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智者
——序方舟的散文随笔集《昨日入城市》
温远辉
众所周知,方舟是以潜入民间的诗歌写作存名于广东乃至全国诗界的。作为九十年代初至今广东移民诗人中的杰出代表和当代广东诗歌创作的骁将之一,方舟早期的南方经验的写作(《海边的心跳》)和对底层生活的揭示(《在南方以南:梦想与现实》),为广东诗界开启了一股新风,至今云蒸霞蔚。但鲜有人知道方舟散文、随笔的犀利老辣同样引人入胜,实为上品。1998年,方舟的处女散文随笔集《倾听南方》即问鼎广东省第11届新人新作奖(2005年并为广东鲁迅文艺奖)提名奖,作为广东省最高的文学奖,方舟的散文创作第一次引起了广东评论界的重视。次年,台湾《世界经济导报》刊登台湾著名诗人刘菲的评语:“(《倾听南方》)是诗人用心灵观察大社会有感而发的散文,情真意浓,读来感人。看台湾某大牌诗人写的流水账散文,实在很逊”,后来该书还获得了由澳门国际炎黄文化研究会颁发的首届龙文化金奖三等奖。著名杂文家安文江是方舟的忘年交,他也忍不住赞叹:“和他那些灵动的诗相比,这些文字更粗放也更率直,不变的是他漂泊中的躁动和躁动中的求索,还有求索中的热烈和真诚!”
我之所以先替方舟作一番“广告”,一是我和方舟是十几年的老友,知根知底,推心置腹,二是方舟的写作的随性和耐性。所谓随性,就是方舟性灵中有一种双重性,激越与淡泊统一,入世与超迈同行,处世安身听命于自己的命运流程,字里行间忠于自己的思想运行轨迹;所谓耐性,则是苦练内功,不求闻达于文学江湖,不做欺人之语,不盗欺世之名,勤于阅读和猛于自省,以知识和阅历的漫期积累,十年磨一剑。方舟也似乎和“十”字有缘,继1994年诗集《海边的心跳》之后, 2005年推出了他的《方舟十年诗选》;《倾听南方》是方舟1998年前十年的散文小结,现在十年过去了,方舟又拿出了自已的心血随笔《昨日入城市》,我想说,十年是一个时代,十年是人生的一部章回,方舟的每一个十年,都完成了他诗歌与散文写作的一次螺旋式的上升。
“昨日入城市”是一个绝妙的文集名。其暗含的时代语境——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挤兑、强势话语对弱势群体的侵害,让人透过历史的烟云,猛然联想到我们身陷其中的现实遭际。作者巧妙地借用了宋代诗人张俞一首名诗的首句,心机内敛,引而不发,这种挪用与仿写,充分显示了作者信手拈来却暗藏玄机的语言“狙击”能力,也向读者透露了作者将集中表达的某种境味和思想路径。作者除将文集名直接作为文集首辑名外,其它子辑名《苍茫人独立》《把酒三更后》《往事墟里烟》《终日不成章》《南方有嘉木》都“盗用”诗经和唐宋名家名句,让人浑然无觉,肌理天成,看来作者对文集的规划是用了一番匠心的——一位沦落现代“钢铁丛林”、却身着布衣的上古诗人的文字视觉形象,就这样不经意地交给了读者去体味、去端详。《昨日入城市》中对现代人文的正名,《苍茫人独立》中对现代诗歌与当代诗坛的发言,《把酒三更后》中对性情的倡导、写作的质疑,《往事墟里烟》中的文史打探、鲁学史简评、前辈追思,《终日不成章》中的异域交流、媒体对答,《南方有嘉木》的人物特写(报告文学),无不印证出作者的风骨、情怀,无不折射出作者地理视界与精神内界。
方舟的散文是一种以思想锋芒、学识洞见见长的写作。在方舟的散文里,少有生活的庸琐细节、景物的修饰式摹写,他给人的只是智慧的闪露,人性基底的发掘,还有就是他孜孜以求的诗学、美学的精彩札记。如他洋洋上万言的《答读者》就是对自己诗歌实践的系统性的美学梳理,我们可以从他的左右逢源、肌理丰茂的文字里感受他坚实的知识背景和见血见肉的理论阐述能力,以及他对现代诗歌流向的独到见地。又如他的《翻译要不要齐名》,无意中“泄漏了”他对西方知识谱系的涉及之深和他对阅读的严谨与精致。其它如《对城乡标志性雕塑的一种解读》《昨日入城市》《倾听与述说》《长安断简》《也来一点立场》等,或运用后现代的思想资源、或借助于比较文化的武器,精辟入理,掷地有声;既有对基督文明的宽容和比较(《倾听与诉说》),也有对民族根性的理性辩析(《长安断简》),既有对当代诗界乱象的反思(《中国新诗的传播误区》),也有对诗人个案的预言与评判(《中国的金斯伯格》),观照现实,分析文化,痛陈人性之恶,倡导诗歌回归,或力透纸背,或余音绕梁。散文、随笔是一件真性情的活什,在这些充满理性和姿态优雅的篇什中,作者秉承一种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学统,敏于捕捉世事危情,不曲意逢迎,不规避、不狂欢、不山寨,更不泡沫和肉欲,彰显了方舟纵深的心灵海拔与超尘脱俗的精神气质。可以说,方舟这本集子中批判性、思辩性、学理性、纯正性和求真的勇气是方舟一直追求的一种方向。
