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作者: 杨二听 | 来源:发表于2019-01-01 10:26 被阅读0次

    徐老师:

    新年好。见信好。

    有似魔咒,历逢你生辰前后,我总不免繁碌琐碎,鲜能及时送上祝福。好在你绝不催怂,甚至不闻不问,惯得我毛病。

    究竟不是以阅读为生的人,总瞧不见他人眼中的迫切。

    近而闲来,抓紧提笔,任性抒发,显些生疏木钝,你一定瞧得出来。一年到头,读书少了,笔头不练,便容易这样,但这又何尝成了理由。

    索性尽力而为。望你见怪不怪。

    约莫一个月前,九分来电,预月底至纽约办事,问能有机会见上一面。届时我正忙于申请,抽不开身,支吾回复,他听得出来,遂不多求,愿彼此事诸顺好。同他议事,寒暄为主,议到后来,总能敲出一个句点,从不留“活口”,从不叫人念想。零星挚友,属他最会做人。

    他说,国内尚好,同以往朋友见得频繁,可因各入专擅,言辞语境不同从前,难免听不清他人在讲些什么。

    我说,我们过去担忧的事终究会来。

    他说,生活终究会来。

    他又醒示我,我们很久没见了。我纳闷,为何去年的会面尤感久远。挂去电话,方才惊觉,所谓去年的会面,实则发生在前年——我去年因忙于课务未能回去。记岔了,害得我们好生辩论,害得我胜之不武,害得他虽败犹荣。

    记得前年同他会面有二,次序不确,内容更无从实凿。

    一次位于三里屯周近,同一圈相熟吃过一餐昂贵的饭。饭后,其一提议去夜店,另一大笑,一把年纪蹦个屁的迪。店内如旧,光晕萦交,声响嘈杂,我扯着嗓子问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他扯着嗓子答,好,咱改天约饭。几辗之后,着实费劲,他拽我出去,当街站着,看着鸣笛的警车一辆一辆地过,我俩的烟则一颗一颗地烧。话不在多,他大约讲述了他的逆境,我大约表达了我的困窘。酒醒过半,烟包见底,我欲要离开。他前上路口为我打车,我顿有片刻,叫住他,问,附近还有烟酒铺子?他笑了,早点儿回去吧。

    另次则同好友于簋街吃饭(不通食味的人,若要吃得体面,无非这些地方),口感甚好,不在馆子如何,全在谁人如席。在外头吃饭,我总不吃很多,烹火通常不对口,如席之人通常不对头。而和对了头的人吃饭,总叫人安心,容得我在酒桌上信口开河,胃里空空,却心中满满。

    那次我有幸见到了九分的女友,传说他俩自初中相恋至今。格外白净的姑娘,妆容轻淡,眉宇温礼,腰身笔直,谈吐间性格流露,初次见面,带些羞怯。当晚,我难得多喝了两杯,又替自己满上,九分手快,一杯热茶抵换了我的酒杯。我一举杯,烫得失手将茶水泼进了麻小的锅里,惊异之余,支吾道,养生局,吃得清淡点儿,见谅,见谅……

    我给人家姑娘留下的第一印象休止于此。而后,我随朋友车转战SOHO。朋友方停靠好,一名管理人员前来收费,要价颇高,朋友议价时,我顿感眩恶难忍,踹开车门对着灌丛一通喷洒,惊得那管理员大打折扣。喷洒舒坦,双腿发软,走路晃悠,九分叫我走直线,我走得认真,又尝试了几次大跳,他笑得前仰后合。待他笑过,我环顾四周,问他女人,这是哪儿?

    她答,三里屯。

    我问,咱干嘛来了?

    他答,射箭。

    我一脸懵屄。

    他做出一副拉弓射箭的动作,道,雅茹(另一友人)是内蒙人。

    我恍然大悟,这套汉子的马,怕是喝过两口便会想起草原。

    从没射过箭,弓力强韧,无法瞄准,出箭随缘。第一箭正中旁道靶心,后一箭脱得离谱,险些当场爆头淘汰扎什(雅茹男友),遂及时退下。休憩片刻,几乎睡去,九分过来问切我,我答,还好,又问,有烟吗?他瞟了眼他手中握着弓箭的女友,摇了摇头。

