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号病房【檀香炉】第十一炉香

14号病房【檀香炉】第十一炉香

推开14号病房的门，卢花蕊又跪在地板上对着桌头柜上摆放着的那尊观音像念经了，我赶紧对后面跟来的实习生作了个＂嘘＂的手势。待了半响，她的眼帘缓缓张开，虔诚的匍匐在地，额头贴着地面，这才直起身子回过头：冯大夫，你查房来了啊？我点点头，走上前去帮上床的她理了理被子：今天感觉怎么样？她伸出植着留置针的双手又掖了掖两边的被子：嗯，感觉精神比以前好多了，菩萨保佑着我呢。

走出病房，检验科的护士匆匆忙忙的向我走来，递给我卢花蕊的检验报告，我回头看了看掩着的门。把手上的病历本递给实习生：赶紧把这个送去肝脏科，请他们上来会诊，Ca细胞已经转向肝脏了。

我是一名肛肠科的医生，每天迎来送往形形色色的病人，机械地开着一张张的住院单子，当把住院单子递给患者时，我己经习惯地不看他们的眼睛。我知道，那些眼神里充满了求生的希望。但他们不知道，只要是需要住院的，这张单子就是阎王殿发出的通知单：某某某，你于x年x月x日务必前来阎王殿报道，不得有误！

医院，是他们红尘最后的道场。

卢花蕊住进肛肠科的那个晚上，刚好是我值班，我从一堆病历本中抬起头，她面色苍白的冲我笑了笑：医生，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严重了，我本来不想花这个钱的，但是我得留着一口气看着我儿子把婚结了。顿了顿，她也许怕我不明白，又笑了笑：我们老家的忌讳，家里父母过世，子女得守孝三年，不能办喜事呢。

这类患者最大的好处是让你省心，因为你不必在他们面前遮遮掩掩他们的病情，也不用被他们封着衣领绝望的呵斥你是慵医，骗光了他的血汗钱而病情不见好转。

卢花蕊很安静，从她住院以来，每天都是眼神空洞的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没看见有人来探望她过，包括她口中的儿子。

每天清晨她都早早地下床洗漱，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跪在地上对着那尊手持净瓶杨柳枝的玉面观音像念念有词。我问她念的是什么。她腼腆地说：《观音心经》，我们村庙里的师傅告诉我；念观音心经能度一切苦难。像我这样的人，时日怕是也不多了，不为今生超度也为来世祈祷啊。

也许是她的管床医生，也许是因为她和别的病人不同。平时下班的时候，我总要去她的房间坐上一会儿，陪她聊聊天，慢慢地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她的事情。

花蕊同当时大多知青一样，她从县城来到乡下后，与乡亲吃大锅饭，挥着锄头抢工分，一住扎就是两年。正值青春的年龄，长相又清秀，村里几个男青年对她都有那意思，可她却没心思去想恋爱的事，她说她做梦都想回城去。她不想一辈子就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

那个夏天的傍晚，干活晚回来整个身上粘粘的全是汗，本来想约一同住的伙伴去溪边洗个澡，两个姑娘说她们已经洗过了。她拿上毛巾就自己去了。

花蕊一生的命运，就在那个晚上被彻底改变了。洗完澡往回走的她被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拖到玉米地里轮奸了。她被捂住嘴打晕死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踉跄着往回走的她根本想不起那两个男人的长相。她甚至不敢对任何人提半个字，她还要回城呢，更加迫切的想回城。

那个月，花蕊的例假没来，第二个月，例假也没有来.....。

她对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枯瘦的身体微微地打着擅，苍白的手指捏着被子，骨节在惨白的白炽灯下泛着黄青。我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没事的，冯大夫，那恶梦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花蕊惊恐地发现，她长胖了，肚子尤为明显，有一天下午，她甚至震惊的感到肚子里有东西在踢打。

村里第一个发现花蕊怀孕了的，是苏二嫂，她在地里柱着锄头盯着坐在土里擦汗的花蕊半天，神刁刁地走了过来并肩坐着：我说花蕊，你是不是怀孕了？又神秘的压低声音：给二嫂说说，娃他爹是谁？

花蕊说，那天的太阳好大好大，恨不得把人烤熟的感觉。二嫂的话如同一个炸雷辟碎了太阳，她的眼前全是黑的，只有一道道的闪电，伴随着闪电的还有铺天匝地的冰雹。

她醒过来的时候，那间木板房全是人，有村支书，还有许多知青，他们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她。支书看她睁开眼后近了一步问她：你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花蕊眼泪流了出来，她拼命的摇头。支书瞪着她道：县里来了文件，恢复高考了，你来之前是高中生，我本还想着你这娃终于可以回城了，没想到你整出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肯说也没关系，反正是你自己的前途。说完后支书拂袖而去，其它人在一片骚动唏嘘声中三三两两的散了出去。花蕊躺在床上，流了这辈子最多的眼泪。她说打那起她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花蕊挺着大肚子，躲在村公所的角落目送着一个又一个的知青兴高采烈的离开村子。

