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祸

作者: 长安酱酱酱 | 来源:发表于2023-05-23 13:1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阳光炽烈,树影层叠,身后游人如织,乐声喧闹。我坐在这些光的背面,哭得像个孩子。老槐树上系满的愿望卡片在风中轻轻舞动,下面的小铃铛发出一串串悦耳的叮咚声,很讽刺。他们的快乐交织在我的悲伤里,好像我是个透明人。笑声顺风传过来, 一个父亲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向不远处走去。我依旧恍惚觉得是一场不太开心的梦,我在随时期待着梦醒的那一刻。

    手机“叮叮”两声,和善的桂姨说,没事的,丫头,只要人没事就好,其余的都不算啥。桂姨是我今天早晨刚刚认识的,受害者的妹妹。

    我在心里又多感激了她两次,只要她肯说,我一定都努力去做,我怕的是她没要求,不理我。

    我把自己藏在树荫下,藏在帽子和口罩的后面。有花蕊一颗颗落下来,带着最后的繁华,顷刻间洒满了我全身。

    护理院的院长打来电话要求和我视频,她说,给老爷子选好了另一个楼层的一间房,想让我看看。

    我迅速收拾好情绪戴好口罩,视频接通的一瞬间我发现我还是失算了,口罩湿了一大片,藏也藏不住,我慌乱开口,鼻音浓得化不开。

    新房间很好,阳面,临窗,就算不好,也只有这样了,翻来覆去地想,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从昨晚看到那条微信,我就再没睡着,但并不困。零点十四分,微信里,院长第一次发来的不是语音。她写道:亲爱的,明天来一趟院里,大叔把同屋的人打了。

    我脑子嗡鸣,那些我以为忘了的痛迅速潮水一样涌上来,占据了记忆的制高点。那隐藏在他骨子里的恶魔,让我无数个夜晚不能入睡的恶魔,那个我以为已经不存在了的恶魔,他又挥着武器气势汹汹地来了。没人知道他破坏的是什么,所以没人懂那份提心吊胆的痛,我费尽力气筑起来的墙,在他挥动锤子的瞬间土崩瓦解,霎时狼烟滚滚。

    2.

    两年,时隔两年,我那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他凭借一米八的身高和两百斤的巨大体格,摇摇晃晃地挥舞着拳头殴打了他的室友——正在睡觉的,只能依靠轮椅行动的赵叔。

    赵叔平躺在床上,左眼乌青,肿成一条缝,眉骨上方一条一厘米长的口子已经结了痂,血渍乌黑。

    我说,对不起,赵叔。

    我发自内心的觉得难过,对不起太轻了,赵叔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如果是我,我看到了打我的那个人的家属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作为打人者的家属我要怎么办,我只是说对不起,手足无措,眼泪一串串地落,我不停地抬起袖子擦。赵叔说,孩子,没事。叔皮糙肉厚好得快。我哭得更厉害了。我用纸巾擦去赵叔眼角流出的血,“对不起,叔,我带您去医院。”

    “没事,你别哭,叔有医保。”赵叔口齿不清地说,舌头在口唇之间进进出出。我一直以为赵叔不会说话的。从两年前父亲住进这家护理院,我每周都来看他,每次都能看见赵叔,他总是沉默着滑着轮椅从这边走到那边,所以第一次听见赵叔说话我很吃惊。

    你看啊,赵叔多好的人啊!护工超哥边整理床铺边说,我也知道赵叔是好人,但赵叔还有儿子,还有兄弟姐妹,他们谁能饶了我呢?好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承受这些呢?

    我回头,始作俑者的床铺整整齐齐,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去那边休息厅坐着去了。超哥说着对我勾勾手,然后把我带到一个没人的空房间,讲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

    大半夜,毫无征兆的,赵叔侧躺床上睡觉,你爸就过去就打了他。幸好赵叔能发声,我听到动静就过去把他们分开了。你爸原来挺好的,两年了,特别乖,就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你也别着急,先带于叔看伤要紧。

    院长说叫了救护,等一下就到,不然近两百斤的赵叔凭我们几个的小体格谁也弄不动。我说好。又多看了两眼赵叔的伤,眼角不断渗血,我特别担心眼球有没有打破,视网膜是不是还完整,我又开始哭,这次是哭我自己的前途未卜,无依无靠,或者是哭我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我给老板打去电话说要请假,老板冷冷地说,你确信要休假?我想象着他冷冰冰的脸,这是我这个月刚刚换的新工作,上班还不足两周。我说,对不起,实在是走不开。老板一声没吭地挂断了电话。

    救护车开到了医院,桂姨说,不是我不想用保险,丫头,他还有儿子,我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

    我说,好的,我都理解。

    院里安排了相熟的人带着我们去了医院,检查了眼底,眼压,处理了外伤。医生说我担心的都不存在,忽然长出一口气。医生又说要是不放心就做个CT。我说好。

    桂姨拉住我,丫头,要不CT不做了,挺贵的。

    别,桂姨,还是要做的,做了就安心了,万一再有别的问题呢?我小心翼翼的。一定要表现好,人家被害者都这么善良了,我只有足够温顺,身段足够低,足够懂事才对得起他们,受害者家属才可能会原谅我,我甚至希望她们动手打我几下,让我也挂上个彩,这样我们就扯平了。不然我欠的这么多要怎么还呢?

