰好没有其他木匠。他想像模像样地抽支烟,却根本就没有。他想磨刨刃,其实不过是装装门面,摆摆架式。又忘记带来个盛水的铁罐了。今早他起得很早。他用手心擦了几下凉亭玻璃窗上的尘垢,之后,抹在脸上。对着镜子看了看,脸变得又黑又脏了。母亲已经起床要为他做点饭,可又没有什么粮食可做,因此满脸愁容。他一直不想惊动母亲。少年木匠要走到道外的小六道街,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吧。他背对着母亲敷衍着嘟囔了两句。他要快些离开,免得她看到自己抹黑了的脸。
他来到了小六道街。夜里下的雨,马路两侧人行道边下积着还没蒸发的雨水。他取出磨石在积水里浸了一会儿,开始蹲在那儿磨起斧子来。不时地翻过来看着斧刃,并用拇指试着利度。他把这些做得很老练,心想别人会看到。虽然从他学木匠活儿到现在不过两年,可他聪明又刻苦,所以动作很像个老道的手艺人。不过有人经过的时候,他立刻会感到被注视时的局促不安,还是沉不住气。早上没吃饭,到中午时分,他已经饿得挺不住了。还没有一个人找他干活儿呢,连问问价的也没有。一个走了过去的中年人,远远停下脚步看着他。然后终于返身回来。他歪着脖子蹲下身看着少年,双手扶着膝盖问:“你多大了?”
少年木匠心里出现了愉快的兴奋。他装出大人的神情,故意用油滑语气肯定地回答:“二十了。”
“干多少年木匠活了?”
“七年了。”他又从工具箱里拿出早已磨好的斧子,用手试着刃口,由于他自己说谎,开始有些心里没底了,又心虚又难为情。他深深低着头,草帽沿遮住了表情。但他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和语气都变得很虚弱,倒像是要认错。
“七年?”
“我爸是木匠。”他又在撒谎。
“你都会做什么?”这人没打算离开,反而取出了香烟,在拇指甲上面磕了几下,让里面的烟草丝更紧实一些。少年木匠真希望这人能送他一支香烟。嘴唇间有这么一支香烟,会给他增加多少自信啊!
“家具、门窗扇,凡是木匠活儿都不在话下。”
“不在话下?……你吹牛不在话下!”他双手撑着膝头站起身,把香烟重又插入香烟盒里。
“回家洗洗脸吧!不在话下。”他说着转身离去,几步之外又回过头,还重复着:“不在话下……”
少年木匠心里受到很大的刺痛。抬眼看四周没有别人。难道脸上抹得很明显吗?他又用手擦抹着脸。他恨自己的一张白脸,一身白得与众不同的皮肤。连胳膊也不敢露出来,总穿长袖衣衫,怎么也晒不黑。
饥肠辘辘,心里又憋闷。没有人来找他干活儿。由于出来前怕母亲看见抹成黑灰色的脸,离家匆忙中也忘记带水壶了。他只好去对面的一家卖麻绳的铺子要些水喝。这条街大多是建材杂货铺。一层楼的房子比较多,也有二层的楼房。这些建筑很漂亮,俄国风格。可仔细一看细部的图案雕塑,却都是中国的吉祥纹样。少年看着房子上的花卉雕塑,觉得很生动。他都认真地记在了脑子里。他决定继续等下去,天快黑了再回家。找木匠干活儿的人随时随地都会走过来。他从草帽沿下留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刚才那个人的讥讽还真让少年木匠心里阵阵不悦,甚至轻松不下来。他用心思索着类似的场面如何对答才能让对方信服。他头脑里出现了刚才那个人,“不在话下”也确实如此,可是别人就是不信。还用那种狠毒口吻嘲讽他,越想越感觉无地自容。他想:那会儿点燃一支香烟,津津有味地吸上几口,定会信心百倍。可他是孩子,母亲一直这样看待他。而且决不会容许他这么小就吸烟。如果母亲发现他会怎么样呢?她当然不会大发雷霆。可她一定会严厉禁止他吸烟。母亲的语气和眼神里会让他看出对自己的失望与伤心。这就是少年最不能承受的一种失败。他要立刻担起家庭的生活重担。因为他只想做这样的人,要做得顶天立地的,像那些大朋友工人一样,每天上班,每月拿到工资。虽然少得连自己一个人的生活都难以维持,可少年已经感到了把工资分毫不差地交给母亲时的那种喜悦和豪迈。他太期待这个时刻了。傍晚,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到了家里。他吃着母亲做的饭菜,尽管是烤的玉米饼和炒卷心菜、西红柿,根本没有什么油水。可他吃了很多,吃得很香。一天就这么一顿饭,撑得肚子胀痛。他暗自决定,明天去吕志平那里要两只香烟和一个香烟盒。再遇到人和他谈话,必要时他会点燃香烟,抽上几口,壮了胆子再和别人说话。这一夜他心里郁闷,很晚睡不着。他真的走进社会了。不是去学校上学,而是在那条街上“站大岗”,揽些木工活儿来赚钱。在想象着与陌生人应付的交谈中,他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还真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到他面前。他放下了手中的锯和锉刀站了起来。听着这个男人的要求:他家里新近挨着楼角接了一个门斗。上面要做两扇对开窗扇。一扇一米二十公分高,五十公分宽。确实是两扇不小的窗扇。少年木匠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烟,问问对方吸不吸。男人手背从里向外一甩表示不吸,还显出些不耐烦。这下子少年有了底气,他要五元钱的手工费。对方也没刹价,立刻两个人成交。要做窗扇的男人把家庭住址告诉了少年木匠。他非常清晰地牢记在心了。这个男人走开不一会儿,少年木匠就回家了。他要回家准备一下,把该带的工具整理好,没磨好的工具抓紧时间磨好。他还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母亲,她会为自己高兴。晚上,他去了几个大朋友家,大家都鼓励他。并且,从他们之中三个人那得到了六支香烟。少年把香烟和火柴装进一只旧的铁香烟盒子里,藏在工具箱的底层,再把工具放在上面。在木板仓房里少年木匠找出来冬天下雪后踩在脚下滑行的竹条板,从上面截下了三十公分的一条。在木工案子上把它劈成细条,又修成像筷子粗细的圆棍儿。明天做窗户用得着,他要把这圆竹棍儿做成销钉,钉进卯榫交接处。当然要先在卯榫处钻好粗细得当的孔,再蘸上膘胶钉进竹销钉,现在没有人这样认真扎实的干活儿了。这样做的窗户比不打销钉的可耐久多了。确实费工。
