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字母文字传奇

6. 西奈字母出埃及记

字母文字的第一声初啼，必然始自象形文字“湮灭”的埃及，且生发于埃及象形文字的“残躯”上。但是，创造原始字母文字的却不是埃及的祭师，而是来自迦南的闪米特语族工匠，他们在西奈半岛的不毛之地、这块“伟大而可怕的荒野”中，不经意之间，“创造”了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奇迹之一。

埃及西奈半岛旅行图

我们在这里，又一次遇见了《象形文字传奇》里熟悉的老朋友、英国著名考古学家弗林德斯·皮特里（Flinders Petrie）夫妇。1905 年，皮特里在伦敦创立了英国埃及考古学院，由夫人希尔达·皮特里（Hilda  Petrie) 担任秘书，负责筹集资金和招募新人。是年冬季，皮特里伉俪从埃及的萨卡拉出发，到达西奈海岸的西北部塞拉比特·哈迪姆（Serabit el-Khadim），一个多风的荒凉高原地区。

弗林德斯·皮特里夫妇，伦敦大学皮特里埃及学博物馆，1934

在塞拉比特山顶进行的考古发掘中，皮特里发现了古代采矿营地和一座哈索尔( Athor )神庙。塞拉比特山上蕴藏着丰富的绿松石矿，在埃及中王国时期就开采过。哈索尔则是埃及女神，沙漠地区的保护者，在当地被称为“绿松石的女主人”。该寺庙最初建于中王国塞索斯特里斯一世（公元前 1971 年-前 1926 年），并在新王国时期进行了部分重建。

皮特里惊讶地看到，古代采矿营地里除了有少数古代文物之外，还有大量刻有铭文的石头和石碑。其中一些是用迄今未知的文字刻写。大约四十块未知文字铭文隐藏在数量更多的埃及僧侣体象形文字铭文之中，多数刻在绿松石矿附近，以及绿松石矿通往寺庙的道路沿线。有些符号显然与象形文字僧侣体形似，但比神庙墙上美丽图案式的圣书体文字要简单得多。

塞拉比特哈索尔神庙石碑

皮特里知道，绿松石矿的许多工人都来自尼罗河三角洲，其中包括大量被允许在三角洲东部定居的迦南战俘和招聘来的闪族工匠，即那些说早期西北闪米特语言的人。因此，他很快意识到该文字记录的是闪米特语，而且不似象形文字那种语标和音节的组合——它们可能是某种表达语音的字母文字。铭文显示的字母应该是绿松石矿工自己设计，是他们从象形文字中借用且“生造”出来的未知符号。

塞拉比特采矿营地的亚洲人

作为抄写员，希尔达准确地摹写了这些铭文。为了收集更多的证据，她后来甚至还穿越了整个西奈半岛。皮特里把他们挖出的许多文物和抄件带回了伦敦，其中包括一个红色砂岩的小狮身人面像，它的侧面也有一排字母。狮身人面像是献给与绿松石有关的女神哈索尔的祭物，它是用原始象形文字和原始西奈文字刻写而成。

塞拉比特的狮身人面像

皮特里发现的这种未知的文字，后来被命名为“原始西奈字母”。1906 年，他在《西奈半岛研究》论文里写道：“我很乐意看到，早在腓尼基人选择固定字母之前，地中海地区就已有了字母。我们在这里得到了结果，日期比已知最古老的腓尼基文字早了大约五个世纪。普通的叙利亚工人无法掌握埃及雕刻文字的技艺，但他们在公元前1500年之前就熟悉和拥有一种文字，而且是一种独立于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文字。”

皮特里文中所指的“叙利亚工人”，实际上指的是迦南地区（叙利亚一带）北方闪米特语族的雇佣工匠。关于“闪米特”语族，我们在前面的章节已经提到过多次：在古代，他们曾建立过取代苏美尔、被冠以“古巴比伦”的阿摩利王国；曾建立过被冠以“新巴比伦”的迦勒底王国，他们是巴比伦文明的创造者。在近现代，腓尼基人、马其顿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他们的后裔，生生不息地繁衍了数千年。

迦南地区的闪米特语族，即早期操西北闪米特语的族群，其语言仅由辅音组成，元音必须由说话者提供，因此他们的文字从技术上是辅音音素文字（abjad）。这一点，与古老的埃及象形文字十分类似。在象形文字的读音中，只有辅音被表示出来，而元音则被省略掉，埃及人会根据上下文的语境将合适的元音填进去且不影响发音。

 “辅音音素文字”这个术语首先由美国语言学家彼得·丹尼尔斯（Peter Daniels）提出。闪族文字（包括腓尼基字母、阿拉伯字母等）属于辅音音素文字现在已是人所共知。这类文字被认为源自原始西奈字母，而原始西奈字母又被认为源自埃及圣书体（或僧侣体）。辅音音素文字比埃及僧侣体更简易和朴素。