    3.

    医院只开了几盒药,CT结果要等到下午才能出来。折腾了一大圈,赵叔累了,回到房间就睡着了。屋子里很多人,赵叔的姐妹,院长,护工,医生和护士,而我是闯祸的施暴者家属。门口那张床上常年卧床的海叔见到我付救护车的钱,竟然第一次和我说了话,他问,给了多少钱,姑娘?我冲他伸手500,他大张着嘴巴貌似要哭,摇摇手又指指父亲的床。是的,整个屋子里,只有我那腿脚能动的父亲脑子是最糊涂的。

    他坐在走廊尽头的大厅一角,看着窗外,见到我的一瞬,他抬了抬眼皮,你怎么又来了?

    你闯祸了,我能不来吗?

    我积了一肚子的恨,却一点都释放不出来。他嘴唇翕动,扯了扯衣角,只是一瞬就又若无其事地抬头去看窗外了。

    能不能别打架?你都多大年纪了?把人打坏了怎么办啊?我苦口婆心。

    他把头转回来,并不看我,只是眼珠在眼眶里来来回回地转,不吭声。

    我在说,别打架了,我真的害怕,你知道吗?

    嗯。他回答得很敷衍,让我心里更没底,我不知道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有多长。那一瞬间我羡慕极了床上躺着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些人,要是他也那样了,是不是就不会闯祸了。

    我找到医生,给他用一些安定的药或者抑制神经兴奋的药可以吗?

    医生说好,先用药观察着。院长说他们会安排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一有问题就跟我汇报,但是我最好下周带他去看看神经科。

    我说好,什么都好,周一就去看。

    4.

    我坐在树下的阴影中,再也不想起来,好累啊。周遭的声响渐渐离我远去,那些嘈杂的,喧闹的,美妙的声响就像一根丝,抽去了我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渐渐地走远了。晃过神来的时候是清洁工收走了我放在椅子上的一小堆纸巾,那些混合着我身体里很多盐和水分的纸,被我放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扔进垃圾桶。

    在手机电量变成百分之十九的时候,院长发来视频。我看到父亲面带微笑,颤颤巍巍地走在去往新房间的路上。院长问,大叔,给您换个房间,您看这间可以吗?您喜欢吗?

    喜欢!他尾音拉得很长,一副不能再兴奋的样子。我深刻感觉到我的疾苦和他的欢乐是完全不相通的两个世界。

    我起身,忽然想起好久都没去医院了。今天第二次走进同一家医院,这次是因为我自己。我轻车熟路去到血液科抽血检查。还是那个头发不多的老医生,他指着报告单说,铁蛋白5.19,你这数字怎么还是这么惨?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上不去。他开始翻看就诊记录,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你肯定又不按时吃药,不听医嘱,最后他说,你要连续吃四个月,一天都不落,不然怎么能上去呢?

    他掰着手指又给我讲了一遍血液循环,红细胞,铁与氧的结合,输送,消耗……我说好的,我这次一定按照疗程吃药。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四点半了,腿有点软,忽然想起来我好像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饭。院长发来截图,赵叔的CT结果出来了,眼眶和鼻骨骨折。我刚刚提起来的一点活气又被这张报告单击得无影无踪。我连忙把它发给桂姨,又打过去电话问需要怎么办?桂姨说,等我再联系你吧。

    5.

    忐忑地回到家,儿子在楼下和一群小朋友嘻嘻哈哈地打斗,用的武器是一束塑料纸包裹的鲜花。看到我他老远就扛着那束花跑过来,妈妈,快看,我给你买了花,今天五二零,祝你节日快乐!

    我接过来一看,花骨朵已经东倒西歪,叶子也掉了不止一片,看来刚刚的战斗还挺激烈。我忙说,谢谢宝贝,你怎么知道五二零要送花的?

    爸爸说的。他抬着晶亮的眸子看着我,我选的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我们回家吧。带着他进了门,屋子还是冷冷清清,老公出差要下周才会回来。我开始做饭,生活还得继续,桂姨说的。她说,丫头,我不要你的钱,咱们说不上赔偿。你也不要上火,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生活都还得继续,这都是命啊。

    我切着青菜,想着明天。我要和桂姨沟通,要不要给赵叔先打几天消炎的点滴。那个骨折两个字让我不安地哆嗦了两下,始终也没收到桂姨的回信,指尖一痛,刀落得偏了一点,一道白印横在食指上,血珠缓缓往外渗。我长叹一口气,这大概又要让我损失掉两个点的红细胞。儿子雀跃着跑过来,妈妈,晚饭吃什么?他塞进我嘴里一颗糖,酸得不行,我刚要吐出来,又被他捂住嘴。他说,你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甜了。儿子的小脸汗涔涔地泛着光,眼睛黑亮黑亮的,我看到他瞳仁里那个人影,故意睁大眼睛呜呜地叫。他松开手,妈妈,你是不是尝到甜味了?我点头,嗯,有点甜了。

    6.