一切准备妥当。晚上吃得挺饱,他蓄了一身力气。胸口里鼓动着热情,恨不能现在就是明天早晨。母亲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玉米饭,还有那么多蔬菜,她心里对儿子的身体很放心。坐在对面,看着儿子,同时想着他的两个姐姐。大姐在很远的城市读大学。这时的学校正是最混乱的时候,每天都发生流血事件。二姐下乡到穷困的农村已经两个多月了,倒是可以吃饱饭。儿子还不到十五岁,明天就要像大人似的去工作挣钱了。她为自己的孩子们骄傲,却又隐隐地心痛和难过。因为家里没有父亲关照三个孩子。母亲自己每天都在劳作,有时候纺石棉线。一次分到的二十公斤石棉纺成线,一天也可以挣上四角钱的。就是不经常轮到。她戴着帽子和口罩,她能看明白儿子望着自己满身都是白色石棉粉尘时的复杂心情。儿子到四邻家帮助做点手工,可也挣不到钱。邻居们知道他是孩子,尽管手艺相当不错,大家也就是送他点剩木料、线手套、大头菜或者小半袋粗粮糙米。“明天萨沙真的要出去干活了。”母亲想。看着吃饱了的儿子,怎么看还是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呢。又高又瘦的身材,正需要营养的年龄却连饭也吃不饱。胳膊也很细,却很有把子力气。他就是爱干活,非常能吃苦。家里的几件家具,做得那么精致和华贵。她由此会想起自己的母亲由外婆带着,在1919年从遥远的圣彼得堡逃亡到哈尔滨。外公死在刚刚离开圣彼得堡的当天。她们带来的几件家具和儿子做的极为相似。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闹钟响了。少年木匠立刻醒来。一下子精神十足,心里充满了一种鼓动和力量。他迅速穿好衣服,大口大口地急急忙忙吃了饭。母亲一直在他身旁,看着这个有着坚定使命感的儿子,很舒畅。看着儿子又宽又瘦削的肩膀,她觉得什么活儿都难不倒这个少年木匠。少年戴上了草帽,把两把较大的锯子挂在工具箱外,背上了沉重的木板做的工具箱,像个战士似的出征了。母亲送他到院子门外,萨沙不开心,他不愿意总拿他当小孩子。他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妈妈的嘱咐。迈着轻快的脚步,大步走在这条完全是俄罗斯郊区般的小路上,看着两侧的木栅栏后边的各式各样的小房子,在晨曦里又漂亮又可爱。太阳还没升起来,天空已经大亮了。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他才发觉一直得冷得发抖。他知道再走一会儿就会暖和了,还会出汗呢。他走进了一个废弃荒芜的旧飞机场。穿过这个旧机场,再一直往前走就离目的地不远了。六点前一定会到。在广阔的飞机场上,太阳已经把明亮柔和的光芒照在了四面八方。地面上长着半人高的蒿草。远处有人在放羊,也有几头牛在低头吃着苜蓿草。如同原野一样,有清晨的露水浸在植物上的香气,也有牲畜的臭烘烘却令人喜爱的粪便味道。闻到了这种味道,少年立刻回想起四岁时随母亲去苏联的情景。想起了展开在眼前慢慢倾斜下去的大片坡地上长满了野韭菜,开着一望无边的白色的韭菜花,弥漫着辣丝丝的浓烈的韭菜香味。母亲和外婆采摘下野韭菜花放进系在腰间的粗布口袋里。
这样的早晨,令少年木匠浑身振奋。刚才那种寒凉已经不附在身上了。反之,由身体里产生出了热乎乎的感觉。他解开上衣的纽扣,让初阳照耀他肋骨凸显却有些惨白的前胸。在少年四周的空中,很多小鸟自由自在的鸣叫像是在跟随着少年飞舞。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出汗了。他脱下上衣,把两把大锯和三把小锯捆在工具箱上,再拎起工具箱背在身后,把衣服甩到上面,领口搭在了肩膀。他步伐轻盈,光着后背贴在工具箱木板上,快乐又充实。
一小时后,少年顺利地找到了要做窗扇的人家。他住在工厂宿舍楼的一楼,好像是他正出了角落的公用厕所往自己家里走。头发蓬乱,眼睛虚闭,这是刚钻出被窝。少年木匠跟他愉快地打了招呼,开始“叔叔,叔叔”地称呼他。中年男人斜过脸盯着少年,在努力回想发生过什么事。少年木匠问:“料放在什么地方了?”他很在意“料”这个字。这么说出口就显出几分老练和在行。要做窗扇的中年男人,睁睁闭闭地挤着眼睛,一时还适应不了明晃晃的周围。这时好像清醒过来了,看也不看少年木匠,先说了一句:“来这么早!”手指了一下不远的楼拐角那一侧,“在那边放着。”他把少年木匠带到了墙拐角的里侧。少年疑惑地看看他,并没看见木料。中年男人伸出脚向前踢了踢说:“这个就是。”
这时少年木匠这才发现,那只破旧布鞋踢到的是靠墙立着的一根硕大的铁道枕木。枕木表面浸涂着黑沥青油。少年木匠心中先是一阵犹豫,有些不相信。那中年男人又强调一句:“想啥呢?就这个就是。拿它破开做窗扇。”
少年木匠这下子才真正确定了做窗扇的“料”,就是这根两个人也抬不动的枕木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外边做活儿,从常识来看,任何人都不可能捡来这么一块烧火都不用的东西做窗扇。昨晚,以至今天早上走在飞机场上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会拿什么样的木料来做窗扇。当然,这还要想吗,谁都是用很规整的六十毫米厚的红松木板。上面很少有节子。锯完之后刨去毛面,呈现出光滑如绢的木板表面。纹理清晰均匀,材质柔韧容易加工,散发出松树的香气。再看看眼前这根僵硬的黑沥青,这可怎么下手呢?他抬头看东家,他正转身要往家走。
“就是这一块料吗?”少年木匠认为或许弄错了。
“就这一块也用不了的用。快干活儿吧!”中年男人脸色阴沉发黑,扭头回去了。少年木匠系好了大帆布围裙,戴上手套。(他干活总是带手套)抱住大枕木用力试着抬起来,沉重的像是拔一棵大树。草帽也弄到了地上,胳膊硌的生疼。他想着办法如何移动它,那是一段不近的距离,有五十多米。中年男子走远了,拐进了楼角的另一边不见了。少年木匠用尽全力双臂揽住这根大树般的枕木。衣服袖子和围裙上沾满了黑色的油污,脸上也是。他再次运足力气,向后仰过身体,让大枕木倾斜压在胸前和腹部,用力向上一提,它似乎离开了地面几毫米。立刻他用尽全力向后提拉了一下自己身体上面无法估量的重压,紧咬的牙缝和绷紧的嘴唇间不由得挤出轻微的一声“嗯!”移动了!大枕木移动了。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有十多公分。如同他耳朵上夹着的半截铅笔那么长的距离。这使得少年木匠激动又高兴,他不需要别人帮忙。他生性不喜欢在遇到难处时求别人帮助。他觉得这么做很羞耻。不过他立刻敏感地意识到,只要脚下有一点疏忽,就会被胸口上这根大木头压扁。他在这棵高大的枕木下面,显得又瘦又矮。他却是顽强不屈,一点一点地拖着这根沥青大树,他要侧着脸向旁边看路,他隔着草帽用头使劲抵住黑木头表面, 上面的坚硬翘刺就扎烂脸皮。倒退着向身后的目的地移动。他离楼的墙根很近,他要在耗尽力气时,把大枕木靠在墙上,喘几口气,松弛一下身体,甩几圈胳膊。他的胳膊里侧火烧般地疼痛。把木头靠在墙边,拉上去袖子,看见了胳膊里侧大片压痕上面渗出鲜红的血渍。手腕上像被玻璃碴划过一样,条条血痕还扎进许多木刺。他并不觉得多疼。看见这大家伙被挪动了三米多远的距离,少年木匠既满意又很自信。他站在大枕木前,挺起了肋骨明显的胸,收紧肩膀,撑圆双臂,抖出了大力士的派头。好象面对着一个比力气比输了的男生。但是他的确太瘦了并且缺乏营养。和大枕木的对比,实在太弱小了。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不可抵抗的饥饿感。原来他闻到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早饭的菜香味。他想:早上再带上一个玉米面饼子就好了。或者烤几个大个的红皮土豆。母亲再三让他带上,他坚决不同意。他坚持说:给谁家干活儿谁家是要供饭吃的。