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师

我是一名铸剑师。

但我不铸铁剑，我铸的是血剑。

“铁硬易断，血柔却刚”。师傅从捡到我起就一直念叨这一句话。

“取人血，以活人为佳，佳人为上。寻百人之血注于釜中，以碳为火，熬煮七日，便得血精。置血精于黑山顶，三日内有精怪食之，五日后精怪暴毙，破腹便得血灵。以血灵为铁，血剑则成。”

黑山是我出生的地方，位于充满野兽与精怪的群山之中，山下只有一个镇子，极少为外人所知。母亲生下我之后不知所踪，据说是同我父亲一起被精怪吃了。我现在做的，居然要拿血精去喂食精怪，真是悲哀。

我只见过一次血剑。师傅说，世上只存在过三把。一把屠龙被龙血所吞噬，一把被一个流浪的剑士带到了深山不知所踪。最后一把在师傅店里作为珍宝。

血剑通体黝黑，并非红色。但在八月十五，中秋月照下，剑体会发出暗红色的剑光。血剑很锋利，一个未曾习得任何剑法的普通人，可以用血剑轻松劈开一人环抱的大树。更为人称奇的是，血剑杀人后不会滴下一滴血，用手擦也没有湿润的痕迹。唯有清明雨，可以冲洗出血剑里的血。

听黑山下的人说，师傅以前是个剑士，因为机缘得到世上三把血剑之一，铸剑的人告诉他：“血剑是恶魔的剑，铸法太无人性，我年少时铸了三把，我得把命还了，今日赠你最后一把，连同铸剑方法，仅为纪念，切不可再铸。”语毕，铸剑师挥剑自刎。

师傅很少和我说起他的过去，只有一次喝醉，拉着我絮絮叨叨：“徒儿，剑乃剑士之命，伤人性命而得宝剑，愧对天地，可我舍不得这好剑消失啊。”

“那时我带着血剑走出黑山镇，觊觎我剑之辈每日俞增，我杀了所有抢剑之人，却从未见到过一滴血，时间久了，我觉得杀人和劈柴没什么区别。”

“二十年前的清明，我一日之内杀了50人，找了个酒馆清净。店家看了看我的剑说了句‘造孽啊’，我哈哈大笑，‘老头，这剑杀人不见血，是天赐之剑，我只不过替人超度，何来罪过！”

“那店家不发一语，带我来到酒馆外。我正要怒斥他打断我的酒兴，他先开口了：‘壮士借剑一用’，语毕将剑拔出，插于地上。本是晴天，不知从哪飘来一团云，天霎时黑了，雨倏然而至。”

“雨水打在剑身，竟然发出哀嚎。顺着剑身流下的雨水，是鲜血的颜色。我不自觉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个时辰，酒馆外是无数人的哭喊声，那条河被染成了血色，那是地狱的情景。”

“‘这是血剑吧，哎，想不到那个老家伙竟真的铸出来了。造孽啊，造孽啊！’店家将我搀回店内，温了一壶酒，坐在我对面。‘我和那蠢货因为一次机缘得到本古籍，上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那时已经是响当当的剑士了，对那些邪门歪道自是嗤之以鼻。可其中有一条铸剑的方法，真真把我们吸引到了’”

“‘剑士修到一定境界，剑术已经无法提高了，唯有好剑，才能让自己更完善。看到这闻所未闻的铸剑法，自然心动。苦思三日后，我以为这铸剑法太过残暴与邪门，准备将古籍烧毁。那家伙竟为追寻剑之大成趁我不备迷晕了我，带着古籍不知所踪。’”

“‘我知道要铸血剑必然要先找到书中所述的黑山，可寻了二十多年也未找到，我想这古籍怕是杜撰的，毕竟其他内容也是稀奇古怪。想不到，竟真的见到了血剑啊！古籍里说血剑嗜血，杀人愈多而血剑俞利。清明雨是亡者的眼泪，能洗出剑里的血，血流尽时血剑便成为了摆设，一碰则断。今日你得此剑，便也是缘，是毁是留，壮士自行抉择。’”

“我在店内休息了一夜，告知店家老剑士的结局后带剑离开。”

“血剑是剑之大成，可罪孽太深，我自是不敢再用。回到黑山镇开了个铸剑铺，准备陪这最后一把血剑了却残生。”

“也是机缘，那天清明，我去到黑山顶，准备同这血剑共赴黄泉，将剑拔出时却听到你的哭声。你那时候长得可真像我啊。从未动过凡心的我竟抱你回家，把你养了这么大，一身本事也教给了你。”

师傅终于是醉了，看着我竟然笑着入睡。我望了眼血剑，学铸血剑已有五年，可师傅并没有让我实践。而且，师傅并没有教给我全部。

而且，师傅并没有教给我全部。他教我铸剑，却从不教我用剑。

“你身子弱，不适合耍剑。”师傅总这么对我说。好在我学铸剑倒是手到擒来，五岁时就可以独自铸成上好铁剑。见我天资聪慧，师傅便开始让我专注于铸血剑。

自回到黑山镇后师傅不再杀生，生于乱世，死人的血还是很好得到的。这种血虽然没法铸成顶级的血剑，但古籍记载只要是人血都能炼出血精的。

说来惭愧，近十三年我也没有铸成一把。精怪吃了血精后再也没有出现。我连血灵都没见到过。师傅说：“徒儿，切勿心燥，血剑乃剑之终极，一生得铸一把亦无所怨。”

