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1
妙空病已很重,她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近。
屋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奄奄的呼吸声,所以她的听觉倒更加灵敏。
晨钟已过,众尼都去各司其职,开始了一天的日常事务和修行,庵院里传来各种声响:有或重或轻的走路声,有规律有致的洒扫声,有庄严虔诚的诵课声……
今天,她还格外仔细地听了那几棵银杏树上雀儿的鸣叫声。它们一直唱得这么动听的吧?她记得以前,她也曾这么欢快地唱过。
挣扎着半坐起来,她费力地爬向床头的箱子,歇了几歇,才终于打开那只箱子。
箱子里是她的衣物和一些零散物件。拨开几件灰色的僧衣,下面露出一个小布包来。她将布包取了出来,轻轻抚着外面那方淡蓝棉帕,止水般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1994年,一个出生于湖南桃花江的妹坨考上了湖师大,她叫楚湘。
人都说桃花江是美人窝,楚湘的美丽就是那种集天地灵秀、清澈自然的美。
美女楚湘还是个心思细腻又多才多艺的姑娘,她主修新闻传播学,但也认真地参与了很多学校社团活动,新闻社自不必说,其它像什么书法、舞蹈、合唱之类的,她也没落下。没课没活动的时候,她就呆在图书馆静静地看书。
美丽的皮囊总是很招人青睐,况且楚湘的性格文静谦和、谈吐风雅有趣,所以当时追求者甚多,不光本班、本系的,甚至也有其它系的男同学慕名而来。
但是楚湘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在大学大部分时间竟然并没有谈一场恋爱,那些追求者都无一例外被她婉拒了。拒得太多了,以致于有些流言传出,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说她本身有什么问题了等等。楚湘倒也不甚在意,继续过我行我素、无忧无虑的单身狗生活。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大四实习的时候。
楚湘的实习单位是电视台,由于她形象佳、口才不错、反应也快,还不娇气,所以不久成为实习记者。
实习记者的活儿,说得不好听点,也就是打杂的,但是楚湘并不介意。她每天不光做好她跟随的“师父”交待的事务,还把工作外的一些部门事务也处理得很好,所以在实习单位里人缘很不错。
在良好的工作氛围里,楚湘学东西也特别快,所以没几个月,她就有了单独出去采访的机会。
楚湘一生都记得那次特殊的采访。
2
98年的夏天,中国大范围遭受了一次几十年不遇的洪涝灾害。地处长江流域的湖南也不例外。
由于楚湘老家是桃江县,她就主动请缨到桃江采访报导抗洪抢险工作。
那天的雨依然很大。
江岸出现了好几处溃口,除了武警官兵奋战在一线以外,还有一些党员干部和普通群众也都不遗余力地参与其中。
楚湘看着这些场面不禁热血沸腾。
她穿着雨衣,按着流程有条不紊地采访和报导,然而她的声音却明显透着激动。
过了许久,在一句高亢的“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中,楚湘的工作暂告一段落。
然而楚湘并不想坐下休息,她往来于补给站和堤岸,为那些还在奋战的人们,递上水和食物。
贺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见到楚湘的。
当时他是桃江县委办公室秘书,本来他可以呆在领导身边做视察工作即可,但是他当时血气方刚,觉得自己应该冲上一线,所以就恳求了领导。
他看着面前这个长相清秀、身材修长的女孩,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额发、她的脸,但是却将她的眼神洗濯地更加明亮、坚定。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前线”这件事无比英明正确!