可他这么早就饿了,他转念去想别的事来忘掉折磨人的饥饿感。他想起母亲早晨把自己送到木栅栏门外。走了很远,回头还看见母亲瘦弱多病的身体,那双眼睛一直满含疼爱地望着自己。少年木匠想像着回家把攒到的钱交给母亲时的情景,他想像母亲会从此很踏实。他认为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这么一想果真是身体的疼痛减轻了,两臂的压痛也不那么难忍了。还是手腕和手心上的木刺让他感到了刺痛。虽然带着手套也无济于是。枕木都是白松制成的,这种木材表面布满撬起的木刺。两手十指交叉,胳膊像套索一样勒紧了大木头。把袖子向上退去,暴露出了那双还是孩子般的瘦瘦的臂腕。他用指甲尖钳住木刺从皮肤下的肌肉里拉出来。拉不出来的小刺也就不管它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用指甲挠一挠很快就会被皮肤挤出来。他的双手上尽是刀凿斧锯弄出的大小伤疤。少年木匠把草帽从后脑勺按在额前,盖住了一头卷曲的深棕色浓密的头发。他的眼睛有着明显的混血儿的特征。一双褐色的大眼睛,漂亮却带着忧郁。他把两只衣袖向下拉了拉,双手指交叉重新揽在大枕木上,运足气力向后仰过去身体,脸紧贴在胶粘的木头表面的沥青上,额头和脖子上的血管暴起,眼睛也被这一股劲憋得凸出来了。让大木头的重量压在自己的上半身上,用尽力气把它拔起并向后拖拉着,一公分距离,又是一公分距离。听不见他嗓子里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憋足了力量,向身后拖拉这巨大的木头。他不想让别人以为他虚张声势或力不从心。这一阵子大枕木又向目的地靠近了差不多三米。他把木头靠在了墙上,立刻解开上衣所有的扣子。胸腔反复地撑开又收紧,肋骨在不厚实的胸肌下滑动,双肩一耸一耸急促地呼吸着。刚才还有些早上的秋寒,现在却热得满身是汗。他判断:也许六点了吧。看天空是明晃晃的淡兰色非常透明。他站在大枕木前面,摘下草帽,扇着凉风,看着它想要和它说点什么似的。少年向天上仰起头来拉直喉咙大口地喘了几口粗气。他想,还有二十公尺的距离就到了楼另一侧的大榆树下。一进院子他就选好要在那树下干活儿。他要把这巨大的木头结结实实捆在树上,用大顺锯先破成板材再破成方料。就这样,一根比他高出一大截的沉重的大枕木,一点一点的,被这个憋足蛮劲十五岁的小子拖着,向大树靠近。他没有丝毫的畏惧,自己要做的就一定要成功。终于大枕木靠在了大榆树的树干上。一个中年妇女经过时看见了这个少年木匠,她停下来两眼发直,大张着嘴。突然打了一声响亮尖利的喷嚏,把少年木匠吓了一跳。她用一只手擤了一把鼻涕,甩向一边。又走近大榆树,把沾在手指上的鼻涕抹在树皮上,边扭过头看着长相特别的少年。问:“你一个人弄过来的?”少年点点头。同时挺高了胸脯,又把细瘦的双臂拉出个大力士的架势来。妇女的手指还在树皮上擦着,眼神里一直在怀疑这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妇女转身向楼门里走去,又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少年木匠。少年看见她光着脚,趿拉着一双男人的大布鞋。鞋的后帮踩在她又黑又脏的脚后跟下。他把大枕木稳稳地靠在榆树上,走到中年男人家敲门,希望他找出一根绳子。一会儿,中年男人重又走出来,钻进了一个低矮的木板棚子,从里面找出一条粗绳子,远远地扔向了少年木匠的脚前。他看到大枕木已经弄到这了,像没看见似的,摇晃着身体走进自己家门。少年木匠心里总是充满欢乐。他边哼着什么曲子,把枕木牢牢捆在了大榆树上。他就要开始进行木工的工作了,他要用大顺锯锯开木头,直到把它锯成木方。这是木匠活儿。只要是干活儿,他心里就是快乐的。他在木头上面准确分好尺寸,又用墨斗线弹出比木头表面更黑的细细的黑线。拿起了大顺锯,踩在了一只结实的大木凳上。把锯齿搭在枕木上端,对准了黑色不反光的细线,先轻轻向后拉出一个小锯口,把锯齿稳稳放在锯口上,大大的叉开双脚,拉开架势,向后又拉了半锯,随之又全力向前推去。“唦唦”锯响,木屑在从木缝里窜出来的锯齿间纷纷散落而下。锯齿锋利,发出的声音如同快刀切白菜。他边拉锯边想象着窗扇做好的样子。尽管把这大黑树破成材料很费时很费事,也绝不能像有些木匠能糊弄的地方就糊弄。现在的木匠远不如原来俄国木匠做的活儿……少年木匠拉出的锯缝随着每一锯向下延伸着。脚背上和木凳上都盖上了渐渐厚起来的香喷喷的白松锯末。他开始从身体里向外发出着闷热,他想脱掉上衣,又怕来往的人看见他白得不同寻常的皮肤和还不发达的肌肉。虽然一身力气,不知疲倦,可他很瘦,骨骼突出,容易看出是个孩子。这个少年实际上很羞于这些。他实在希望有一身发达而黝黑的肌肉。他想:如果把衣服上剪出许多三角形、棱形和圆形的空洞就好了,或者用渔网做件上衣。透风就凉快了。他想着自己身上这件蓝布衣衫剪出孔洞后的样子,低着头笑出了声。这几天再有活儿一定要在里面穿一件背心。可早上是那么凉,哈尔滨的九月下旬早晚都很凉。太阳出来后,才渐渐有了温暖,特别是在阳光照耀着的墙根下站一会,浑身暖洋洋的很舒服,很令人满足。而少年木匠现在可是热得受不了啦!头上的汗滴掉在衣袖上、手上、地上和脚上。他接连地低头把汗顺势擦在衣袖上而不停下拉锯。衣袖也湿透了。而两只眼睛也常常被汗水浸入,又刺激又痒。他不间断地拉着大顺锯,偶尔他会急促地摇几下头,甩掉快流入眼睛里的大片汗水。第一条锯缝拉到了捆大枕木的绳子上边了,他从锯缝里把锯退了出来。接下来要拉第二条线了。少年木匠喘了几口粗气四周看了看,很开心。甚至有些自鸣得意。这一锯拉得真不错,一点儿也没偏。前后锯缝在一个平面,很让人畅快。他扭头向楼外的路面上看了看阴影,他判断:应该是七点多。他重又搭上大顺锯,解开了上衣的四个纽扣。抓着衣领扇了几下,往手心上喷了两下口水,又开始拉起了大锯。他要抓紧时间把活儿早些干完,在晚饭前回到家里,把钱交到母亲手里再和母亲一起吃晚饭。想着这个情形,像吹过一阵凉风般的喜悦。这是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他心里总是充满着愉快,总是高兴,总想笑笑。他仍旧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前面刚刚哼过的一支曲子。他其实一直在完全无意识地哼唱,只是他自己不常察觉。他自幼就喜爱音乐。偶然,他想起了母亲常常半认真地说:“把舌头缩回去!”少年木匠立刻把伸出一小截的舌头抽回嘴里,又扭过脸低头笑了。没办法,只要是干活或者手里做什么东西,他的舌头一定自己伸出来舔着上唇。他想:“如果让别人看见可不好。这就是小孩子的毛病,伸着舌头干活儿。”不过没多长时间,舌头又舔在了上唇上,好象这样伸出舌头才会很专注很有力气似的。锯在他手里平稳而势不可挡地重复拉动着。锯缝一公分一公分地往下走着。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锯缝在快碰到绳子的时候停住了。少年木匠满头是汗。他从长木凳上跳下来,跑到楼的外面的路边上,看四周没人,把上衣从背后掀到后肩颈上,两只胳膊还插在袖子里。