    每每想起这些,我不免觉得自己有过忙碌,不回头看,一些印象松散了竟全然不知。

    眼望前方,我甚至不能继而参与这些人的人生进程,不能创造再多的印象,实感遗憾。比如,雅茹和扎什二人去年的订婚仪式,以及他们今年的婚礼。

    婚礼定于巴厘岛,扎什问我是否得空,我应答得信誓旦旦。后因论文研讨会原定人员不能到场,我被临时告知同行,不得已爽过这次大约。

    我同他解释,他理解,反过头来安慰我;我没敢跟他的她解释,我怕她凶我。

    于是,我默默将碎片的记忆塑封在一个名为“时空”的盒子里,不忍常常打开它。又过了些时间,我发觉盒子显出一些陈旧、形变——它亦会老去,于是再不忍打开它。望着它,我只能极力检索里头的内容,大约是:我于北京的记忆满在你们,我于你们的记忆满在夏天。

    有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念,一方水土即一方人。离了水的土皲裂荒槁,疏了记忆的人亦是如此。

    如今写来看看,也算检验自己还能将过往美好记得多细节。

    这样说来算是客气了。

    如需刻意看向过往的美好,这的确不算是一个好的状态。

    去年这个时候写:来年哟,一定恶心,未必有趣,又务必平凡。

    时下我大约能够预设自己忙于申请的样子。终究是目标,终究要完成好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我如是将自己推行至今,似总能在被动与轻松中找准一个平衡点,可谓颇有偷懒的才能。

    可因年初的一些境遇,致使这推行的过程忽地少了一丝劲道;有如猛然发力,却推空一手。

    所谓境遇,说来不大不小:无非是我同我组的临床导师意见不合,老人家反过头来挑挑细节,随后二人好容易商榷出一套解决方案,正待落实,又因其他行政教务避讳责任而告吹。随后,各方导师“建议”我,放弃专业,拿到文凭方是紧要。

    “看来我只能接受咯?”

    学术指导说:“相信我,我尽力了。”

    临床主任说:“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但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请随时联系我。”

    临床导师说:“说实话,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当中是有回旋的余地的,只不过……我很后悔。”

    是的,每一位当事人都偷了懒,索性得过且过地行动着、解释着。

    我自然明白自己的斡旋与努力终于换得了什么。自事发以来,我一向是平静的,即使后来敌意渐增,也尽可能地克制。直到临床导师向我致歉的一刻,我确实看见他多次拭去眼中的泪水,顿而敌意全消,不免激动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哽咽到一个字也发不出。待几方平静了些,我终于表示接受这一“建议”。面临这一层制度,我终于未能保有自己本不可退让的权益。大局既定,鉴于后面尚有一位病人的预约,我便起身告辞。

    只有不到五分钟整理心绪,下楼至车里,叼起一颗烟,手里翻合着打火机,“叮、咔”作响,又将烟插回烟盒,双手用力搓了搓眉眼,平复好心情,返回办公室,准备起会诊资料。

    会诊伊始,我向病人提出转诊建议并解释过缘由,他表示理解。过程中,我不自觉地向他讲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意识到袒露过多,立即住口。他笑了笑,表示并不介意。我向他道谢,他回谢。临别时,他说,既能行走至今,人无非得以从一次次的困境中幸存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有重生的潜能,他祝我好运。我道谢。

    坐在停车位前的人行道上,我感到周身酸痛,头脑麻木,嘴上叼着的未燃的烟一些弯褶,烟蒂早被唾液浸湿,打火机“叮、咔”作响。

    我觉得可笑,依比过往的历练,这当真算不得什么,我却仍被其震动如此。的确,再简单不过的事,我却还是叫自己失望了。或它实则并不简单。我表达过,克制过,努力过,争取过,却终究还是接受了;即使结果未能如愿,我却早早看到继续顽抗着实渺无意义,遂及早提走我所能得到的部分,及时将自己抽离出纷争,正如以往每一次历练一样。“这样再好不过了,”我这样理性地寻思着,战意全无。

    同学说,她准备了一封联名信欲将此事上诉给学院办公室,但仍有一些细节有待同我商榷,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谢过,算了吧。

    她说,所有人都站在我这边。

    我谢过,但还是算了吧。我知道,她正在准备申请我们学院的博士项目。

    当晚我便向父母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大约没听明白,这便是于我而言最大的慰藉。他们毕竟身为我的“投资人”,我有责任向他们表明实际情况。母亲显些焦虑,大约有些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我于是又同她解释过一遍,她似依然不明所以,遂转移话题,聊起了她最新看过的电视剧。父亲尽力听着,似乎也不比母亲能多理解到哪去,随后,难得地抱怨了一口我的临床导师。

    得益于二亲对我的教育,我尚能在逆境中保有足够的理性。出国之前,母亲说,大事通报一声,小事自行解决,而我却往往反其道而行。父亲总说,遇到困难,与其沉溺于负面情绪,脑子早能转出三五套解决方案了。怹俩共识道,好事坏事,经历过即需反思。

    我自有做得不完满的地方,但致使这一结果的因素并不在我,而在职权阶级作用下产生的沟通断层。以上是我反思得出的结论。

    我不责怪任何人。都需要权衡利益,因而存在立场,都难得很;既事与愿违,便枉不足以责备人意。

    若论制度如何,宽容,严谨,健全,成熟,我们何尝满意过?