贺滨接过楚湘递来的水,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了句“谢谢”。
楚湘有点恍惚,这个男人笑起来,嘴角两边凹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人莫名地好感。
“不客气。我是电视台的实习记者,如果一会儿有机会,希望能采访您一下。”
楚湘鬼使神差地说完这番话,才惊觉自己的不可思议。
“好啊!等这个溃口安全了。”贺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淡蓝色的棉帕递给楚湘。
“擦擦吧!”他指向她脸上的雨水。
楚湘下意识是要拒绝的,但看他眼神真挚诚恳,拒绝的话就没说出口。楚湘接过帕子道了谢,贺滨冲她说了一句“注意安全”,便又投身到紧张的抢险工作中。
楚湘后来真的采访了贺滨,这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他们的接触仅止于采访,而后由于工作的关系,两人各自消失于自己的角色区域。
3
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涝灾害过后,人们的工作、生活逐渐回归正轨。楚湘的脑海里,虽然有时也会浮现那对温暖的酒窝,但她并没有天真到把这一面之缘当成什么。
一年后,楚湘成为电视台的正式员工。
又过了半年,在一次市委宣传部领导的视察工作中,楚湘再次见到了贺滨——他赫然出现在领导的随行人员中。
楚湘惊异地望着那对酒窝的主人。他穿着深色西装,身材颀长、挺拔,英俊斯文的脸上平和而镇定。
贺滨觉察到不一样的视线,便抬眸寻来。当两道视线在空中相遇,两个人皆从对方眼中读到一些耐人寻味的情绪。贺滨短暂的诧异之后便是了然,随即微不可察地冲楚湘颔首。
视察组一行人打了个圈便去了会议室。楚湘继续埋头写自己的稿子,然而那对酒窝却是频繁出现在脑中,像个愈来愈清晰的魔咒般影响着她的思路。
在楚湘终于战胜自己将稿子完成之际,贺滨又出现在她面前,他说他来借支笔。接过楚湘递过来的钢笔后,贺滨写下一个手机号码,用嘴型说道“我的”,看着楚湘理解了,这才眼里满含笑意地拿着钢笔离去。
楚湘犹豫了好几天才给贺滨发了信息,随后,一来二往,他们自然而然地有了一次次的约会。逐渐地,她在他身边像只放飞的小鸟儿,她会唱歌给他听,跳舞给他看,她愿意把所有美好和快乐都带给他。
1999年12月31日,台里的人都忙着世纪跨年晚会,楚湘也不例外,她又在外采。
寒风凛冽的晚上,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采访聚集在广场周围准备千禧跨年的人们。在霓虹、烟花的映照中,人们的兴奋、激动、希望,抑或是他们的平淡、迷茫、不甘,他们的欢笑和眼泪,都裹挟在拥挤的人潮中,裹挟在一去不复返的旧世纪里,不由自主地被带到新千年。
凌晨四点,贺滨才接到疲惫不堪的楚湘,他们的千禧夜直接变成了千禧晨。
贺滨直接把桑塔纳开到湘江边。车一停,楚湘就醒了过来,她不甚清醒地咕哝:“这是哪儿啊?”
贺滨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揉揉她的头发道:“湘江边。带你来看新世纪第一个日出。你再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楚湘却是将手臂直接挂在贺滨颈后,亲了亲他的唇。当然,送上门的粉唇,贺滨没有轻易放过,辗转许久才将她放开。
软软靠在贺滨的怀里,楚湘觉得说不出地满足、安逸。用细白的手指轻戳着他脸上一侧的酒窝,她慵懒说道:“我好喜欢你的酒窝。”
贺滨无声笑了笑,道:“你听过关于酒窝的传说吗?”
楚湘来了精神,让他快快讲来。
“传说,有的魂魄在奈何桥边,不愿意喝下孟婆汤,孟婆遇到这些硬骨头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但不喝这孟婆汤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孟婆在那些人身上做了记号,这个记号就是在脸上留下酒窝。这样的人,必须跳入忘川河,受水淹火炙的磨折等上千年才能轮回,转世之后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那个酒窝寻找前世的恋人。”
楚湘听了这奇幻的说法,安静了几秒,才仰首问道:“那你在找的那个前世是谁呢?”
贺滨望着楚湘的眼睛,因熬了夜,有几道血丝出现在那两汪明净、清澈的幽潭之中,他心疼地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皮,才道:“你啊!”