让风吹吹他一身汗水的身体。骨骼清晰可见,没有形成块状的肌肉。干巴巴的瘦。只是个子很高,已经一米七十公分了。仅仅几分钟,他又穿上衣裳,跑跑跳跳地站在了长木凳上。他要抓紧时间,这根大木头破成木方实在要些时间。第三条线又开始了拉锯。突然,少年感到右手心被锯把子上的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疼得一抖,停下了锯。他抬起手,看见一个水泡已经破潰,里面的浆液流了出来,连表皮也不见了。他看了一眼大顺锯的把柄,勾住锯条的铁栓钉的圆帽突出,是它磨坏了右手心。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手边什么也没有。他弯腰抓了一把锯末用力捏在手里。然后扔掉,再向伤处吹了几口气,又抓了一把锯末捏紧。少年木匠感到手心凉丝丝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在被磨破或者割破时,木屑和刨花是最好的止血药和绷带。把新刨花缠在伤口上就放心地干活儿吧。他从衣袋里掏出了手套,垫在手心上,继续拉锯,不觉得多疼。只是要把手心的伤处稍稍抬起,避开与把柄的接触就好多了。一切都继续进行着,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只是越来越热,少年感到口干舌燥。他真想趴在自来水管的笼头上,把水开到最大,让凉水直接冲进喉咙里,喝个饱再把头冲个透凉。他敲响了中年男子的家门。他走进臭气烘烘的小厨房。有一口大水缸,盖子上扣着一只大铁水舀子。少年一气喝了大半舀子。剩下的他端到门外,弯下腰低下头,全部浇在了头上。啊!这可真痛快。少年手里的水舀子突然被谁意外夺走。他急忙擦去眼睛上的水,站直身,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拎着那只水舀子走近屋门。她回过头用眼角斜了少年一眼,把水舀里的一点残留的水泼在了少年脚前的土地上。他怔住了,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少年头发上的水还在往下滴着。他抹去额头上的水滴,又用袖子擦干了眼睛,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可又不知为什么她会怒气冲冲地抢走了水舀子。不过这种烦恼只是一掠就从少年木匠的心头上消失了。他依然快乐。从哪家窗户里传出收音机广播的“文革”中“最新指示”和颂扬伟人的歌曲。某个打开的窗户传出了里面的人高喊的口号声:“敬祝大救星万寿无疆”,然后才是一家人吃饭。这是工厂宿舍,相互是做着看的。有玉米饭的香味,非常诱人。少年忍着不去想,用力的拉着锯,饥饿感越来越强烈。这是早饭,少年想:八点多了。这时少年木匠确定了一个事实:刚才喊“万寿无疆”的就是做窗扇的东家。他想:这是很革命的一家人,那应该是好人啊。第三条锯缝也拉好了。还剩最后一条。然后把大枕木解开绳子,上下掉个个儿,再把下半截锯开,和刚才的锯缝重合,厚板子就锯出来了。少年心里憋足了劲。他看到自己一点一点做完的活儿,不由得愉快。仍旧还是在用上下牙齿的缝隙吹出曲调,声音很小人在很近才可以听到。这时来回走的人多了起来,大多是去厕所而很少搭讪。楼里没有自家用的厕所,全楼的人都用院子角落的那个公用厕所。这时正臭气熏天。看见人来人往,少年浑身带劲,架势也很像大人似的。 少年木匠再去喝水就变得很小心,不希望再起惹别人反感。他认为大家都应该相互帮助,相互同情。这次喝水,他舀了很少。没喝够,又舀了一点,那女人站在身边不满意地瞪着他。他把水全喝尽了,轻轻把水舀子放在缸盖上。刚转身要出去,女人突然拿起水舀子敲了一下水缸盖,说:“去给挑一挑水去 ,别光喝!”少年只好停下拉锯,女人带他到邻居家借了一条扁担和水桶,他按着指出的地点找到了水房。放满了水,水房的小窗户也打开了,伸出一只手,并从里边传出了一声喊:“二分钱!”少年把仅有的五分钱放在那只手上,拿回了找回的三分钱。挑着两大桶水回来了。他心里依然很快活,脸上乐乐呵呵的。太阳光从楼后面照过来,不易察觉地缓缓扭动着光影。不久,温热的阳光就落在了少年木匠的后背上。他还在拉着锯。用尽全力,一下一下快速地拉着。他觉得后背开始发热,越来越热。后背上出现了一大片被汗水洇成的深色。他真是不能再忍受这热烘烘黏糊糊的衣服裹着身体,真想脱光上衣。他手心的伤处还是阵阵灼痛,前臂也跟着疼,使得少年更热,汗也更多。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拎着一只竹皮暖瓶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粗声粗气地叫卖着:“冰棍”!她竟然在少年木匠的前方停下脚步,扭过头盯着少年木匠喊着:“冰棍,新上的大冰棍!三分一根大冰棍,小豆冰棍”。
少年把手上的大顺锯从锯缝里提出来,靠在大枕木上。看着手心的伤口,红色的嫩肉已经烂糊糊的了,沾满了黑色血痂的木屑。拉锯时要想不碰到伤口根本就不可能。少年看着自己的手却好像和自己不相关似的。只是烧灼般跳动的刺痛倒是从这只手上产生的。他从长木凳上轻快地跳到地上,掏出了仅有的三分钱交给了卖冰棍大婶。一根冰棍还没尝出什么味道,就剩下一小块了。这时他才认真的看着手里的细木条上的那块冰块儿。上面真有几个红小豆。其余部份就是白水冻成的冰。他把冰块含进嘴里,有点甜丝丝的,也有明显苦涩的滋味。当然是掺了糖精。不管怎么样,带着冰碴儿的汁水流进喉咙,很令少年愉快和凉爽。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少年把大枕木锯成了四块厚木板。下午抓紧再把木板锯成方条,就可以刨光成型。然后呢,凿出卯眼,锯出榫头,就可以合在一起成为窗扇了。一堆锯开的木头使周围像松树林一样芳香。少年认为:在晚上六点之前一定会完工,会得到工钱。他想:回去坐公共汽车,就会找回零钱。而交给母亲五元整钱该多像样子。回到家里,亲手把钱交给母亲,没有比这个更自豪的事了。少年边拉着锯,边不停地想着。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为了这个自豪,他决定走回家去。那可真是太累了。太阳光全都照在了这片小平地上,照在枝杈高高的大树上,让他又开始闷热难耐。他边拉锯,边半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身后不远墙角处卖冰棍的女人。他可不希望这时刻她看见他回头。他担心她马上又站起身,拎着竹皮暖瓶走过来,劝他再买一支冰棍。正巧那女人头侧向一边,朝着一个急匆匆走过的行人喊着:“冰棍……”,不过他真想再吃一根。因为里面有几颗红小豆,还有甜甜的滋味。冻得一口咬上去,牙齿和舌头就被冰刺得阵阵发疼。把这块甜滋滋的冰块儿匆忙地嚼几下之后,全身的闷热就开始被驱散。咽下去的时候,从喉咙到胃里都会体会到冰凉爽快。少年想着,越发觉得闷热得快熬不住了。他使劲去拉锯,躲避想冰棍这诱人的东西。