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年轻时,交朋结友,把酒让盏,颇有书生意气之风。及至中年,儿女门庭,宾朋络绎,酒逢知己千杯少。渐到老年,一支笔,一杯茶,一亲孙,晨云暮霞,三杯两盏淡酒惬意自在。
父亲一生爱好众多,涉猎广泛。善书法、喜二胡、会木工、精电学,天南海北,人情风物皆有所知,若遇到同好之人加以美酒佳肴,说个三天三夜也不算夸张,但要问父亲最爱何物,我想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都能不假思索的给出同一答案——酒。
对父亲而言,别的可以没有但不可无酒。从小到大,我们家箱柜里总会放酒,好酒差酒都有。这好与差单论的是价格,口感随之便有了差别。要让我区分汾酒和包谷酒的口感,我倒能喝出不同的味道,但要区分价格和酒料相差无几的酒,我就答不上来。母亲常说:“好酒喝醉了一会就醒了,差酒可得醉上好一阵子。谁要是能把不同年份的酒品出来那可真是厉害。”家里唯一具备这种超能力的人只有父亲,无论啥酒,经他鼻一闻,嘴一抿,什么酒,多少年,都不在话下。为了验证父亲惊人的鉴别力,母亲偷偷地把十年和二十年的西凤酒倒在一个酒杯里,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先是皱着眉头后又笑了起来:“你竟然把西凤十年和二十年混在一块来骗我。”说罢,母噗嗤地笑出了声,“今天,我算是服了,你的舌头上长了啥,能品出这么细微的变化?”“你要是能喝够一缸酒,就能到我这个水平”父亲得意地笑道。
父亲虽然是品酒高手,但喝酒也不讲究。穷人家请客倒得是高粱酒,他乐呵呵地双手接杯。富人家答谢宴请,五粮液满上,他豪爽地划拳。若是箱柜里只有些“二两五”存着,遇着厨房里飘来的香味,他便拿着牙签溜进去,一会儿功夫大口嚼着走出来,嘴里还哈着热气,真像家里养的的小猫一样。接着,他不紧不慢地从柜里取出“二两五”对着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几口喝罢,小瓶已折去大半。于是乎,他惬意地哼起了小曲儿“梨花开,春待雨。梨花落,春如旧……”等到母亲摆好菜肴,细看酒瓶,已经所剩无几。母亲气的直跺脚说:“早知道你这么爱喝酒,以后你就光喝酒,别吃菜了。”父亲徐徐地说:“谁让你炒的菜这么香啊!这么香的菜,不配点酒多可惜啊!”说的母亲一点脾气都没有。这些年过去了,父亲依旧乐此不疲地吃着“牙签肉”喝着“二两五”,时常还要被母亲唠叨几句,但二人就这样默契地相伴着,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
父亲爱喝酒,喜品酒,还有些贪杯,这也是让全家人最头疼的事,母亲没少因为此事责骂父亲,父亲也因此屡屡吃亏。小时候,家里经营着一家食堂,生意还不错,父亲因为经常在外出差,少有时间操持家务,所以食堂的重担自然就落到母亲一人肩上。白天买菜、洗菜、切菜,记账、应酬、洒扫,晚上照料我们姐弟,无暇顾及它事,临到家族有大事,只能父亲协调参加。一次老家有事,叫爸回老院子,临走前母亲再三叮咛:“一人在外,少喝点酒,我没在身边,喝醉了谁管你。”父亲斩钉截铁地保证:“我一定少喝,你就放心吧!”记得那时天气炎热,父亲穿着白衬衣,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宽大的衣袖在微风中渐行渐远地消失在云朵边。
几天后,放学回家,刚踏过门槛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里面还夹杂着食物腐烂的味道。打眼往卧室一看,父亲无力地斜躺在床头,床边放着塑料桶,里面有些呕吐物。落地扇不停地摇着头,可家里的酒味总是散不掉。母亲阴沉着脸,嘴里念叨着:“你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咋就喝成这样。你就是酒量再大,也不能一天喝三顿啊!别人一劝,你就应杯。别人一劝,你就应杯。你就不怕把你喝死……”父亲只是默不作声地躺着,一会儿突然起身,侧着朝桶里吐,母亲又赶紧在他后背均匀地拍打,轻声问:“好一点没有?”看着憔悴瘦削的父亲,年幼的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元气大伤”,往后的一段时间,父亲吃一堑,长一智,勤恳工作,适量饮酒,还管了一段时间,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话并非批人之语,人的脾气、禀性与生俱来,哪有那么容易说改就改过来的,所以父亲贪杯的习惯,算是一辈子改不过来了。
其实,喝点小酒也不是什么坏事,通经活络,祛湿解乏,何况父亲也算得上是文化人。他宴客饮酒,喝到酒意微醺,便要挥毫泼墨。父亲平常清晨习书,所以笔墨都是现成的。提笔落笔,入锋出锋,洒脱畅达,毫无半点凝墨。每每写到满意之处,便邀亲朋相看,讲其用笔之意。若写到佳品,他便又取出“二两五”对字畅饮几口,这时一旁的母亲急忙劝阻:“字写得好就行了,为啥还要喝酒?刚不是才喝完吗?再喝我就把酒给你扔到河里。”父亲不疾不徐地把字拿给她看:“你看这字,难道不值得喝一口吗?”“我真不知道酒有啥好喝的?我是喝不出香味。”母亲一脸严肃地说。“酒里有乾坤,杯中有天地”父亲微笑着指着他写的字,说:“‘秀外慧中’,你看这字符合你不?”说罢,哈哈大笑起来。母亲小学文化,诗书虽不大懂,但字的好坏还是能品个高下,所以被父亲戏称为“书法评论家”。“你一天竟会写些好听的忽悠我这个没文化的人”母亲笑讽着。父母二人婚后几十年,母亲在酒、字、电和木等领域,受到父亲的耳濡目染,渐渐地也有了一定的品鉴能力,夫妻二人生活中互相打趣的事自不在话下。
