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似乎娘的手册哗哗翻页的声音，在距离结尾之前停了下来。

娘的城(3)

我对家的依恋来源于那些或悲惨,或欢乐,或奋进的记忆。悲惨的时候大家共渡难关,抱团取暖,欢乐的日子自不必说,奋斗的时候家人的支持和希冀就是唯一的力量来源。比起那些口含金匙或是一帆风顺的孩子来说,我所经历经见的世事以及带给自己内心的感触就像那些囤积在窖里的麦芽时刻准备着遇见酒曲,就等着将来有一天用完全不同的味道浸润人生的况味。

不识一字的妈妈以她所有的生活智慧和坚强毅力应对着甚至许多男人也不能做到的事情，尽力地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

那幢濒临倒塌的老屋图腾一样镌刻着满带包浆的岁月矗立在我的记忆里。它的拆除重建成为了我们家不同岁月的分割线。

带着对岁月的怀恋和对未来的向往,老屋在众人的力量和号子声中颓然倒入尘埃。一家人在过去的柴房里暂时栖身,每天在忙碌和等待中目睹新房一寸寸长起来。工人们娴熟地往墙上或房顶抛砖掷瓦，和浆的，砌砖的，上瓦的，健壮的臂膀,灵活娴熟的动作,劳动中的工人，间或开着玩笑,充满活力。闲闲的我会呆呆地看很长时间。

没多久,新房就矗在那儿了。小片圆灰瓦被明亮的橘红大瓦取代，显出张扬的气质来。在当时人们的欣赏眼光里,这样的房子比过去的老屋漂亮新潮,就像千年前长安那些灰咖色调的汉唐风格建筑被几百多年前北京明清建筑以明黄朱红所取代一样,透着股子新生事物的兴奋劲。

老屋的历史结束了。

之后的日子里，娘的孩子们就像是经过了霜冻的、倒伏了很久的春草蹭蹭地长起来，那是充满活力、希望、有劲道的大家庭。哥哥姐姐、同学好友乌泱泱地出出进进，家里经常开大锅饭，空前地热闹。来玩的孩子像自家孩子一样地干活，也像自家孩子一样毫不客气地吃各自喜欢的饭食，包饺子的时候是我最欢乐的时候，那么多的人手，几大案板的饺子，欢声笑语的院子，即使是晚饭或是凛雨天气，也闻得到阳光的味道。

古城是娘的城。娘是我们的主心骨。古城里有个回坊，回坊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在回坊浸淫着历史的街道里,每一扇或黑或红的大门背后不经意就会找到富有蕴味的故事,可能上溯几十年,可能延伸百年.

过去,独门独户院落居多,大门一关,万千气象拒之门外,阖家欢乐自成一统。有些经济稍显拮据的家庭也会出租房子给人，因为宗教习俗的原因，外族人大多住不长。我家院子有棵大树，树旁本来有口井，水质甚好，夏季炎热时打来井水放在房间里，能明显降热除暑，把西瓜或夏季其他水果放进井里，吃的时候卷起辘轳来能漾起一股清凉。有个外地房客不通回民的禁忌，在井边清洗大肉，还不小心滑进了井里，我家无奈只好彻底填了那口井。

后来各种外来的人们杂居一院，添丁进口，宽敞院落渐渐拥挤起来。家家户户门前的地界都显得紧张,一块砖的距离都锱铢必较。谁家翻盖新房时还会往出放点，但也大致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缩放的距离以老屋原来的屋檐滴水为界。你一放,我一放,院子里公共走道就慢慢变得狭窄。

很多院落原来都有很宽敞的回廊,有树木和草地,用青砖或石板砌地,灰瓦飞檐,用白石灰水将墙面刷的雪白,平常简单的清扫都很整洁也很有韵味,人处在其中心情闲适、放松、没有逼仄的感觉,口袋里即使一个大子儿没有,也不会整天急哈哈的。现在，这样的院子几近绝迹，硕果仅存的几处被文物旅游部门收为文保单位,有人看守,进入需购票。即使那些当时很狭小的院落只要格局完整,建筑结构未遭到严重破坏,侥幸逃过拆迁大潮,便是很稀罕的所在了。