真是太热了,一丝风也没吹过来。他只好又进屋子讨水喝。然后快步走在楼外面的街道上,解开了衣扣,双手握着衣襟迅速扇动。当他重新回来,重新开始拉锯时,有人用手指敲打他的肩膀。少年回头,见是卖冰棍的大婶,就停下锯。大婶对他说:“小师傅,你吃冰棍吧,先赊着。干完活儿一起算。”少年木匠想了想,先是摇头拒绝。又补充说:“不行,大婶。”该吃中午饭了,卖冰棍的大婶赞扬了几句少年木匠,也离开了。从几家门里和窗子里飘出来饭菜的香气。少年想:“一会儿他会来叫我去吃饭。”他边拉锯,边等待着中年男人走过来叫他。这时,饥饿比闷热更难以忍耐了。少年只觉得腹部已经完全憋了下去,连吸气都少吸了一半。他抬头看了看头上的榆树叶,顺手掳下来一把,一叶一叶地叠在一起,放进了嘴里嚼烂,咽了下去。他接着又吃了几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不禁想:如果有两根红肠和半个大列巴,再加两瓶汽水……少年咽下口水,不要再去想这些好吃的,不能再想了,他又觉得一阵阵心慌意乱。他对自己说:人不挨饿该多好啊,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挨饿。除了工钱外,主人应该管干活儿的工人饭吃。时间真难熬,仍没有人出来叫少年木匠进去吃饭。他没有力气了,头也开始昏眩。整个腹部向一起收紧,一阵阵地翻腾。呼吸更短促了。他决定进屋子讨水喝,顺便提醒主人注意到自己。他可能把自己忘了,或许接着会让他一起吃饭。他进了屋子,看见桌子边上共三个人,男孩比他小几岁的样子。小眼睛半睁半闭的,傲气十足,一只手攥着一根大葱,正蘸向大酱碗里。他张开嘴唇咀嚼着,发出“呱叽呱叽”的声音。看到他吃东西的样子,既反感又觉得香。桌上有玉米餷子饭,里面还有红色大云豆。一盆炖土豆、豆角和倭瓜(南瓜)。几种刚摘下的蔬菜:小葱、水萝卜、黄瓜、西红柿、小白菜。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少年木匠有意慢慢喝着水,心中急切地等着那个中年男人或女人的招呼声。他轻轻放下铁水舀子。用袖子和手背擦着嘴和额头上的汗,脸上挂着微笑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之后,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靠在墙上,从胃底反上来一大口气,他不禁打出了一个嗝,又响又长,他非常害羞,身边没有其他人听见。他脸上现出微微一笑。他实在太饿了,也太累了。又是一阵晕眩,这下子真快要摔倒了。他弯着身体向木凳走去,只想躺在长木凳上睡一小会儿。 他把一只刨子摆在凳子一头,平躺下去。把刨子在脑后移动了几下,停在一个习惯位置上,很舒服。一阵凉爽的微风从他的身体上拂了过去,他真的要睡了。只有几分钟,他的胸口忽然一紧,脑袋像是躺在舢板上被剧烈摇晃,醒了过来。他觉得有了精神,力气也恢复了一些。起身坐在长凳子上,可还是受不住饥饿。他决定再进屋子看看,到现在他还拿不定主意向中年男子提出吃饭的请求。已经想过一百次了,他还是难为情。不!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要去乞讨了。饥饿一阵一阵紧逼着他,他终于推门进去了。中年男人吃得很饱很舒心。收紧下颌,张开嘴一声接一声地打着饱嗝。不停地用舌尖挑着牙缝,“啧啧”发响。既满足又高人一等。他黑黑的脸庞,头发稀疏。一双冷漠臃肿的小眼睛,眼角下斜。盯着少年先开口问:
“你不干活儿,又进来干啥?”
少年木匠先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片刻,胆怯地说:
“我们在外边干活儿都是东家管饭。”他无意中还提了一下松弛的裤子。
中年男人脸色变得很难看。半眯着眼瞟了一眼桌上的剩菜,转脸看看锅里剩多少饭,却立刻停下了。沉着脸说:“谁定的这规矩!有文件吗?”双方都不说话了。这样的沉默使少年木匠感到十分难堪。那女人,中年男人的妻子也像是跟少年怄气。这时,把身体转向旁边的儿子,说“吃饱写作业去!”又转过身对丈夫下令:“让他把剩下的打扫了吧!”
中年男人连看也不看少年木匠一眼,把一只光着的脚抬起来踩在炕沿上,歪着身子由里向外一挥手掌算作同意了。
少年迅速从桌上拿起一只碗和筷子,舀进水涮了涮泼到门外,一步迈到饭锅边,向里面望去,只剩下了锅巴。这太珍贵了,他不停地咽着满嘴的口水。端着碗,把锅底铲得干干净净。站在桌边,少年看见盛炖菜的大搪瓷盆,里面剩了不少的汤水,也有些炖碎的土豆、倭瓜和豆角。蔬菜还剩下葱和黄瓜。那只多日没洗过的大酱碗,边缘上已经结上了厚厚发黑的硬垢。如果在自己家里,母亲决不会允许这么肮脏的碗出现在桌子上。少年木匠什么也不想了,他饿透了,只想多吃。把大片大片的厚锅巴从碗里倒进大搪瓷菜盆,用筷子搅和着。中年男人没让他坐下,而是自己站起身出去了。从开着的门向外看去,男人正站在锯开了几条长条木方的跟前看着。歪着头,表情挑剔。他是孩子,又饿极了,没有谦卑可言。他越来越止不住一口一口地咽下口水。他一只手把大搪瓷碗端到嘴边,另一只手用筷子把一大口裹满了菜汤的饭粑拨进了嘴里。并且,他学着那个男孩的吃相,仰起头张着嘴嚼着,仅仅几下就收敛了。他很难为情,觉得这样吃饭真是跟猪一样了。很快,桌上的生蔬菜也都被少年吃光了。那女人像一直在生气,看着少年木匠,晃动着脑袋尖声说:“别把碗也给吃了!”少年木匠听了觉得很好笑。心里暗暗赞同她的讽刺。他到了水缸前,“咕咚咕咚”喝下了大半舀子水。啊!太舒服了。一身用不完的劲儿,干活儿!他又开始拉锯。肚子撑圆了,他笑了。心里出现了幽默感,小声说:“搪瓷碗、筷子、锅都给吃了!”说完,“哈!哈!哈!”放声笑了起来。卖冰棍的大婶拎着冰棍壶走来,问:“再来根冰棍吧?”
少年笑着摇头。
少年木匠已经想过了:手工费是伍元。一定要把整钱交给母亲。现在吃饱了,晚上什么也不买了。卖冰棍的大婶还是劝他买一根冰棍。少年木匠停下了拉锯,认真地对大婶说:“手工费是伍元,我要把伍元整钱交给我妈。”大婶盯着少年,赞许地小声说:“这是个好儿子啊!知道孝顺。”又提醒少年“让你做活儿的那家,是厂里造反派的头儿,小心点儿呀!你好好干活吧,快干完,早点回家。不让你买了。”卖冰棍的大婶边说边向大街走去。少年依然拉锯,他估计现在是下午一点,一会儿,身上又开始了闷热。他解开了所有衣扣,他倒渐渐觉得光着上身也没什么。这来来回回走的男人,就有几个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手攥着报纸上厕所。不过,少年想,如果自己皮肤黑一些,也可能就光着脊梁干活儿了。总之,他非常犹豫。衣服被汗弄湿后更不透风了。这个少年木匠不知道累,他喜欢干活儿。干活儿太有乐趣了,想想看,一个大枕木,被他用双手拉锯,切成了一条一条的木方。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要刨光它们。按照预先设计的规格,刨成各自的形状。这多令人鼓舞啊!人为什么会不喜欢干活儿呢?干活儿太有意思了!