在我二十岁生日当天，师傅领我来到黑山顶。我看到了精怪的尸体。

“时候到了”师傅眼里有光。

祭过天地，师傅让我净身焚香，取出血灵。血灵通体暗红，有奇怪的纹路，散着异香。按照师傅教过的方法，我开始炼化血灵。须臾之间，从釜中飘出一股红色的烟气，随后我便昏迷过去。

头痛欲裂，我睁开酸胀的眼，师傅倒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胸口插着那把血剑，旁边站着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束发老人。

“没想到竟然走到今天。”见我醒来，老人背过身去慢慢讲起了真相。

师傅从来都是在骗我。世上只有过一把血剑，就是师傅所拥有的的这一把。因为杀人太多，师傅选择编了个故事麻痹自己所做下的孽。束发老人是师傅年轻时候的同伴，在发现铸剑古籍后因为理念不同被师傅偷袭迷昏，之后一直在追寻师傅的踪迹。

当他找到黑山时，血剑已成。暗悔来迟，担心师傅做出更加灭绝人性的事来，索性没有露面，隐居在了黑山镇旁的森林里。

师傅没有告诉我的一点是，血剑铸成后，需要饮血。而且必须是与血剑朝夕为伴的刚成年处子之血。

“取人血，以活人为佳，佳人为上。寻百人之血注于釜中，以碳为火，熬煮七日，便得血精。置血精于黑山顶，三日内有精怪食之，五日后精怪暴毙，破腹便得血灵。以血灵为铁，铸而为剑。弑弱冠，饮处子血，血剑则成。”这才是铸剑的全篇。

于是师傅找到了我。我一开始并不是孤儿。一日师傅与我父母来到黑山顶，一路言笑，老人以为只是结伴而游，不想师傅杀了我的父母。我被收养是他铸剑的必须。我伴了血剑二十年，今天是我祭剑的日子。精怪腹中取出的不过是特制的迷香罢了。

“本以为养育你这二十年可以让他找到人性，可他已经走火入魔。呜呼悲哉！”老人转过身来对我说道，“世间再铸不出血剑，精怪早在几年前被我杀光，今日所见不过是你师傅找来的一只相貌丑陋的野兽罢了。就让这最后一把陪你吧。”

语毕，老人拔出血剑插回鞘中，背起师傅尸体转身离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血剑沾血，与传说一样，依旧干燥如初，剑锋寒凉。

我挣扎着站起来，仔细看着眼前这把剑。它，不，是他，是她。是我的父母的躯体。我没有一丝悲伤，只是生出了一丝感慨。这么多年，父母一直陪着我。

持剑来到了黑山顶，已经是深夜了。

风吹在黑色的石头上，早上的精怪尸体留下的血迹让那块地方黑得更加浓郁。远处传来狼和狗的呼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好像是剑带我来的。

血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剑士对剑的终极追求？还是师傅对诡异仪式的崇拜？世间最锋利的剑铸造过程是邪恶的，可美到极致，锋利无敌的血剑有正邪之分吗？

我抬头看向山下的镇子。二十年在此生活，与一个视我为祭品的人为伴。可他对我还不错，我该恨他吗？眼里没有一丝烟火气了，深夜的镇子与森林无异。没有表露出杀意的师傅和我的家人也无异。

月亮从云后钻了出来，一块石头上有模糊的字迹。

“吾儿勿怪！血剑将成，天下太平。”

我擦了擦石头，上面还有一封刻出来的信，被风沙遮盖。所幸黑山石坚硬无比，没有被风化，能刻出字迹得有顶级的剑气。

原来父母也曾是世上最好的剑士，行走江湖，看不惯太多的不平事，归隐黑山镇。师傅回黑山铸成血剑时找到了父母。“我今得一剑，历世间大恶而成，其锋之甚，天下好剑无出其右。此剑若成，我自为天下第一剑士。神兵在手，愿斩尽作奸犯科之人，以恶立国而换天下太平！”

三个侠客以一腔热血想到了唯一能给天下，或者说自己带来一丝慰藉的办法。

“愿以吾儿之命换天下苍生之大命！”父母在我和天下之间做出了选择，不忍亲眼看我祭剑，恳请师傅亲手杀死了自己为我陪葬。

原来我竟是剑士之后，我理解了我铸剑的天赋，也理解了为何血剑会带我于此。天下太平。凭一把剑，一个剑客？可笑至极。

我试着理解父母与师傅的救世之心，抬头却望见月亮隐入云中。

天下太平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铸剑师罢了。铸剑才是我的意义。

“铁硬易断，血柔却刚”。

我是一名铸剑师。

但我不铸铁剑，我铸的是血剑。

而今日，血剑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