“回坊”,是古都对本地回族聚居区的称谓,特指古城墙内西北部围绕清真寺环寺而居的穆斯林居住区，传说是从盛唐时期传承而来。无论宗教礼仪还是日常生活风俗都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痕迹，带有浓重民族特色的饮食经历千年仍能保留原来的风格口味和品质，成为闻名遐迩的长安特色，中外游人必须经历的旅游体验。也曾有汉族人艳羡他们生意的火爆,在坊外打上坊上饮食的名头开店,怎奈大多不成功,思来忖去,不明个中原由,我娘简单总结一句说：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做,不要日鬼取巧,顾客肯定少不了。

还真是。坊上随便一个店家,出名不出名的,简单拉两句话,都是成功之道。例如,你吃完饭,随口夸说,老板,东西嘹（好）得很,咋奏（做）的嘛?戴白帽子,肩上搭着毛巾的男主人很爽朗,用很熟捻的口气说,也么（没）啥,就是把料用好一点,奏（做）的时候实在点,少偷懒。

这样的回答显得有点狡猾。餐饮生意一家跟一家味道不一样,多少有点窍道,那绝对是不能向外人明言的。或是家族传承的手艺,几代人不断研究的成果,或是自己总结学习来的,甚至花本钱从别人手上买来配方,全是小店生存的核心竞争力。但,店主应付你的那两句话也莫忽视,那才是这个族群生生世世繁衍成为古都里,活的,不可替代,不可复制,有历史感,有烟火气,有感情的活文物的原因。

古城西安，经十朝帝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凝结沉淀最深之地,历朝历代,无论哪个外化之族裹挟外族文化进入中华腹地最后都被悉数同化的古都,始终给坊上穆民容留出独特生长的空间。这个在世又出世的空间让每一个生活其中的人感受到强烈的文化认同。

穆斯林后代生下来要起官名,也叫学名外,还要请阿訇起经名。为了不忘记这个名字,父母家人从孩子不记事的时候就要经常使用。有的人一辈子可能被别人记住的就是经名,官名、学名只在户口或其他正式文书中出现。这或许也是让子孙记住自己宗教来源的方法之一。在被庞大的汉族人口围绕的环境里,既要能够同生共存,还要保有自己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的传承,在接受、学习多民族社会产生的新生事物以便同步于社会发展的前提下,还要保持自身精神信仰的独立,不因世俗生活点点滴滴的浸润变化而被同化，其实是一件极其困难又意义非凡的事情。古都里的这个族群做到了,不是一时一朝，而是迁延千年。

“事实上，穆罕姆德创造、穆斯林们共同建立的，不仅是宗教意识和信仰体系，更是社会制度、生活方式、文化形态、历史传统，甚至时代特性。《古兰经》和圣训，不但昭示着过去和未来，而且直接指导着人们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生活方式。这样的覆盖面和影响力，只有中国的儒家思想才做得到。但是儒学不是宗教，也不跟华夏文明同时产生。同样，至仁至慈，公平公正，也自由平等，大度宽容。比如，到清真寺做礼拜，谁去得早，谁就在前面。因为在真主面前，只有先来后到，没有贵贱尊卑。又比如，有条件婚娶的人必须结婚，但是必须双方自愿，即便是奴隶也不能强迫。至于以宽容务实的态度对待其他文化，更不足为奇了。显然，伊斯兰精神来源于信仰，又超越了信仰。正是靠着这种精神，伊斯兰文明润物细无声般地从阿拉伯半岛弥散到世界各地，就连征服了阿拉伯帝国的蒙古人也被伊斯兰化了。”娘，来自这个族群。

多年后，因央视《百家讲坛》成名的易中天这样评述伊斯兰文化。我做不了这么大气专业高端的论述，只能跳脱自己的家世背景和成长经历，站在超脱的角度，简单总结自己对伊斯兰文化的认知，伊斯兰：是哲学，不迷信，是主张人们积极向善、入世、享受生活、崇尚和谐的宗教，同时又是教给人们科学生活、正面思考、智慧共存的生命使用手册。

冥冥中，似乎娘的手册哗哗翻页的声音，在距离结尾之前停了下来。

在娘响亮地敲床的声音中，我对着医生理智地描述她过去的健康状况，逐一介绍各脏器可能的状态，并强烈地表达一定要坚持下去的愿望。

ICU主任调整了治疗方案。

之后，从第三天开始再也没有病危通知书递出来。

一周后，她脱离呼吸机转往普通病房。

五年多后的现在，娘在阳台上背对着太阳眯眼打盹。距离89岁近两个月。

此文，献给经历大灾大难的娘。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