下午五点左右,才锯好了全部要用的木方。大枕木已经不复存在了。地上是一大片厚厚的锯末。少年木匠看着锯好的长短粗细不一的各种规格木方,又是一阵满足和兴奋。他稍稍歇了一小会儿,看着右手的手心,伤处仍然是露着里面鲜嫩的生肉,几乎没有了知觉。他想:如果饿到极点,会不会切下自己的肉来吃呢?他进了屋子里喝足了水,拿起两只手套选了一只戴在右手上,随即又摘了下来,那里面沾满了粘糊糊的血浆和肉皮。他认为木屑最干净,就让破溃的伤口贴着木头吧。要用刨子刨木方了。因为他总是在推刨子,手掌上已覆盖了磨不坏的硬茧了。用这把大顺锯拉这么一根大枕木,一生还是第一次。现在好了,锯完了。太阳早已沉到一栋楼的后面。没有太阳灼烤,身上轻松多了。可天色暗了下来,少年木匠有些着急。工具被他调理得非常好用。刨花从他的刨子中间的出口“丝——”的一声里穿出来,听了就让人舒心,不忍中断。毛毛糙糙的木方,出现了光滑如绸的表面。木材的纹理、节子那么好看,令人寻味。木方相碰撞时,又发出清脆单纯如同敲打木琴的声响。这一切,使少年木匠对这些木方喜爱得没法儿。但是碰到带着黑色沥青那面,刨起来就太难了。这时候,饥饿这种感觉隐约地出现了。一会儿被忘记,一会儿又出现。天色更暗了,少年走进中年男人的屋子,请求他帮忙接过来一只电灯。中年男人先是不同意,他让少年木匠明天接着来干活儿,今天就先到这儿。少年木匠坚持今天把活儿做完。他只想今天把挣到的工钱交给母亲,一刻也不想推迟。中年男人又不耐烦地扭过头,朝他由里向外挥了一下手。他走到干活儿的长凳边,继续刨着木方。卖冰棍的大婶回来了,在少年身旁停下脚,从竹皮暖瓶里倒出了一只冰棍,递给了少年木匠。他立刻推托。大婶温和地告诉他:这是卖剩下的,不要钱。他还是不想接受。大婶不容反驳把冰棍塞进了少年木匠的手里。少年木匠接过了冰棍,心存感激,向卖冰棍的大婶道谢。等大婶转身离去后,少年才开始斯文地咬下一口冰棍。天色更暗了,用铅笔在木方上划的线也不容易看出来了。这时候,中年男人开始把电灯接好,挂在了树杈上。少年木匠又是一阵更加强烈的饥饿感。他在心里期待着有人出来叫他进去吃饭。他继续着手里的活儿,耳朵一直留意不远的中年男人的家门。天全黑了下来。他一直在心里哼着歌,没有停止过。常常还是在牙缝中用别人不易听到的哨音吹出旋律。他已经刨好了所有长条木方,开始凿卯眼。他动作迅速而精确,熟练得如同一个老手艺人一般。他不再觉得渴了。坐着凿卯眼,倒觉得空气中有些凉意了。他凿好了全部的卯眼,开始换上小锯开榫。四面的窗户早已亮起了灯。人们都在家里吃着晚饭。少年木匠依旧警觉地听着门那儿发出的动静。他想:不应该再进去用喝水来提醒他了,中午他们已经知道了应该管饭这规矩了。他现在真是很渴了,可还是忍着。等出来人叫他进去吃饭再喝吧,免得被人家轻视。没有钟表,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多小时吧,有几个人从同一个单元门里走出来,到街上走走聊聊天或去厕所。中年男人家没有人出来。并且,他家的窗户是暗的,没开灯。怎么,这么早睡下了?不吃晚饭了么?少年已经饿得难以支撑了。他真的要进屋子喝水,又饿又渴使他失去了耐心。他放下手里漂亮的木架小锯,朝房门走去。那里很暗,他敲响了门。等了一会儿,接着又敲,没有人开门。再敲,还是没人开。他很纳闷。邻居的门开了,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仔细看是个男人。他看了看少年木匠,告诉他:“他们家厨房有个门通后边的小道儿,可能出去了。”少年向这男人讨水喝,男人端出一舀子,少年木匠喝了大半。他又开始干活儿。他锯好了所有该锯的榫。一会儿,他合上了一片窗扇。一会儿又合好了另一扇。他把每扇窗的四个角都钻了两个孔,又把竹销子蘸上鳔胶结结实实的钉进孔里。榫头不再会从卯眼里退出来了。他心里想:这才是好活儿。再用小净刨把每个窗扇表面精刨一遍。少年木匠在手里抚摸着这扇又拿起另一扇,竖着看看又平着看看,那可不是找毛病。他的活儿可找不出毛病,哪个有责任心的手艺人不对自己做的好活儿又满意又满足呢。在不太亮的灯光下,这个瘦瘦的少年木匠忙个不停。不过,他心里出现了一个疑惑,里面好像还掺和着绝望的恐慌:他担心这个东家今晚不会回来。或者就在屋子里不出来。他把窗户做好了之后怎么办呢?这个中年男人一家干什么去了呢?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呢?他心里不停地出现一些古怪的猜测,手还是不停地忙着。很多窗户里面关了灯,这块空地四周黑暗起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近了少年木匠。一抬头,原来是卖冰棍大婶。她悄悄问:“吃过饭了?”
少年木匠叹了口气,默默摇摇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没叫你进去吃饭吗?”
“他家里没有人了。”少年木匠不想多说什么,饿得心烦意乱。卖冰棍大婶走了。少年木匠弯着腰忙着。卖冰棍的大婶又回来了,把一个玉米饼子递给了少年。少年没有推辞。一手接过了玉米饼子,放进嘴里咬着,大口地嚼起来。大婶告诉他,已经快十一点了。看着合起来的两扇白净净的窗户扇,说:“累了一大天快完活了。挣钱交给妈,真是好孩子啊!”
“等把窗扇装在窗口上就完活了。”
“你十几岁了?”
“二十。”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马上想起有六根香烟在工具箱里。
“不像。看你蹦蹦哒哒地也就是十几岁。别看你长得挺高。”大婶仔细看着少年,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说:“我的儿子十六岁,学校武斗,被打死了。”
少年本来想取出香烟来抽上一支,可现在却觉得很不妥当。听到大神这么一说,一阵难过。他就不再想当着大婶的面装出老练的大人样子。他真打算道个歉如实告诉大婶自己十五岁。可卖冰棍大婶低着头回家了。少年对自己的吹嘘懊悔得没法。玉米饼子吃光了,浑身有了劲头。虽说没吃饱,不过,不那么发慌了,很踏实了。当他最后把窗扇修整好,四周的灯都闭上了。少年木匠一手拎着灯泡上面的电线,另一只手拉着托在地上的电线,走到了那个新建起来的小房子跟前,把灯挂在了窗户口的近旁。他轻声做每个动作,免得影响别人睡觉。不久,两扇窗扇安装在新接出来小房的窗口上。严实合缝,规规矩矩,板板整整。他整理好工具把刨花和锯掉的边边角角,都堆在了一起。明天东家可以用来烧火做饭。静悄悄之中,他把一切弄得停停当当收拾的干干净净。然后,关了电灯,转过楼角小心翼翼地又敲起那扇正门。仍然没声音。他轻轻绕回来,看见了接出来小房子的门。他敲响门板,五分钟后,听见了里面有小声说话的声音。他继续敲门,窗子里的灯亮了,小房子的门开了,少年木匠进了这间新扩建的小屋。
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披着件衣裳,屋子里很暗,看不清脸,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十分恼怒。少年木匠更加害怕和过意不去。
“半夜三更你要干啥?”中年男人声音含着怒气和恐吓。
“活儿全干完了。你验收一下吧?”少年木匠现在开始心生怯弱,唯唯诺诺的。 “今天太晚了,以后再说吧!”中年男人转身要回房间。
“你验收一下吧。”少年木匠声音变小了,咽了口唾沫。
“以后再说!这都半夜十二点了。”中年男人转身进了屋子。在里面闩上了门栓。少年站在黑暗中,举起手想敲门,又怕惹怒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少年木匠还是轻轻地叩响门,小声地央求着:“大叔,你出来验收一下吧。我干了一天活儿了,累得站不住了。”
屋子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少年木匠不会离开。他想好了,宁可在这新建的小屋子里睡上一夜,也不能回家。他不明白,这个大叔为什么不验收呢?一会儿,他又轻轻敲着门,边央求着。里面还是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少年木匠又敲响了门。这次的声音稍稍大了些,他担心里面的人听不见。但是他听见中年男人骂出了一串难听话,还伴随着那个女人的骂声。里面传出来脚步声门闩响了,中年男人开门出来。把门留一道缝,让屋子里的昏暗灯光照出来。他的妻子在屋子里面尖声嚷了几句,少年木匠没有听清楚。
中年男人连看也不看那新做的窗扇,说:“不用验收,你做的窗户扇有毛病,不能给钱!”