皮特里研究中发现的铭文样本，仅显示了破译的部分

十年以后，1916 年，我们另一位老朋友艾伦·加德纳(Alan Gardiner) 爵士发表了自己对皮特里研究结果的解释，认为这些字形似乎是后闪米特语言使用符号的早期版本。加德纳研究了皮特里提供的塞拉比特西奈铭文，提出从左上角到右下角的那一行应该读作mtlbʿlt（参见上图所示的符号），可翻译为“（the）Lady的挚爱”。因此，该铭文的意思就是“哈索尔的挚爱，绿松石女士”。这种解读很快被人们接受。加德纳爵士把他的破译结果表在1916年的埃及考古学杂志《闪族字母表的埃及起源》里。经过整整一个世纪以后，这句话仍然是唯一公认的被破译的西奈铭文。

英国埃及古物学家和语言学家艾伦·加德纳，1938 年

加德纳也在继续尝试破译其他字词。例如，他认为腓尼基人能够通过假设某些符号代表闪米特辅音字母，并且为某些字母分配了语音和重建名称。在原始西奈字母里，加德纳为其中一个字符指定了[b]音，因为它源自埃及象形字“房子”（house），且与腓尼基字母B[bet]非常相似。后来的研究发现，这种对应情形普遍存在。比如，象形文字中“水”这个字，便在后来演变成了M，“公牛头”演变成了A，“人头”演变成了R，“蛇”演变成了N，“举手的人”演变成了H等等。

埃及象形文字与原始西奈字母的对应关系示例

经过文字学者多年不懈的努力，现在已大体上认定，原始西奈字母由约19个左右的符号组成，至少在理论上，这些符号与象形文字圣书体或僧侣体有关。无论文字的神秘起源如何，它最终向东传播到整个西奈半岛和黎凡特（相当于现代东地中海地区），并且被迦南人采用（因此它也有另外的名称叫做原始迦南字母），最后又被腓尼基人采用。

初步整理的原始西奈字母表

原始西奈字母被认为是世界字母书写的最早痕迹，这一点似乎已经成为定论。然而，1999年瓦迪耶尔霍尔碑文（Wadi el-Hol）的发现，再次改写了这一结论。

在《象形文字传奇》的岩画章节，我们曾提及“基纳弯”（Qena）的概念。尼罗河上的基纳弯，距离埃及古城卢克索（底比斯）不远，位于埃及文明的中心地带。从基纳弯起，东向到红海，埃及东部沙漠上布满密如蛛网的“干河谷”（Wadi）。其中有一个我们尚未提及的河谷叫做瓦迪耶尔霍尔（Wadi el-Hol），阿拉伯语意思是“恐怖峡谷”。恐怖峡谷纵横交错的道路痕迹，证明远在4000年前，埃及本土与非洲内陆之间就已经有大量的经济交流活动。雇佣外族从事劳工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Wadi el-Ho恐怖峡谷

1998年，美国耶鲁大学博士毕业的考古学者约翰·达内尔(John Darnell)和他原来的妻子黛博拉·达内尔(Deborah Darnell)，在对埃及的沙漠道路调查的过程中，多次走访了底比斯和阿拜多斯的沙漠贸易通道。他们在恐怖峡谷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些文字涂鸦，似乎显示了迄今为止最古老的字母书写，可追溯到公元前 1850年。涂鸦字母符号令人强烈联想到早期西奈字母，以及埃及象形字符。

约翰·达内尔正在以字母A为例讲解Wadi el-Hol的发现

2005年达内尔把他们的发现，以《来自Wadi el-Hol的两行早期字母铭文：埃及西部沙漠字母起源的新证据》为题，发表在《美国东方研究学院年鉴》，激起了轩然大波。

Wadi el-Hol涂鸦铭文照片之一

纵横两行恐怖峡谷的铭文，分别各有16和12 个涂鸦字符痕迹。在图形上与西奈的塞拉比特的铭文非常相似，但显示出更多受到埃及象形文字影响的特点。例如，两个显然没有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小人”字形，其中第一个h1 表示“庆祝”，而第二个h2 表示“跳舞”。h 1和h 2可能是字母的变体，两个符号可能都用于书写字母“欢呼”（Jubilate）。瓦迪耶尔霍尔碑文上的另一个符号b就和原始西奈字母的“房子”（house）十分相似，也与后来演变为希腊字母b（贝托）的腓尼基字母非常相似。

Wadi el-Hol涂鸦铭文拓印

两条看似乱七八糟的涂鸦，居然被某位国外考古学者以闪语字母读音方式给破译了，所发表的释读结果如下（其中某些符号被视为语标，即代表某个单词）：

涂鸦字母的垂直部分（自上而下）释读为：“Anat的庆祝宴会非常好。[牛神]会提供……”。涂鸦字母的水平部分（从右到左）释读为：“……丰富的葡萄酒和食物来庆祝。我们会给她献祭一头牛和一头肥美的牲口。”

释读者认为，文中写出了迦南/闪族神的名称——牛神E l和战斗女神Anat。这种解释与周围的某些埃及铭文吻合，包括关于女神哈索尔的庆祝活动，也包括醉酒的行为。

就在《圣经》叙述摩西漫游西奈半岛“伟大而可怕的荒野”的数个世纪之前，出自埃及本土、外形与象形文字僧侣体相似，且具有记录闪语特征的恐怖峡谷字母符号，不仅将过去认为原始西奈字母是最早表音字母的说法前推了200-300年，而且让字母文字完美地跟随摩西《出埃及记》的脚步，从埃及本土越过红海抵达西奈半岛，最后向着“应许之地”迦南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