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走的骆西西

作者: 八月适合出家 | 来源:发表于2022-04-30 14:14 被阅读0次

只是现在,请允许她短暂的流浪。

1.

在遇到梨落之前,骆西西一直呆在酒吧街旁边的休息区,盯着一个阿姨看。

阿姨穿着带毛球的紫色中长棉服,系粉色偏灰的围巾,外面斜挎一个黑色皮包,脚蹬一双老旧的对号运动鞋。运动鞋很脏,好像跟着主人走了很多冤枉路。

那是十二月的古城,高原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骆西西整个后背都要烧起来了,她却舍不得离开太阳半步。似乎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藏着她看不见的魔鬼。

阿姨背对阳光,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手里拿一块糯米粑粑,边蘸辣椒酱吃,边悠闲地看着四周。骆西西注视阿姨的时候,阿姨也刚好看过来,她咧着沾了辣椒酱的嘴巴笑道:“美女,要不要编头发?”

骆西西这才注意到,阿姨的黑色皮包里装着花花绿绿的彩绳。她有些遗憾地指着自己刚被剃短的黑发,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姨丝毫没受影响,转身向其他女孩推销,“要不要编头发?要不要编头发?”

那个其他女孩就是梨落。

酒吧街的歌声飘飘荡荡,左边民谣,右边爵士,前边流行,后边乡村,各种风格杂糅在一起,看似强势地穿过游客的耳朵,形成新的环绕立体音共振,却没有一丝流进他们的心里。毕竟在巨大的虚无与烦恼面前,音乐只是可有可无的背景。

“你能给我换点现金吗?编头绳的阿姨只收现金。”梨落跟骆西西打招呼的时候,骆西西正陷入沉思。她透过那个老阿姨的现状,琢磨自己50岁以后的生活,放弃家庭和爱人,靠微不足道的小营生维持温饱。这是否就是自由标注的筹码?

梨落从包里翻出小镜子,一边看阿姨编彩辫儿,一边问骆西西,你用的什么香水?味道挺特别的。骆西西说她没有用香水。梨落说的味道应该是朋友送她的香包。那是用槟榔花做的。骆西西边说话,边凑近看阿姨的五官,发现对方虽然外表沧桑,脸上沟壑纵横,但是她竟然画着淡妆。

“原来是槟榔花。”梨落恍然大悟,她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有一瓶同样味道的香水。阿姨编好彩绳离开了。梨落从包里掏出纤细的女士香烟,递给骆西西。

“啊!我不抽。”

梨落自顾自地点上烟,幽幽地抱怨了一句,“他们都说这里随随便便就能艳遇,为什么我一个都遇不到?”

骆西西像是被梨落话语间的直白烫到了,她吃惊地回头,拿目光扫视梨落。梨落的妆很浓,却掩不住她五官的好看,她的气质里有种莫名的天真。骆西西觉得奇怪,因为那种气质多存在于无知少女身上。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艳遇?”骆西西问得小心翼翼。“对呀。”梨落的回答很坦荡。

骆西西听到梨落的回答,没有光的眼睛闪了闪,笑了。她紧绷许久的情绪,因为这个回答被悄悄地释放出来。

说这些的时候,两人已经转战到一家阁楼上的酒吧。梨落喝着小麦精酿,一脸不耐烦地敲着手机。骆西西一脸警惕,她是第一次来酒吧,捧着芒果汁的手在微微颤抖。民谣歌手坐在阳台搭建的舞台上,被架子鼓、电子琴包围其中。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有些希腊雕塑的质感。只是他的歌声有气无力,而且他竟然无视梨落挥洒的魅力。

“嗨、嗨……”

骆西西吓一跳,芒果汁呛到她,她咳嗽半天,看梨落雪白的手臂在她面前挥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我们换家酒吧,网上有人约我。”

骆西西捏捏贴身的钱包,叹口气。她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梨落挽着胳膊,去探索另一种她从未想过的人生。