少年木匠脑袋轰鸣,一下子堕入了绝境。一瞬间,这之前他的所有想像都破灭了。想到要把工钱全部交给母亲的情景,泪水就要喷出来了。他的声音里出现了哭腔,喉咙里不自主的梗动。他克制住委屈,哀求般地说:“怎么会有毛病呢?我做得多用心哪!没有一点儿毛病啊。”可是这几句话音一出来,少年就一阵惊讶和失望——那完全是小孩子的童声!
“那两扇窗户对不严!你自己看看吧。”中年男子向新窗扇扬了扬下巴。他什么时候查看了窗户呢?少年想。
黑暗中,少年木匠扭头看去。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安装得很准确,那两扇窗子对得很平整,很严密。但是,他还是走近了新窗扇。中年男人把门拉开,让屋子里的光线照出来。用以证实他自己的结论。少年木匠细细地把窗扇看了一遍,又用手摸着,检查着。
“没什么问题呀……”少年木匠不知什么原因减少了一半的自信。
“行了行了。半夜三更我不跟你多说。钱是一分不能给!赶紧走人!”中年男人转身进了屋子,重重地关上门,在里面闩好门栓。
新扩建的小屋里又恢复一片黑暗。少年木匠觉得手心那处磨坏的伤口又疼起来。全身酸痛,而且十分疲倦,并且晕眩,他觉出身体在晃动。他不愿意再去想他一整天的那个美丽的理想:挺着瘦瘦的胸膛,走近母亲,把五元钱递到母亲的手里。他还想像过说不准母亲会说什么或有什么表情。依母亲的习惯,也许不会多说什么。但母亲的脸上一定会出现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宽慰的表情。他知道母亲不善于表示自己的感动。不过只要向母亲的眼睛看一看,立刻就能体会到母亲的全部感受。现在,也许一切都不会实现了。中年男人是那么坚决地不打算付工钱。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一整天,认认真真地干活儿,高高兴兴到现在。
少年木匠这回可真的流泪了。先是抽泣,继而哭出了就如同小孩子一样的哭声。同时,他又敲响了门。不,一定要把工钱要回来!
门又一次打开了。屋子里的女人很反感,在嚷着。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没有什么同情心可言,压低声音喝止少年停止哭声。少年忍不下悲伤和委屈。他不仅陷入了绝望,还有他用了这么大的功夫,做成的两片精致牢固的窗扇,竟被这人贬低得一无是处。在这之前,他还曾期待过这个人的夸赞呢,现在他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少年抽噎着说:“不给我工钱我不能回家。”他忘记了压低嗓子做出浑厚的成年人的声音。依然是童声。
少年头脑晕眩得更厉害了,随时都要像被砍断的小树一样摔倒下去。这个时候,他可完全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小小少年。
屋里面的女人又嚷了几句话,少年一句也听不清楚。不知道她在骂什么。
中年男人这才把一直揣在衣袋里的手掏出来,语气很不情愿,又冷酷。他把手向前伸了伸,说了一声:
“给你!赶紧走!”
少年接过钱,借着门缝的光亮看了一眼,接到手里的只有三元钱。
“不是事先说好五元钱吗?”少年可怜巴巴地说。
“不想要就拿回来!”少年看见东家在黑暗中扬起巴掌似乎要打下来,他并没有躲开。
少年还是不同意他对自己的剋扣。
“不是告诉你那窗户做得有毛病吗,你没看见哪?”
“这活儿做得真是没什么毛病,卯榫的地方都打了竹钉几十年都拔不出来。”少年越发觉得委屈。
“我说有毛病就有毛病!犟啥犟!”中年男子又提高了嗓音。屋子里女人尖声嚷道:“赶紧让小崽子走,天快亮了!”
中年男人用力在少年喉结下面一推,把他推出房门外。倒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少年在门外找到工具箱。低着头站了一阵子,忍下了哭泣。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瓶子透明油漆。同时他的手碰到了放着六支香烟的旧铁盒。他打开铁盒,取出一支烟,捏在手里。把透明油漆放在门侧旁,又用童声对屋子里说:“我把带来的一瓶防腐底漆放在门旁边了。在刷油漆之前,先把这瓶底漆刷上。”他的声音还夹着抽噎,听得出断断续续的。他心里发急:这一阵怎么就去不掉这讨厌的童声了呢!