    第二天,赵叔的眼睛能睁大了,周围的乌青更加严重。我买给赵叔的牛奶和水果被赵叔的另一位妹妹用脚踢到了门外。

    赶紧拿走,她边踢边说,谁要这东西?我意识到事情有点变化,回头看桂姨,她不再看我把脸扭开了。我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抱歉的话,但只是干巴巴挤出来几个字,对不起。我说对不起赵姨,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谁要你的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吗?你要换位思考一下……

    院长捅捅我,我低下头,我想我大概要表个态。

    但是我说什么呢?我很木讷。我说,姨,我心里很不安,我知道什么都不能弥补叔受到的伤害,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您,说个数吧。

    我不说,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只要你觉得良心上过得去。

    我局促地看着脚尖,我也不知道我的良心能值多少钱。

    院长帮忙圆场,氛围一度很僵,赵姨气呼呼的,不肯看我一眼。

    我无地自容。院长见我有诚意,帮我报了个数,并借给我一些现金,我把这些塞进赵叔的口袋里,赵姨好像松了一口气。我也长出了一口气。

    赵姨说,孩子我也不是讹你。

    我忙说,姨,我知道,讹我肯定不会这么点钱,您就是给我一个心安的理由,我真的很感谢您。这是我的真心想法,赵叔一家真的都是最善良的好人。不然父亲闯下的祸就不知道会变多大。

    7.

    闯祸的坐在三楼的休息大厅,我说,昨晚睡得好吗?

    他说,很好。

    带我去参观一下你的新房间?

    好。他起身,缓缓挪动脚步说,我想打电话给你的,我又打不出去。

    打电话和我说什么?

    告诉你我换房间了,我怕你找不到我。

    院长都告诉我了,我怎么能找不到你呢?

    他在走廊里缓慢地蹒跚地走,背越来越佝偻。我在哪个房间?他停下来问我。

    我不知道啊。你的房间你不认识吗?

    我也不知道。他眼神茫然地抬头,眼睛望着遥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像在努力回想,努力想找回什么。

    大叔,您是这个房间啊,你可以看这里的,喏,这里不一样的。院长指着房间门上的贴纸告诉他,像教小孩子一样。

    新房间里阳光充足,明晃晃的有点刺眼。床铺上散落着两三个我买给他的小零食,我捡起来,他忙伸手抓过去装进口袋。窗外偶有几个行人走过,看着来来往往也很热闹。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我问,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喜欢。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好。他起身,依旧慢吞吞的。我带他到了旁边的输液大厅,里面空荡荡的几张高背椅子。我扶着他坐下。闭上眼睛听他不停地唠叨。

    我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哪天了,你记得吗?

    你是3月22生日。周遭很静,只有他在说,磕磕巴巴。

    我记得我妈生日比我晚一天,所以那时候都是只过我一个人的生日,每年都是。

    你小的时候从床上往外爬,我和你妈妈明明知道你在爬。谁都没醒,后来听到咣的一声,你摔到了地上哇哇大哭,我俩才醒。

    我摸摸脑袋想笑。

    你小时候晚上总是哭闹,不肯睡觉。你姥姥听神婆的话让我写了一张纸贴到电线杆上。

    写的什么?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你小时候胆子大得很,有一次你妈找不到你,转了好几圈发现你趴在门外菜园子的矮墙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捅一条蛇,你妈当时吓死了……哎呀,但是呢,你又害怕长毛的东西,老鼠,小鸟,鸡,鸭,鹅没有你不怕的……

    我睁开眼睛看他,他佝偻着背,身子向前倾,眼睛望着远处墙上的石英钟,他说,十点十五。

    真厉害,还能认出十点十五。我拍拍他的背表扬他。帮我拿包好吗?我上去看看赵叔的点滴打完了吗?

    他,还没好吗?

    怎么能这么快就好呢?你刚刚打过他的。

    他茫然的抬起眼睛顺着我的肩膀看过去。我把包摘下来塞进他的怀里说,等我,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赵姨很善谈,拉着我的手讲世态艰辛。我说是啊,我们都是在历劫。讲到最后赵姨抱了抱我,说孩子,你也不容易。我说,谢谢姨,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再回到输液大厅的时候,父亲似乎等得有点急了,他死死抱住我的包,眼巴巴地看着门口,见我进来,几次弯腰尝试起来都又坐了回去。

    我扶起他往外走,我的病还能好吗?他问我。

    能,吃了药就能好了。我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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