父亲喝酒不挑剔,喝多喝少全看酒兴,但跟谁喝,跟谁不喝,却有着他自己的讲究。一天,他和朋友在家里打牌,眼看饭点已近,他却并没有吃饭之请,后来友人便各自回家。这要放平时,但凡亲友来家中探访、游玩,吃饭可是“样板戏”,今天怎么就截然不同了?后来我才知道原委,友人有事相托,打牌不过耳目,父亲应承了事情,不过其人品、牌品欠佳,所以他未提留饭之邀。
再有一次,正值年关,村里挨家挨户在备办年货,忙忙碌碌。母亲在家切鸡炖肉,晒衣晾被,我给母亲打下手,忙的连坐下喝水的功夫都没有,颇有些鲁迅笔下“祝福”的味道。正忙碌着,只见父亲从门外带回来一个人,衣衫破旧,面容邋遢,神情拘束的和父亲边走边聊,看见我们便弓腰打招呼。父亲笑盈盈地对母亲说:“这是表侄,早年住在林场,今天碰巧遇见,你炒几个菜来,我们喝几盅。”母亲站起身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湿手,笑迎着客人去了厨房,我也跟过去帮忙烧火打杂。进了厨房,母亲一脸阴沉,全然没有刚才的笑意,嘴里切切地说:“都是到了正月才请客,这连年都没过,请的哪门子客,没看到正忙的不可开交吗!还嫌屋里不够乱吗!”母亲一边嘟囔,一边做饭,一会儿工夫,热菜上齐,安顿好客人之后又开始先前手头上的活,还不时地朝屋里打探,害怕父亲喝多了。后面喝酒的事,记不太清楚,只记得表哥临走的时候,父亲悄悄地往他兜里塞了几张红钱,他一再拒绝可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双手。送走了表哥,父亲一脸轻松地回到屋里,拿起毛笔,写了“亲情如水,厚德载物”八个大字。
父亲喜欢喝酒,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可只有一样只有家里人才知道,那便是逢大雪必饮酒,而且雪下的越大,他的酒兴越浓,不止喝酒还要吟诗、写字、拉二胡。这个印象,在我小时候就已深深烙印着。一年冬天,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举家迁往旬阳坝。旬阳坝地处秦岭山脉,海拔高,夏凉冬冷,人口广希。我们就住在小镇路边,母亲依旧操劳着食堂。
一天中午,突降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大地,没多久整个大地便被银装素裹起来。我们这些小孩自然是打雪仗、滑雪车、溜雪冰,玩的不亦乐乎。平时店里的客人本就不多,此时,正值寒冬,又遇大雪,食堂更是无人问津。母亲百无聊赖地坐在灶炉边上,六神无主地往外张望,口中喃道:“咋还不回来?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也该回来了……”少不更事的我,也会担忧一会儿还未归家的父亲,可玩着玩着便抛在了脑后,继续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追赶打闹,玩累了,便坐在雪地的石头上休息一会。
雪还在下着,比先前下得更大,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正看着,两个黑影闯进了我的视线,在白纸一般的雪地上缓缓飘近。走近了才发现,哦,原来是父亲和权叔。他们都身着黑色呢子大衣,脚穿“巡洋舰”皮靴,父亲戴着中山帽,不过帽顶、帽檐、肩头、后背都被雪压得厚厚的,就像经雪覆盖的枝头,那积雪像被刀切过的蛋糕一样直立洁白。两人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雪落满身疲惫、无奈,恰恰相反,他们昂首阔步,状态极佳,就像是两个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将军。母亲破愁为笑,禁不住调侃:“看你们这派头,就像是张学良和杨虎城回来啦!”我紧跟其后,抱住父亲的腿,问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回来。父亲回头对我笑着说:“这个算不算好东西?”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个葫芦。我本以为是给我玩的,打开瓶塞一闻,一股浓浓的包谷酒味直冲鼻腔,感觉闻一下人就醉了。我急忙还给他,说:“还是你自己留着这好东西吧!这劲儿太大了!”冬日的大雪给平静的小镇增添了很多趣味,有雪日子怎么能少得了酒呢?后来的事,不用我说想必大家也能猜到。
时至今日,母亲还时常回味着那天的大雪,那天的父亲,还有那大雪飘飞时他那伟岸的身影,而那件呢绒大衣和酒葫芦仍旧被母亲放在衣柜深处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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