这时,少年把香烟郑重地叼在嘴上,又拿在拇指和食指当中。事实上他还在剧烈的抽泣着,他要平静下来。待了一会儿,他在月光里把香烟在拇指甲上磕了磕放在嘴唇间,先把香烟点燃,吸了几大口。他希望那男人能看到。再戴上草帽,背上沉重的工具箱,然后转身离开了。这是他从早晨不到六点一直干活儿干到了夜里十二点多的地方。在被薄云遮掩着的小半个月光中,他扭过脸,从侧面看着自己做的两扇大窗子。平整漂亮规规矩矩,泛着青白色的光。他把左手伸进裤袋里,一卷钱,三元,有些潮湿发软。少年木匠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半天才仰起头把烟吐向高空。接着又不自主地抽噎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挣到了钱。累呀,饿呀,这些都不那么要紧了。心里虽然还很委屈和无可奈何,可不是也拿到了三元钱吗?把油漆给他留下这是对的。现在很多人干完活就把调好色彩的油漆刷上,倒是简单,可不到两年就会剥落。先刷上这种防腐底漆,它会渗透到木纹深处,保护经常遭受风吹雨淋的窗扇。再说,他给了三元,少年很快就对他原谅了,同时也心存感谢。他又恢复了先前的轻快的心情。只是隔一会还要不自主地抽噎一下。
“没什么,这都没什么。”他象大人那样自言自语,“刚才不是怎么了,就发不出来大人的声音呢?”又吸了一口烟。现在,他背着工具箱,看准了方向,正穿过那个象草原一样广阔的废弃的机场走向自己的家。夜里挺冷了,不过少年浑身热乎乎的。他早已摘下草帽,挂在了身后的工具箱上。月牙只有三分之一个圆那么大,几条薄薄的游云跟在它左右,这也足够亮的了。星星又多又明亮。脚下的草踩得软绵绵的又有弹性,发出舒心的声响。他一点也不觉孤单,他想着把挣到的钱教给母亲时就得意。一会儿,少年哼着曲子又吹起了口哨,只是在吸烟时才间断一下。黑夜里,小小的火星儿随着手的摆动前后滑出弧线。一会又在半空亮一下,那是少年在像大人一样吸烟呢。就是手心上的破溃的伤疤还是阵阵疼痛钻心,不过他不在意疼痛。走过前面一大片草地,就能看到一条由于干燥而发白的土路了。少年此时不觉得累,反而心情越来越畅快了。他把工具箱没放到地上就换到了左肩。两把大锯挂在了工具箱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它们发出有节奏的轻轻碰撞声,草地上有小田鼠从脚前跳向一旁去的细微的沙沙声。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顽强的昆虫鸣叫。走在这片地上,如同在广阔的平原。既宁静又神秘。很远很远的上空,可以看出一片暗淡的黄色光蕴。他正朝着那里走着呢。估计再有一小时就到家了。一路上少年木匠没歇脚并且吸光了全部六支香烟。现在,他站在了自己家那幢可爱的俄式房子的凉亭木门前。还没等他举起手叩响门,里面先传来了母亲给儿子开门栓的声音。少年心里一阵滚热,这是母亲。永远不会改变关心疼爱自己的天性。少年木匠两步跨上台阶站在了黑暗的凉亭当中。把工具箱放在地板上,把长时间握在手里的钱递给正在给自己解下草帽的母亲。用一种比较复杂心情的口气对母亲说:“这是工钱,给你。”他想把语气弄得轻松随意些。然而发出声音时才发觉,他的嗓音仍旧很细弱如同十岁孩子一般。而且声音颤抖,含着许多伤心和深受屈辱的腔调。母亲拉过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双手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肩上。这时,少年在黑暗中哭了。身体抽动很明显,母亲似乎觉察出来了,抚摸着儿子的满头卷发。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少年木匠匆匆地吃了些东西,洗了只有冷水的淋浴,换上洗干净的衬衣。一头躺在床上,立刻睡了。梦中他依然是不停地用锯拉一根大枕木,永远也拉不完似的。而且枕木里面埋有许多铁钉,他很懊恼很揪心。他喜欢木头,可是憎恨里面的钉子。他只是觉得两肩酸痛难忍,手心的伤也像被火灼烧那样疼痛。他只翻了一个身,又接着发出十分疲倦才出现的长吁短叹掺和轻轻的鼾声。醒来时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少年木匠还不想睁开眼,不想让屋子里明晃晃的四壁照射自己的眼睛。他躺在那儿,突然心情又回到昨夜干完活去要工钱的苦闷和委屈中。不过只停留了两三分钟,就换成了一种面向挑战的跃跃欲试的心情。轻松、欢快。他今天先要画素描,那个借来的石膏头像要尽快早些还回去。他想好了,明天还要去“站大岗”,找活儿干。想到这儿,他突然睁大双眼,一下子从床上站在了地上。按习惯,这个高个子少年要先喊“妈”!可他觉得现在屋子里很静,母亲好像不在房子里。他穿好上衣和裤子。看看其他房间,没有母亲。他才大声喊着“妈”,又是一声。毋庸置疑,这一声喊还完全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离长大还差得远哪!他满头卷发蓬乱,眼睛也半眯半睁的,可爱又调皮。上午的阳光明媚,投进大窗户的房间里强光刺眼。少年没洗脸,进了厨房。先找点什么吃的,母亲也许去买东西了。当然也可能去了梅丽兹姥姥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特别糟糕的事:今早回来把钱交给母亲的那一刻,母亲一定会闻到他嘴里的烟味儿。他立刻感到了一阵懊悔。
走进厨房时,少年看见这样一个景象,开始他很长时间没弄明白:在那张古老的黑漆胡桃木的椭圆形大拉桌上,摆放着这样的东西:四片厚厚的面包,一小碟切成椭圆形的红肠片和一把叉子。最令少年不明确的是,一只旧的酒瓶里盛了很少的酒。也许是二两吧。少年打开盖子闻了闻,是白酒,很烈的酒精味儿,还有呢,是一盒便宜而普通人都喜爱的“握手”牌香烟。香烟的旁边,是一盒火柴。
少年想:有什么人要来吗?不是吗?他没敢动桌上的东西。他打开橱子门,没有可以吃的。再看看大炉子上面,也没有吃的。少年咽了两三次口水,还是喝了一大杯水。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夹好了纸,削好了碳铅笔,揉了一阵眼睛,开始画素描。母亲回来了。问儿子睡得好吗?少年木匠精精神神的大声“嗯”了一声。母亲进了厨房。看了看又出来商量着对儿子说:“先吃饭,再画”。
少年放下铅笔,随母亲走进厨房。母亲看着儿子坐在对面,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向他面前推了过去。
“这都是给你的,萨沙”。母亲用肯定和严肃的目光盯着儿子,以确认自己的话。 “啊?可是,妈……”少年突然感到很困惑已至无法接受。
母亲走到炉子旁,在铸铁厚炉盖子上拿起一片烤焦的面包,在杯子上面掰成小块儿,再放进杯子里,把开水浇进去。这就是咖啡了。不过焦糊的面包味多少和咖啡的味道有些相近。母亲把这只杯子放在儿子左手前方一些。转身又离开了家门。
少年吃着面包,红肠,喝着“咖啡”。他直了腰身向前挺起胸。他一只手拿过来香烟和火柴老练的放在上衣口袋里。然后,把酒瓶盖子掀开,用舌尖抵住瓶口扬起胳膊,沾了一口白酒。他觉得很辣,舌尖象火烧一样热。他重新盖好盖子把酒瓶放回原位。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柴,也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不用说了,母亲为他做了一个仪式,或许应该称其为“成人式”。这的确是一个仪式,而且是一个特别庄重的仪式。这也是母亲的奖赏,是一个了不起的宣告。少年欣喜地接受了这个仪式。而少年木匠从此以后,并不怎么吸烟与喝酒,只是在必要时才摆摆样子。
父亲在监狱里关押了两年,病死在里面。没能看到儿子长大。
过了十年,少年变成青年。长出了满脸帅气的胡须。他要常常刮脸。想起从前为了快快长出胡须而偷偷刮脸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和原来也没有什么变化。特别是在母亲面前。这一年,他和妈妈一起去了新西兰。在那儿,他一边做木工活儿一边读建筑大学。
又过去了十五年,他结婚有了儿子。妻子也是建筑师。他叫儿子学木工活儿,他可不愿意学这个手艺。他喜欢改装汽车,造小型游艇。算了,那就随他吧。
又过了八年,2000年的六月,妈妈去世了。葬礼举行后回到家里,萨沙想起了母亲在他十五岁时为他做的“成人式”,那时候他多希望长大呀。直到此刻才清楚,再也看不到母亲在身边了,从这一刻起,他才是个真正的成年人。
又过了二十五年,当年急切盼望长大的少年木匠已经是满头白发了。整个国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时他在想:一个人察觉到自己少年时就有的美德并加以保护,不接受世俗与愚昧的影响,这时候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有社会责任的成年人。
他偶尔会向别人讲起这个故事。还常常回忆起少年时期,第一次把赚来的钱交给母亲那种长大成人的自豪与喜悦。
末了,他会这样说:“我的母亲早早就把我当做一个大人来看了。那时候,我把吸烟与饮酒看成了只有大人们才可以做的事。像是一种大人的标志。母亲首先认可了我是一个大人,一个成年人。为此我一生很骄傲。并且,再也没有因为在生活和工作中受到委屈和欺辱而流过眼泪。”
他常这样想:那个萨沙,那时候可真想成为大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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