    当然,整个过程中不免显出权限与资历的博弈,主流文化与亚文化(或外来文化)的制衡,不同人种针对僵化结构的态度,等。但要谈到这一层面,我着实觉得太过无聊了。事件而已,不晓事情,不通事理。我大约同人讲释过许多次,口干舌燥罢了。

    被迫面临抉择,我冥思良久,最终决定投身研究领域。约莫算转行,实则从未偏出手头正做的事。后来半年,一篇论文齐近发表,两篇候审,我的精力只有这么多。自然,闲来时,我不禁反思起事件原委,甚至一些针对这个行业——我何尝有过资格帮助他人?

    我诚心感慰每一位向我倾诉过故事的人,感谢他们的信任。除去倾听,我能做的无非将这信任感递还给他们,回请他们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值得自己的信任。在我看来,这是探寻生存意义的首要一步。狂妄如我,感到绝大多数理论且同放屁,我只相信我亲眼见证过的人的选择,以及他们力图找寻意义的方式。

    意义并非在其本身,而在找寻。我浅谈过,巨石无意义,达成巨石所携旁的使命亦然,而将其推动却能得出一份自我,起码在推动的一瞬,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自我的力量。我曾想,我总需将生命铆在一份意义上,而则生存于人类社会,其本身受制于诸多意义,这便是巨石­——它随我与生俱来,却从未属于我,亦从未成为我。于是我本未知,于是我本无属。恐惧,的确,我对无属感到恐惧,亦对归属感到恐惧。真正的遗憾则在:我从未真正属于过自我。这不同于拥有自我。我在做出历次选择时便已拥有过自我。逻辑看似:这一世界中的我既定,从而选项既定,继而所能拥有的自我既定。可这世界的秩序本即偶然,从而我偶然,随则选项偶然,继所能拥有的自我偶然。这使得这份自我很是被动,又鲜能推演出究竟是什么构成了自我,我因而迷茫、困顿。而最为精彩的部分在于:这自我本可以安于从动,却自立意志,自动起来——它终究难以接受社会性将其同化、泯灭,它务必克服其本身的存在危机。我无从揣测它是否源自人的本能,却须集成一股犹自本能的力量,以示其存在之独有。我相信,独有是为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不同,是为人的存在的核心,亦是生而为人的精彩。这种不同无法被具化(或它仍有被解构的空间);它诚为一种矢向,正如找寻这一动作,正如推动巨石这件事。

    这是我目前对人颇为浅显的乐观理解。我说,帮助人之前先当了解人。可人是等不及的(人对于自己正面临的问题一向没有耐心),迫使施助者渐而投靠方法论,将职业成长丢给之后的时间,使得我一番基准俨成一樽标准。即时能力主义(兴许不全为实用主义囊括),“得来即可用,使用即能力”,这便是急迫所蕴生出的产物,同是这个(或许多)产业所需求的。真的,我不时庆幸自己被“淘汰”了,因由自己的辩驳,因由自己的固执,因由自己的理想主义,也因由自己背道航驰的狂想。

    “我终于还是失败了。”

    “值得吗?”

    “值得。”在这个年纪,我可以这样说。

    “你指年轻?”

    “我只求稳。”

    我自多愿意不时莽上一莽,青春热血不论成败总不至百无聊赖。但于当下,莽也好,稳也罢,我多审慎自己的判断,认定及时找准切口方向尤其重要。

    很难,我这样觉得,仿佛要求自己务必活出哲学。

    我仍求思辨,因为我想看到一些榜样眼中的那个世界,并于这世界之上,看到属于我的一番光景——它会沉没,又定将浮现。

    写至此,我似乎找回了先前搁置的热忱。

    没错,徐老师,你定能察觉,过去半年,我浸身于繁杂事务,却几乎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彷如遭遇海难,我随手抓住了一片漂浮的断板,却不能确实自己能否获救。幸运的是,怒浪渐息,我远远望到一座岛屿,于是奋力游去,将自己拖出水面,翻挺在岸上。休憩许久,我抬眼望去,便一目了然:这座突兀于一片理性之海上的名为感性的岛。这同我此前观测到的景象大相径庭——总是零星几片理性岛礁几乎欲被感性之海淹没。