……
4
“你啊!”妙空轻抚着一张褪了色的照片,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
虽然早有预想,但在当时,这两个字还是宛如天籁般,缥缥缈缈飘进她的耳朵里,镌刻在了她的心上。
而后,她将自己的全部身心,爱意和信任,欢乐和痛苦,过去和将来,都交托给了他。
义无反顾,倾尽所有。
她曾以为,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了解他、契合他。
那一年的楚湘最为快乐。
可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2000年底。
在一个休息日,楚湘和贺滨一起看了电影《苏州河》。楚湘颇为不理解牡丹跳河时说出的怨言:她会变成美人鱼再回来找他!这太失真太造作了。
“要是有人那么令我心灰意冷,我走开,再不见他就是了。”楚湘当时这么说。
贺滨听她这么说,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不过,我有这么好的你在身边,应该没有那样的机会对不对?”楚湘靠着贺滨的肩膀,甜蜜而幸福,所以那样的悲剧对她来说显得很遥远,她只把那当成一个虚构的故事,一种导演刻意为之的艺术手法。
贺滨当时没说话,只“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是谁说来的,爱情,就是一场繁华而短暂的梦境,如果只是慢慢醒来,而不是从噩梦中惊醒,那就是老天眷顾了。
楚湘显然没有这个好运气。
她永远忘不了那年春节前的一天。那天寒风凛冽、雪花飞舞,她和一个神情冰冷的陌生女人,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坐着,为了一个男人。
她忘了那个女人叫什么,但是她自称是贺滨的妻子,她还给楚湘看他们的结婚证。
“你们……不是离婚了?”楚湘觉得自己的声音是破碎的。
那女人吐了个烟圈,笑得莫测:“我只是去了国外,可从没同意离婚。”
楚湘濒死的心里,满是窗外呼啸的风雪。她终于不再顾及什么风度,没有继续这场荒诞的会面。
她没有找贺滨去对质,只是决然地换了号码,清理了一切他的联系方式,然后请了假提前回了桃江老家。那里,有她唯一最亲的人——爷爷。
楚湘后来直接办了离职手续,从有他的那座城市消失,就像《苏州河》里的美美一样,不过她不希望贺滨来找她。而贺滨,也没来找过她。
转年,爷爷病逝。楚湘失去了唯一的牵挂。她的悲伤,已经不能用逆流成河来形容。
被表妹硬拖去散心的时候,路过一间寺庙,那里梵音阵阵,楚湘心中似有感召。随后,她留下一封信,便消失在了这红尘中。
5
青峰寺。
众尼为已圆寂的妙空助念。为她沐浴更衣时,小尼姑发现了她枕头下淡蓝棉帕包着的照片,那是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他露齿大笑,嘴角两侧的酒窝格外引人注目。照片背后还有一行字:愿化相思鸟!
玄静师太也曾为红尘女子,她心里轻叹,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示意小尼将东西为妙空贴身存放。
玄静师太不由想起妙空在寺里的这十几年。除了最初的心如死灰,她一直是平静克己的。修行期间,她不光潜心参悟佛法,自性清净,还经常活用佛法大爱惠泽众生。
妙空曾在她的支持下,开创了迷悟堂,对外免费开放,无论是否信徒皆可登堂在佛前诉苦,并可获当值师傅据佛理开悟。
四体勤思想丰。妙空理佛之余,也种菜植树,插花烹茶,还研究诗词、音律。禅法于万宗,这是她所悟。
如此开明的修行者,竟还在心内留着这道执念。
众尼唏嘘。
千里之外。
两鬓已生出白发的贺滨,正一个人走在湘江边。这几天,他总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感觉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走到当年和楚湘一起看日出的地方。望着不舍昼夜向东流去的滔滔江水,他徒劳无功地猜测,这江水到底带走了多少故事、多少哀愁!
当年,楚湘离开之前,是否也在这里痛苦凭吊过?她走得是那么决绝,根本没有留给他任何解释、补救的机会。
他离婚成功后就去桃江找她,结果只得到她不知所踪的消息。这些年,他在工作之余,也通过很多手段四处搜寻过,然而均是无果。没办法,他只好一直保持单身,希望能有一天等回她。
可是她一直没再回来!
贺滨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望着人来人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大概再也不会从人群中冲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忽然,一只红嘴橙胸的雀儿飞向他,大胆地停在了他的肩头。它转动着它的小脑袋,似乎在观察他。
贺滨惊异不已,不过他忍住没动。这只雀儿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孤独,才停下来陪他的吧。
“快看,那人肩上有只相思鸟!”几米开外,一个大学生样的女孩兴奋地指给男友看。
贺滨听了女孩的话,对兀自唱歌唱得欢的小雀儿喃喃: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