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老爸17岁。
交通学院已停课，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师和一些班干部驻守。虽然学校吃饭不要钱，但一天三顿都是稀饭，餐餐不饱。饥肠辘辘的小伙子们，相约一起到学校周边碰碰运气。
趁着月色，猫腰来到一片南瓜地。漏网之鱼不可能又大又好，能摸着小个头的也不赖。几个人装小鬼子进村正带劲，突然听见一声吼：什么人，敢偷东西。
班干部怎么能被老师逮住，虽然九成他来也为偷南瓜。于是大家转身拼命跑，第一次作案失败。共宿一室，听着彼此肚皮咕噜作响，辗转入梦。
第二次作案，大功告成。
脸盆里放点水，南瓜搁在水中央，课桌椅劈碎当柴烧，没有盐巴，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煮熟了大家拿勺子挖着吃，成功欺骗了同样空荡荡的肚皮。
既然食物那么紧缺，南瓜地怎么没人看守呢？老爸说，有的田有人看，见偷就逮，能追出几里地，追到打死活该；有的田地已经无主，都饿死了。
周末，老爸在学校周边挑了很多野菜，拿破床单包着带回家。祖母见了很高兴，打算掺斤面粉，摊几块野菜粑粑。
老人家拿了2斤粮票走进粮站，女工作人员漫不经心把2斤粮票丢进抽屉，昏天黑地、鬼使神差的开出20斤面粉的提货单据。奶奶的心怦怦跳，赶紧回家让大家筹钱。爸爸把《普希金诗集》和小说《三家巷》卖给了古籍书店，再加卖了一件背心的钱，凑齐了交给祖母。老人家揣着钱，带着提货单又去了一趟粮站，全家人巴巴儿的聚在家门口，翘首以盼。
等我的小脚祖母出现在马路尽头，怀里真抱着一个白色的面粉袋，所有人一片欢呼。
老爸说那晚，每个人都觉得家里发了大财，开开心心的吃了个饱。
1960年，老妈12岁。
见我打听60年的事，老妈叹口气说：哎哟~你们老师怎么布置这个作业！那个年代，要多惨就有多惨。
两个“惨”字打开了话匣子，一条条语音倏倏的发过来。
老妈有个同学叫兰英，她爸爸一大早去排队买饭票，队伍从食堂一直排到大街上。兰英爸爸被涌动的队伍裹挟着往售卖窗口移动。时近中午，人渐渐散去，队伍松散的那一刻，兰英爸爸轰的一声倒了下来。人们以为他饿晕了，伸手去探，才发现早没了鼻息，身体都硬了。都说他早已死亡，只是一直被队伍撑着，才没被发觉。
太外婆家门口有一条沟，一条七八岁的孩子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沟。60年冬天雪特别大，特别厚。早起的太外婆看见门口的小沟里，多出一个白白的山包。奇怪什么东西，垒得那么高，还堆在自己家门口。因为盖着厚雪，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太外公说你别动，我拿锄头来挖挖看。一锄头下去，一翻，一具尸体滚下来，太外公大骇。因为没得吃，人绵软无力，一条小沟都跨不过去，就倒在沟边。层层叠加，再被积雪覆盖，就成了白色的小山包。
太外公的叫声引来周边邻居，大家报告了政府，政府派人把沟边的六具尸体裹了芦席，板车拉至乱坟岗埋了。没有人问死者姓名，家住何方，见惯不怪，习以为常。
外婆饿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太外婆抓了两把米，煮了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饭，放在木质脸盆里，脸盆放在大竹篮里，竹篮外面罩了一件大褂子，从乡间一路走到集镇，送到外婆家。12岁的妈妈和6岁的大舅，眼睁睁看着外婆把那一锅稀饭结结实实全喝了下去，一滴不剩。
就那一脸盆稀饭，外婆活了过来。老妈说，是太外婆救了外婆。
活了过来的外婆提了一只木水桶，准备到河里洗衣服。已经走出十几米远了，又折返回来，恶声恶气的对老妈说：我跟你讲，在家玩没关系，不准到处乱翻。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等于提醒我机灵的老妈：此地无银三百两。等外婆走远，老妈就开始找。家里穷得什么都没有，首先能想到的，是兴许碗橱里藏了好东西。
黢黑的木头碗橱，高高的吊在大桌上方。大方桌旁边有一把三条腿的椅子，缺失的那条腿用好几块砖头打着摞儿支着，始终靠着墙，从不挪动。老妈抱着小板凳，上了这个三条腿的大板凳，再从三条腿的大板凳上了大方桌，在大方桌上放下手中的小板凳，踩在小板凳上够到了碗橱门。
打开碗橱门，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外婆恶狠狠叮嘱什么呢？她抬眼看到碗橱顶上反卡了一个竹制簸箕，拿开那个簸箕，下面出现了一个黢黑的钢精锅，一摸还是热的。老妈小心把锅拿下来，揭开锅盖往里一看：呀，浅浅的一锅煮熟的白米饭。
老妈多高兴啊，今天有饭吃了。她小心盖上锅盖，小心放好钢精锅，小心反卡好那只簸箕，一切还原到不露痕迹。她小心下了小板凳，小心下了大方桌，从三条腿的板凳上跳了下来。今天有饭吃了！那一刻起，老妈在心里掰着手指头数着钟点过日子。
中午没吃那锅饭，晚上也没吃那锅饭。好好的一锅饭，煮着不吃干什么呢？第二天，外婆上班去，老妈依照原路径，再次爬到黢黑的碗橱下，拿开那只反卡的竹簸箕，钢精锅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明显变轻。老妈心里一沉，打开锅盖往里一看，果然空空如也，一粒米也没剩。
老妈站在小板凳上哭了，一步步走下来哭个不止，哭累了歇歇再接着哭，哭了好几天。外婆不耐烦，骂道你个小逼丫头子，哭了几天，到底为什么事你倒是讲出来啊。老妈什么都没说，跟谁都没提。8年后老妈20岁，赶紧把自己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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