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冬天

成都的冬天，给人一种棉里带刺的错觉。它很柔软，很阴沉，很凛冽，像是被窝里的一把锋利匕首，赖在其中却又不小心触发生痛。大多数北方人是受不得的，他们习惯了干脆粗犷的冷风，而无法忍受这细磨慢碾的温柔入侵，碎进骨子里的寒。

清晨出门，夜里下过雨，四下里车流涌动。密集的高大楼盘在浑浊的空气里若隐若现，给人海市蜃楼的错觉。天很灰，如同闹钟响起前那一刻的梦，想不起，看不清，却又挣扎其中。身后涌动的电动车群争先恐后地在夹缝中求生存，你争我夺，钻进人群罅隙中。奔到前面的给行人抛出个胜利进军的眼神，被挤在后头的拼命摁着喇叭，发出刺耳鸣声。两者相争，各不相让。随后驰骋而来一辆轿车，飞速碾过污水，霎时刹车，溅了行人及电动车一身淤泥。于是众人皆骂。

这个冬日清晨的一天，便在这样熙熙攘攘中开始了。这是工作之后的冬天，它开始步入一种循规蹈矩并且在俗世中忍耐的状态。无法爆发。我相信大多数人亦是如此，无论对当下的生活状态有万千不满，也只好藏身其中，诸多情绪在心里抽丝剥茧，最后形成一种习惯，在习惯中屈服。一天一天，一生一世。

去往公司的路似乎是漫长的，我习惯了早一点出门，不喜欢争分夺秒的匆忙感觉。公交车里是温暖的，有时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以发觉各种姿态。有端着大屏手机看电视剧的，这种人的内心有一种对生活顺其自然的承认和淡定，庸庸而过，却享受着生活的每一刻。有靠着窗户打着瞌睡的，而这样的人在他的生命里有自带的安全感，不急不躁，也许梦里会更好。

我的冬天，在我的生命里有过二十多次的轮回。每一次，我都觉得它在渐渐变短，如同一条熟悉的道路，走过的次数多了，便惊奇的发现它的距离竟然越来越近。

那个高中时期的我，也许是害怕冬天的到来的。怕冷，总是蜷缩在能装下全身的羽绒服中。校服是万能的，它可以垫在桌子上，脸靠在上面睡觉便不会凉，也可以裹在双腿上，再放上一个热水袋，暖暖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而多年之后，才惊觉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校服是青春最美丽的遗物，最后竟然堕落成我的暖脚布。

晚自习的教室特别寂凉，窗外有时刮着呼呼的西北风，雨水里夹着雪，没有暖气，空气湿冷，先是湿了长长的头发，湿了厚厚的棉裤，湿了笨重的雪地靴，最后湿了还在生长的骨骼。脚凉了，顿然觉得全身冷了下来，这是日渐麻木的感觉，有时会痛，有时放到热水里会发痒。

早晨骑自行车上学，全身包裹，手套，帽子，围巾，羽绒服。然后抬起穿着笨重雪地靴的脚踏着踏板在微亮的街道上缓慢行进。逆着风，绵绵细雨密密地下，有冰冻的成份，撒在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裹得厚实的全身，依旧有被湿冷侵蚀的可能，到了学校，嘴唇已经被冻得乌紫，手脚麻木。这时候会有一个热乎的早餐，在学校门口打包的抄手，或者时间来得及买的一杯热乎的奶茶。然而这一切将在早自习铃声响起时结束。等到自习课后，所有的一切便如教室外的雨夹雪，变得潮湿，阴冷。

有时裹在羽绒服里打个盹便睡着了，会做一个迷迷糊糊的梦。这一睡也许只有在科任老师一把粉笔扔过来时才会醒来。

小时候寄养在外祖母家，住在乡下，天不见亮便要举着手电去往镇上的学校。到了冬天，四下一片漆黑，路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手电光弱，只能照见眼下。有不知方向传来的犬吠，不敢去想看过的鬼故事。脑子里通常都是放空的状态，偶尔会遇见去赶集的人。下雨的时候是最是苦恼，需要穿上冰冷的黑色塑料雨靴，在书包里再放上一双干净的鞋子，一路摸黑前行，踩在泥泞的机耕道上，左右摇曳。路很滑，雨下得小的时候便会把举着的自动雨伞收好，用雨伞杵着匍匐前行。很冷，没有羽绒服，走路很快，却一如既往地喜欢上学。

那时太小，从来没有对生活有过任何质疑，不抱怨不妥协。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开始，精神处于亢奋状态，醒来很早，从不赖床。无论生活如何凄苦，心中敞亮，自有一番天地。

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段时光是精神最饱满，能量最充足的。而我最好的时光，好像随着小学毕业，就已经结束了。我的人生中最孤苦的时光，竟然成了命里最好的时光。

那年元月，下雪了，是我见过的最真实盛大的一场雪。

有真实的雪花形状，有真实的雪花的温度，落在肩上不会融化，这样的南方小城的一场大雪。我以为真正的冬天已经到来。有人离开了，冰雪封存了单薄的过往。我感觉到一种寒风中的孤独，感觉到自己的心第一次在寒冷的冬季里被冻伤。

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或许就好了。

在公司里的一天是漫长的，总觉得做了好多事，下班时在便利贴上备注未完成事件，却发现好多事都没有做。这样的每一天，都成为了庸碌的消耗品。

下班了，挤上公交，塞着耳机听民谣，窗外依旧拥堵。来了又去了的人们，脸上挂着未知的厌倦或者隐忍。真实的生活是怎样？真实的生活，即是无法战胜，便只好服从。

下公交的时候天已全黑，影影绰绰的路灯在雾气中让人看不清回去的路途。路在哪里？哪里是未来？哪里又是家？雨依旧在下，车辆依旧无所顾及的在污水中驰骋而过，兀自端然。

是该回去了。手很凉，凉得有些失去知觉，捧在嘴边哈一口气，一瞬间便凝结成白色雾霭，在眼前氤氲开来，久久不散。这一刻，我知道，真正的冬天已经到来。

写作于201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