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茗安
壹
蟒山之巅,白雪皑皑,狂风咧咧。
安之好奇的打量着往日从不曾踏足的禁地,厚重的石门布满的绿苔,她没想到,入了内却是如此空旷,本应黑暗的山洞内,数十火源,围着洞壁的一圈照的宛若白昼。
闭了石门,洞外冰天雪地,洞内温暖如夏。
爹爹与三位师兄,静默不语。定是大事,连她,都唤来了此。
洞内的正中,是一口青铜大鼎,她虽未见过,也知是她家的至宝,据她知,已经上百个年头。
此时爹爹站在鼎旁,轻抚大鼎,满面的愁。三位师兄立于一步之外,恭敬的站着,神色不同以往,均是严肃。
她却无心多想,天大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刚满十六的少女,全世界不过是二师兄鸿煊的好看侧颜。
翩翩公子,温暖如玉。
总是一袭长衫的他像一介书生,长发绾在脑后,发带随着风飘,便是全蟒山,不,全天下最好看的样子。
他不似大师兄鸿宇的清冷,也不似三师兄鸿源的聒噪,他安静的正好,也喧闹的正好。
爹爹寡言,娘亲早逝,生活上,从小都是三位师兄对她处处照顾,而他,更是无微不至,几乎百依百顺。
而此时,总是含着笑的眼,也如爹爹一样满眼的愁。
爹爹说:“我虽已隐身江湖数年,终于还是有人寻来了。”
爹爹说:“那人给了七七四十九天时限,要天下最锋利、最坚硬的剑。”
爹爹说:“安儿……”
安之抬头望去。
爹爹看着她,终于说:“七七四十九天之时,你下山避难。若两日之内,我师徒四人,无一人下山与你会合,三年之后,定需回到此地,毁洞,焚山。”
爹爹语气坚决,安之虽不懂何事,心里仍颤了一颤,却向二师兄鸿煊看去。
鸿煊也看向他,少年的眼里飞快掩盖了愁,换上满是安抚的笑意。
从后山下来,鸿煊回了房,只换了干练的束脚裤,便与大师兄三师兄重上后山。
好似天下都变了样,安之心里宛若一团乱麻,恰好看见鸿煊离去的背影,便急唤:“二师兄!”
鸿煊听到便回了头,看着她,转瞬目光就变的柔和。
“安儿。”鸿煊走来,轻抚她的头顶,只说:“没事的,我不会让安儿有事的,安儿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低了头,止住话头,面色微红,就像除夕与爹爹喝过桂花酒之后的夜里那样。
许久他终于开口,注视着安之,却是郑重其事:“若是无事,安儿嫁我可好?”
说罢面色绯红,竟不等回应,就飞快转身离去,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而后,一股热从心尖飞快的扩散到身体的角角落落,脸上更是烧,烧的这漫天的雪花,好似都变成了柳絮,烧的这数九寒天,都变成了莺吟燕舞的春。
安之捂着脸跑回房,扑在床上,心跳快的要窒息。
兴奋之后也有了自己的愁,七七四十九天,怎么还要这么久啊。
贰
蟒山自那日,忽然之间就变了样。
再见不到几个师兄吟诗作画,下棋抚琴,研究图谱。本就不多的仆人们,也统统给了盘缠遣散回家。
一时之间,这蟒山之巅,竟只剩他们师徒四人。
爹爹与三个师兄,整日在后山禁地。安之便洗衣、做饭。
她却乐得如此,毕竟只有午时去后山送饭,才得以见到……心上人。
爹爹说女人阴气,开了炉火,她不可靠近,洞内再未让进过。安之不在意,吃饭时候,看的见鸿煊就好。
这些时日,鸿煊不似以往白衣翩然的模样。手指黝黑,有时脸上也是黝黑。偶尔偷偷握她的手,就染的她的手,也是黝黑。
安之却觉得,这黝黑,衬得他更是星眉剑目。
看每一眼,都值得在心里,百转,千回。
转眼就岁末,月圆,难得的无风无雪。
那是母亲的忌日。爹爹年年,都要在这日彻夜饮酒。
从小到大,爹爹甚少与她说话,甚至也看不到爹爹与师兄说话,只有在这日,他会在母亲的坟前,彻夜的言语。
今年的爹爹,轻抚石碑,却好像比往年更为悲痛。
清晨祭祀过后,安之与三位师兄尽数被遣走。
入了夜,四人便在房前的石桌,放了小菜,倒了酒。
四十九天的时日已经过了半,安之才是第一次,得以同时见到三个师兄,忍不住问:“最近家里的祸事,到底是为何?”
