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凉,今日上午,地雀捎来了我母亲的口信,说家宅门口的一棵树倒了,叫我快回家去看看。
让我回去?我其实是不敢苟同的。我是猫,看过了三遍柳絮纷飞,现在又有了新的主顾,按照道理,是不应当回家了的,况且,我不觉得母亲在这个年纪会像这样的离经叛道,因此听到这个消息,一开始我是不相信的。我怀疑是不是地雀失职,有了误传,毕竟这小东西肚囊并不宽筹,速度倒是真的快,消息交给他不会耽误,可是嘴太小,总是叼不住几个字,恐怕这回也是有混淆。
看着刚传到消息的地雀现在正在我面前低头梳毛,我起了坏心,抬起了爪子,想要吓唬吓唬这个玩忽职守的家伙,怎奈我那个好心的主顾先有了意,把地雀让进了窗台上的鸟笼喝水,我失去了良机,就只好作罢。地雀感激的抬头向主顾吱了一声,随即发现了我半悬空的爪子,一个激灵,退到了鸟笼的里边。
「橘哥你不要害我,我经不得你吃几口的。」
「那你玩忽职守,传错消息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会吃你么?」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我哪里玩忽职守了?」
「那我母亲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棵树倒了,就叫我回去,你不是不懂我们猫家的规矩,再说我的母亲更加不可能……」
「这就不怪我了,是你没听明白,那树确实是倒了,倒的还是你家宅门口的泡桐树。」
啊,难道是那棵泡桐?这回轮到我激灵了,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我不害你了,快重新再说说看。」
这下地雀得了理,添油加醋的叽喳卖弄起来。
「可不是么,任谁也想不到。」
地雀开始自由发挥。
「我也想不到,也许你母亲肯定想到了,反正昨天那些人类一来,树就倒了。想想其实也就是一棵树嘛,我远房大表哥就能靠嘴把它啄断,何况人呢,他们使着锯子不用半天就锯断了。树哗的就朝他们锯的方向倒了,砰的砸在地上,树叶簌簌的弹起来又纷纷落下。哎,你们家没事啊,我打包票,只是把住我隔壁树枝的跛脚吓了个半死,他飞不动,昨天就是在这棵泡桐树上睡了一天,现在叫嚷着自己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地雀了,叫我们客气点,可那脚还不是照样跛……」
他说的确实是我家宅门口的那棵泡桐树。那棵泡桐树据说是我橘太上公出生时种下的,我一岁时离家,跟随现在的主顾又已经有两个春秋,数来那棵泡桐应该至少12年了吧。初种下时的泡桐,我当然并没有见过,只是听祖辈们谈起。那时的泡桐大概只有人类楼房的一层楼高,树干是和现在橘三舅的腰一样粗的,春天开出了粉白色的花,各个形如铃铛,受到了春风的拨弄,在风中叮当叮当的摇着,引得树下的祖辈们侧目。当时的祖辈们毕竟年轻,心气可想而知是很盛的,看到春风对粉白铃铛的挑拨,心中都是有所不甘的。
「世上不应该有比我们更会玩的了」,他们或许真的会这样想。
「那我们蹿上去给春风看看谁更能玩出花样」,接着一定有猫会这样附和。我估计是只狸花,因为母亲总是说隔壁的狸花能捉老鼠,我估摸着他们一族应该是好胜且矫健的。
总之他们就是到树上去了,可是发现春风并不在,在的只有泡桐花,一阵无趣后便自顾自的和花玩起来。树上的景色和树下果然还是不同,泡桐花的颜色也变得分明了。粉白色的泡桐花其实内面是白色的,间或有些紫色的条纹,层层渐变,簇簇铺陈,较为突出的花朵紫色就比较深,但不至于浓艳,清新脱俗还是很符合猫的审美的。他们像是找到了宝物似的,忘我的嬉闹着,有的藏匿到了树枝的后面,一阵摆尾卖弄之后,突然对某朵泡桐花猛扑过去;有的大咧咧的站在较粗的枝头,来回拨弄黄褐色的花序,激动得站了起来,毛茸茸的花序和毛茸茸的手,都在半悬空中你推我当,来回对峙着,竟一时分不清谁是谁来;还有的必定是我族类,说不定就是我那橘太上公,背依在树干上,深橘色的分不清是他还是树,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吐出一两片花瓣来。
他们真的年轻过呵,和那时的泡桐一样年轻。
待泡桐花开到了第十载,他们都已不再年轻,终于轮到我有机会上树一观风采。我上去时却不如祖辈们那时那样容易了,树已经长到了三层楼高,树干连他们人类都环抱不住了。隔壁狸花嘲笑我说是我的毛色限制了我的行动,这对我是实在难以认同的,我虽然不属于运动的那一类,但也绝对不会是同橘三舅那般膨胀的。
泡桐树上依旧是粉白色的,仿佛它永远是粉白色似的,但因为这十年间树冠实在是干扰到了四周的居民楼,据说它也终于不得不承受了人类的修理,所以我上来时,粉白的依然还在,但更多的是深棕色的部分了。我并未见过这泡桐的绚烂,心中因此并无感,但很快又感动于四周的风景了。从稀疏的花簇中,我看到了远处延伸开的公路桥,盘绕连结一如脚下的虬枝,穿梭的车辆如同鲜活的树液,生命力更加旺盛与顽强。
「那棵树难道不更好么」,我望着公路桥出了神,喃喃的说。于是簌的从树枝跳到了居民区的围墙上,首次眼望着外面的世界。
「我要到外面去了」,我回头俯瞰树下墙角蹲着的母亲,她没说话,这是猫家都遵守的规矩,我可以走了,她不会阻拦。
我记忆中的泡桐树依旧是粉白色的,泡桐花即使淡出了视线依旧叮叮当当的给我送别,还有未曾开口只是坐在树下看着我远去的母亲。
泡桐曾经灿烂过,如今竟真的被砍了。
「树是老了,可是砍它做什么?」,我问地雀。
「这你就不懂了,你是猫。」
「我是猫怎么了?」
「他们人可不识得与花逗弄的乐趣,这孤零零的一棵也不值得城里的人作为药用,不如就砍了吧,留着占地方。」
「可是砍了就有地方了么?」
「反正砍了之后,就有人去丈量土地了,懂人言的黄狗说,他们想要建一座养老院。」
哦,当年栽下泡桐的那群人,看来和树一样,也老了。他们当年真的年轻过呵,和那时的泡桐树一样年轻灿烂,可是人老了,便想着自己的归宿。我是猫,是可以住在树上的,他们是人,于是现在栽下了自己的家;我是猫,是时常远行的,他们是人,于是想把亲朋留在身边。
「你说我母亲叫我回家去看看?」,我忽然想起母亲来了,好像理解了母亲的言行,也许和人待久了,也就有了人气,有了人的想法。
「嗯,她说在养老院建成之后,她就会随她的主顾住进去,原先的家宅就弃之不用了,她猜想也许你会想去认识一下新的门路」,地雀喝饱了水,梳齐了羽毛,还是有些小心的从笼子里挪出来,「得啦,消息就是这么多」,然后簌的飞走了。
我是猫,但也许该像人一样,天冷了,回家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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