    而今经上一遭,我总算觉得理性之上颇难驻足,唯将自己置于感性的片刻中,方才得以歇息,叫我周身在阳光下现出原形,容我释放自己,谅我跪地痛哭不起。

    在这岛上有一众相亲相熟默不作声的注视,也有一位来自“北方”的女王。

    烈日下,她衣衫不整,妆容不拘,骄傲地昂着头,远眺向海面的尽头,说,幸福终究会来。而后她望向我,眼里富带温柔,小声重复道,幸福终将会来。可她又在暮色沉降之际,瞪圆一双大眼,泪眼婆娑,说,相比幸福的爱情,她更渴望婚姻。

    这是她将自己铆于一段人生的方式:向往着,不安着,否定着,又浓切地爱着。

    她说,她会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也会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

    我说,请不必给我机会,我渴望婚姻。

    她说:“你骗人!”

    我承认。

    她洋洋得意,欲要离去,转头又念:“可是我爱你。”

    我也爱她。

    她说:“你骗人!”

    我说,滚蛋。

    二人大笑起来。

    如是,我俩日常玩弄着严肃的议题,任由不适化为思念,错将宠爱施作宠溺,又默把感动匿藏于举手投足之间。于是,行程未足定,已然不能舍,俨如触及爱情最卑微的底线,我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彼此心中的一方净土,直至它们接壤。毕竟,“难得”二字即已足够难得。

    我们都不算成熟的人,却渐能以愈加成熟的方式对待彼此。

    起首一端,我说,我不难懂。

    未至末尾,她说,的确。

    我又说:“你不好懂。”

    她笑:“谢谢。”

    原来如此,我们都大费周折地活着。

    徐老师,你是否也这样活着?又曾遇过这样活着的一位她?

    你答,又何妨呢?

    我说,是,不碍的。

    于是,我们都不碍于周折地存活至今。

    你不然。你说,你再不似以往那般非要顽抗殆尽。

    我笑,我较你似要固执一些,开窍得晚,仍需折腾一番,克服心里一些郁结,方能安稳接受生活中的万般细琐。

    “这样不累吗?”

    我怕是块贱骨头,不累得筋疲力竭,不信自己确实活过。如此说来,我本没有资格同悯任何人。

    “哪有那么难?”

    “从来不难,”如今我敢这样说,“从来都只是认真而已。”

    “甚至像是一种痴迷。”你静静道。

    我惊异地点点头:痴迷于年岁,痴迷于繁碌,痴迷于选择,痴迷于自我……终于,痴迷于沉浮。

    我说:“这很值得写写。”

    你笑:“从没人阻止得了你。”

    那便是了,我正打算写一则短篇。实已完成大半,读过几遍,改过几遍,仍觉不够牛屄,续笔又何其难,于是决定删了重写。这一次,或哪怕再一次,我却记得要尽兴地写,竭尽全力地写,道出自己一段时间以来苦思冥想瞎掰出的一套理论,然后让你们一句话都看不懂。

    “写东西不能只顾着自己爽。”

    我明白,我明白,最后一次,最后再让我爽一次,日后我一定友善一些。

    我这样说着,你又在何处偷笑呢?

    “不自量力。”

    我想,这一词分明描述出了我于当下的态度:沉浮往复,但凡度过,再不甘屈于暗潮耸动、逆流凶猛。

    备注:

    穷极无聊,这是我对通篇文字的评价。

    抱歉。逾期有甚,却只能交出这般货色,着实难为情。

    “又一年。”说得烦了,却连年这么说着,带着悔憾,叹息,怨艾,厌倦,侥幸,及幸灾乐祸。

    “愿好,望顺坦。”说得烦了,到底是便宜片儿汤话,一年到头还不是那个屄样儿;夸赞历程,实则没长进。

    但我这人向来脑子管不住嘴,嘴管不住舌头牙,也管不住脏话真心话,最后还是得说,愿你好,愿家里好。

    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你还行吗?脑袋还清醒吗?

    赶明儿头半年我也这么问问自己。

    不瞒你说,今年差点儿就没绷住,险些拧了脾气、上了头。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可算在别人眼里“活”下来了。

    可是吧,我去他妈的别人,一帮瞎了心的傻屄。

    这么说,你能放心了吧?

    新年好。来年好。

    再注:

    果然不得醒来即伏案,气性格外大,今后当调整,还请见谅。

    迈阿密,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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