微醺里,大师兄说起了往事。
已经十六岁的安之这才知,平日不时打些刀具农具补贴家用的爹爹,竟曾是世间第一的铸剑师。
而世间的神兵,竟有八成,都出自爹爹之手。其中最出名,为离魂剑。
“那是应了武林盟主而铸的剑,我已入师门,与师父齐心铸剑九九八十一天,终得以出世。”
“那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交付之后,果被视为武林的至宝,盟主的象征,持剑者,可号令天下。”
“而自那剑之后,师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带着我们,和不足一岁的你,隐居在这无名蟒山,足足一十五载。”
大师兄目光涣散,仿若陷入回忆,喃喃道:“一十五载啊……”饮一口酒,摔了酒碗,又向后山走去,去铸剑。
三师兄鸿源愁容满面,鸿煊面色平静,只是饮酒,再无人说话。
安之听了一半没了下文,急得连连追问。
鸿煊再是三碗酒下肚,才接着解释:“山内一年,山外好似数十载。天下竟早变了样,换了盟主,出了新门派,甚至……出了新的,更好的铸剑师。”
“那人以我们性命为要挟,师父都不答应出山铸剑。后来那人,掷了离魂剑在师父面前,剑身一分为二,断口整齐,是被其他武器斩断的。师父久久看着,不再言语,喝了一夜的酒,转日便应下了。”
鸿源续道:“师父要我们下山,而我们自幼被师父捡回,十数载视如己出,大难临头,怎可独自苟活。”
鸿煊低低的道:“同生共死。”
一篇话下来,安之独独听到“死”,脸色煞白。
鸿煊看到就笑起来:“安儿不怕,不会有事的。有师父,有我,有我们。”
而后竟眨眨眼,笑道:“别的你不用多想,但定要记得四十九日之期。”
那眼里,分明有星辰,闪耀了安之的心。
叁
有了期待,日子反而更慢了。
随着日期的临近,爹爹与师兄更是忙,吃住都安在了后山。安之除了送饭,每天便百无聊赖。
往年的这会,总可以有机会和师兄们下山,采购年货。留在山上,也是日日布置他们的几间泥屋,定要收拾的焕然如新。
今年,却只剩数天上的雪花,在雪地里写鸿煊的名字,一笔,一划。
终于,第四十九日。
连着几日都没有见到人,连饭都只让放在洞口。好几日没有见到鸿煊的安之,觉得像熬了一辈子那么久。
她大早就爬起床,换上了自己最喜欢那件水蓝色的长裙。
那是去年新年,她和鸿煊一起在山下镇里,一起挑的布,一起找的裁缝。穿上时候,鸿煊眼睛都亮了。
饭也更是丰盛,用光了存肉,还温了酒。
今日,这无妄之灾终于结束,生活重回平静,而与鸿煊的四十九日之约,也终于到了期。
安之心情大好。
哼着小曲上了后山,却正看见三师兄鸿源站在路口。
看见她,不欢不喜,目光躲闪,跟着走了几步,却拽了衣角,道:“安儿,你下山吧。”
安之笑,道:“我做了好酒好菜,与爹爹和你们一起庆祝下,再下山,不迟。”
如此说着,心里,却满是鸿煊唇边儒雅的笑。
鸿源面色几变,终究不再言语。
到了洞口,却听爹爹在里,沉声说道:“是安儿吗?”
安之笑着应了,爹爹便说:“今日神兵铸成,安儿你进来吧。”
石门打开一缝,安之心中一喜,步入其内,果然大事告成,她终可与鸿煊厮守终生了吗?
爹爹站于洞内正中,目色严肃,毫无欣喜之色,大师兄立于其一旁,同样的,目沉如海。
却不见鸿煊。
安之张口便问:“爹爹,二师……”
一句话未说完,安之忽然觉得一股冰凉刺入身体。
她奇怪的低头看去,胸前正有一朵红色的小花,在她最心爱的水蓝色长裙上,蔓延开来,越开越大,越开越盛。
红花中心,有黑色的,小小的凸起。
她下意识的去触碰,硬硬的,凉凉的,稍一使力,手指竟开始淌了血。
思维好像变得特别缓慢,她无法理解这一切,只缓缓回了头,却正看见鸿煊,惊慌失措的在他身后,唇齿翕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想说,二师兄,你在这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怎么眼睛也变模糊,看不清了。
怎么……鸿煊,她的鸿煊见到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从小爹爹都不疼她,大师兄清冷,三师兄贪玩。就是鸿煊,只有鸿煊,日日捧她在手心,怎么今日,她终于等到了四十九日之期,怎么鸿煊,不高兴呢?
她心中一紧,莫非,莫非,莫非铸剑未成吗……
忽然感到身体被拥住了,一点点变冷的身体又有了温度,是鸿煊的味道……
“对不起……安儿,对不起……师父说……最好的剑魂,只能是最爱之人……对不起安儿,我没有办法,我是……铸剑师啊!”
是鸿煊的声音……为什么在颤……什么剑魂,鸿煊在说什么……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出了声:“剑……铸成了吗?”
那声音更是颤,拥着她的怀抱也更是紧。
忽然一阵剧痛,身体像是开了缺口。喜、怒、哀、乐、光、暗,痛、所有知觉通通疯狂涌出身体外,安之用最后的力气抬了手,才发现,早已满目的红。
坠入黑暗之际,她终于想起。
幼时,雪大的没的过她的膝,她躲在树后,娘亲的墓前,爹爹一遍遍的唤着母亲的乳名,说着:“有得有失……以魂换魂……对不起……可是我是……铸剑师啊!”
终于,寒冷都感觉不到了……
蟒山之巅,狂风咧咧,白雪皑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