杂而不乱,杂而有章,杂而有度,是方舟本集中又一个特点。所谓杂,一是内容的“杂”,时事、人物、文化、艺术、诗歌、历史、社会学等等,皆有涉足;二是文体的“杂”,随笔、序跋、叙事、问答、史论、书评、时评、报告文学,十八般武艺皆入囊中,其观察视野和思想半径由此可窥见一斑,已滑出了一般诗人的书写边界。但这种杂博,有一种一致性,即理性为骨,知性织网,感性佐料,其文章风脉大抵走向清晰;其次是气味相通,其气可贯长虹,其势可破坚竹,其味或浓烈如酒或冷洌如甘露。而且这种文体的“杂”,都可归于“散文”这个大篮子里,归于秉性直书、议事辩巫、求知求理、修为思齐的人生态度里。我们不能说方舟样样皆精,但这种多文体、跨文体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对写作者惯常的自我局限的突破,本身就是一种思维的考验。方舟敢于尝试,得益于他学养学识的积累,得益于他亦文亦事,既是作家、诗人,又曾是政府职员、新闻从业者、文化策划者、活动执行者的多重身份的长期的社会观察和人生实践。很难想像方舟写诗、立论之余,还立足当地人文,写出了《内心的天堂》这样优秀的报告文学,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据说这篇报告文学,方舟只用一个上午的采访,他骄傲地说,采访是有技巧的,我只是引导被采访者讲述自己的故事。但读过这篇报告文学的人会发现,方舟在文章里对文学美育的透彻反思与感悟,是他自己对这个时代发言的一种方式。方舟曾自豪地向我说起,大文学家、教育家成仿吾是他的同村人,并有连带血缘关系,他利用去北京开会的机会看望并采访了成老的夫人,成老与鲁迅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才浮现在世人面前,这篇文章同样显示了方舟对史料的长期收集和缜密梳理。方舟也曾直言,希望自己成为一位学者型的诗人,正如他在《悖反中写作》一文所说,诗是一种综合的艺术。而我想说,他斑驳纷呈的随笔,同样是一种综合和僭越。
方舟在文字里锋芒毕现,纵横捭阖,呈现出理性批判与时务关注的双重品格,其湖湘学人格物致知的治学传承不但融进了他的文字,同样也融进了他的生活,他在现实中的担当和隐忍,他对文学同行的温情体贴与照拂,在诗歌界一直传为佳话。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诗歌回归大众:一种可能性的尝试》《用诗歌命名我们的城市》中,我们看到了方舟对诗歌实践的执着和对城市文化建设的深情吁请,我知道他和诗人何超群所在的东莞群众艺术馆开展广场诗歌普及活动已经两年,有5万多人参与这种活动,可以说这在全国是十分罕见的。作为一个文化人能有这种知行合一的操持和身心介入,十分可贵,其观点的提出是一种实践论而非疲软的纸上谈兵,读来亲切感人,而且发言十分有力,对中国当代诗歌理论界的启发是正面和有益的。
一个成熟的作家和论者,至少要有三个条件,知识的准备、写作的训练和生活的积累,方舟从大学时代开始写作和阅读,在一个风华绝伦的小镇里生活了漫长的十五年,应该说三者皆备。但一个优秀的作家和论者还要加一条,那就是提问与解答的能力。方舟已迈向中年,他希望自己有更优越的条件进行写作,但人在江湖,每每有写作冲动,也只能寄望将来。在我担任《作品》编务的十多年里,方舟几乎没主动投过稿,一方面是他淡泊沉静,“偏安一方”,同样也与他繁重的工作有关。这一点,朋友们都替他十分惋惜。但他也相信,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惧怕时间的,“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是行动的文学”(方舟语)。他身上不断捆绑着社会的磐石,执着而且沉沦,但终究他将完成沉重而华丽的转身,让我们看清楚一位智者是如何沧桑满面的涉水而来。
我和所有热爱他文字的朋友一样,对他充满了期待。
是为序。
2008年12月10日
(作者温远辉,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时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羊城报业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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