最近一个知青离开后，花蕊生了，陈奶奶拿着剪刀剪下婴儿的脐带后包好抱在她身边：是个男孩。

花蕊给孩子起名：卢生，她说她姓卢，是她生的，就叫卢生，没什么其他含义。很简单。

她就这么带着孩子在村里住了下来，小时候孩子经常问她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她说你父亲死了，早死了，你未出生时就死了。孩子落寂的不再问了。渐渐地小卢生开始上学了，一些调皮的娃娃都叫他野孩子，私生子。每次放学回家的卢生衣服不是破了就脸上都挂抓痕。花蕊边给他缝着衣服边说：你别再和别人打了，人家怎么说是人家的事，你认真个什么劲？卢生刨哮着冲她吼：我都知道了，你还骗我我爹死了，我就是你不要脸的跟男人睡出来的。

卢生和花蕊的话越来越少了，吃完饭后碗一丢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他背着铺盖离开的那天非常高兴，花蕊鼻子发酸的送他去车站，放心不下想跟去看一看，卢生脸一下子阴了下来，一只脚刚踏上客车上的花蕊被卢生推的往后倒退了几下，差点仰头跌倒在地上。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要求填写父母的资料，花蕊侍卢生睡着后偷偷地走到书桌前一看：父亲那一栏：已逝。母亲那一栏：已逝。

卢生自上大学以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毕业后更是年都没回来过，年初一，花蕊捏着抄着电话号码的纸，从早上捏到了晚上，鼓足勇气拨通后还未开口，卢生冷冷的说：我在女朋友家呢，你没事别啰嗦了，就这样。花蕊握着嘟嘟嘟的电话筒，咬了咬牙把眼泪逼了回去。

花蕊总觉得，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她把这一切归究于她的命不好，一定是上一世造的孽债太重，今生就是来食上一世犯下的恶果的。

卢生最后一次回家，是回来说他准备在省城买房的，女友父母说了，他出一半女友家出一半。花蕊看着埋头抽烟的卢生，走进了屋里，出来时递给卢生一个信合的存折：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这是这些年我攒下来的，你拿去给她们家吧。对了，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接过存折的卢生不耐烦的回她：不要你操心，可能明年开春吧。

没有农活的时候，花蕊便经常去村里的庙里，恭敬的上几柱香，跪在莆团上仰望着尊严的菩萨塑像，往往一跪就是半天。她说也没什么求菩萨的，就是觉的那么跪着心里轻松些。主持给了她几本《观音心经》和《观音解冤经》。她有空便拿出来反复的读颂。

花蕊病倒了，发着的时候肚子扭着疼，一个多星期解不出大便，撑了几个月后她在苏二嫂的劝说下去了县里的医院；抽血，CT，胃镜，肠镜……一系列检查做下来之后医生脸色凝重的问她家属在哪，让家属来再说。

在医院走廊上坐了半个小时的花蕊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大夫，你有什么对我说吧，没关系，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大概知道，你说吧……。从县医院出来的花蕊想着卢生说的话；开春他就要结婚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去，这一死不就耽误了卢生的婚期了吗？

回家后的花蕊去了庙里，请回了那尊观音像，回来后把圈里的猪和牛赶去卖了，揣上钱来了省城医院。

最近几天早上查房，花蕊都在床上躺着，那天肝胆科的同事会诊之后，确证癌细胞已扩散到了整个肝脏。

我把花蕊转到了加护病房，护理卡上贴上红色的标签：一级护理。叮嘱夜班的护士不能打盹，半小时巡一次房，密切的盯好心电监护。那几天，在轮休的我不放心的来到花蕊的床前，她虚弱的撑起了身子，我赶紧把病床摇了起来让她半坐卧位舒适一些。病房里静的只听见氧气泡翻动的声音和心电监护呜呜的电流音。

花蕊喘气平稳后对我说：冯大夫，麻烦你了，你帮我把观音菩萨抱着，我得再颂一遍经，这几天都落下了呢。

阳光明媚柔和，从窗户里晒在白色的床单上，我抱着观音像站在花蕊面前，她微弱虔诚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里：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天晚上，巡房回来办公室的我正在洗手，听见桌上心电监护传来刺耳的声音，来不及叫护士，我伸手按了呼叫器，推了抢救车就往花蕊的病房跑。一阵忙碌之后，拿着除颤器的副班医生对我摇了摇头，我失控的又把手里的肾上腺素加大了力度，可是推不进去了，苏蕊的心电图慢慢地呈了一条直线。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对护士宣告医嘱：卢花蕊，女，六十三岁，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十分。

我抱着那尊观音像，驻足在14号病房门口，花蕊的颂经声在房回荡：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无罣碍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