木质的楼梯在她们脚下咯吱作响,古城老巷子里,车夫牵着马,带着一脸新奇的游客招摇过市。穿着婚纱的女人沐浴着高原的太阳,一脸憧憬地奔向她的新生活。

骆西西觉得自己不仅与幸福擦肩而过,如今还要与它背道而驰。

两人没走多远,就到了古城的另一家演艺酒吧。有个瘦高的男人等在门口。骆西西紧随梨落跟着瘦高男人,在狭窄昏暗的酒吧过道里穿梭,她听到陌生的音乐在密闭的空间里横冲直撞,还有酒精的味道,香烟的味道,都是危险的信号。

骆西西躲在梨落身后,听那男人介绍自己的朋友,她有些拘谨地点点头,算是跟面前的三男一女打过招呼。

酒吧中央有个巨大的舞池,主持人正在邀请大家上去跳舞,梨落挽着瘦高个男人的胳膊便上去跳舞了。一瞬间,拥挤的6人卡座,就只剩骆西西和对面的一个男孩。

骆西西尴尬地低下头,盯着面前透明啤酒杯里的浑浊液体。她又在叹气,试图拿起酒杯,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喝。

“我可以加你微信吗?”男孩朝骆西西亮出二维码。

“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骆西西不自在地从包里翻出黑屏的手机,佐证自己所言非虚。那男孩腾地站起来,说要帮骆西西找充电宝。骆西西着急起身拉住对方,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啤酒杯。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骆西西感受到一个男人浑浊的呼吸声响在耳边。这让她浑身紧绷如一支快绷断弦的弓。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怎么和陌生男人说过话,更别说离得这么近了。

等服务员帮忙收拾好桌子,那男孩紧挨着骆西西坐下。骆西西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她无助地拿眼神去寻找舞台上的梨落,对方只穿一件紫粉色毛衣,在人群中跳跃,像一个坠入凡间的精灵。

“你想上去跳舞吗?”男孩感受到骆西西的目光,贴着她的耳朵殷勤地建议道,酒气喷在她脸上,臭烘烘的。

骆西西缩着身体,紧贴墙壁坐着,声音微颤地说了句。

“我不会跳舞。”

2.

“我没有结婚,我发誓。等我的客栈开了,就请你做老板娘。到时候,赚到的钱都归你。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

骆西西不安地抠着手指,听那个瘦高个男人像演戏一样说出上述台词。她为梨落的处境感到不安,这男人看起来如此激动,万一纠缠不休可怎么办?千万别闹出人命……焦虑在骆西西心里生根发芽,她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可她刚起身,就被一双粗糙的手狠狠拉住,“让你朋友拍下我的身份证,你要是有什么事,让她拿我身份证去报警。”

骆西西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她慌忙挣开对方的手,拿出纸巾擦了又擦。那男人的嘴巴像花洒,口水喷了骆西西一手一脸。骆西西擦完手就挤身离开嘈杂的酒吧。她敏感的神经在混乱里呆了太长的时间。

夜晚的古城很冷,骆西西裹紧披肩,以拒绝的姿势抵抗世界的寒意。她看到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一对情侣相互依偎。男生说,你看,这月色多美。骆西西跟着他们的声音抬头,发现黑黢黢的夜空中,真有一颗美丽的圆月亮。鹅黄色的路灯下,藏着一家又一家的酒吧,处处洋溢着成群结队的歌声和欢笑声。风从远处的山峰吹来,骆西西想这样一直往前走,往黑暗中走,从此切断那纷纷扰扰的庸俗故事。

“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啊!”骆西西小声惊呼道,同时拿手去安抚胆小怕事的心脏。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客栈门前。

那是一户精致的小院,冬樱花在门前开得热烈,绿盈盈、粉嘟嘟的一片天。一阵风吹过,有细小的花瓣落在骆西西的脸上,没什么味道,只是那触感仿佛动物毛茸茸的手掌,平复着骆西西的紧张。

跟她说话的人是客栈老板山羊,人如其名,留着山羊胡。骆西西努力挤出个笑脸,然后局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民宿院子里,一帮年轻人正围着篝火,弹着吉他唱着歌。

“你从哪里来?”

骆西西觉得那一瞬间像梦,吉他手停下弹琴的手,望进她的眼睛里。

“我从天上来。”

骆西西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错乱,说了这么不好笑的笑话。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光照亮的垃圾桶,紧张到整个后背都被汗洇湿了。吉他手没有看出骆西西的尴尬,他用惯常的深情语气说道,“那下面这首歌,就送给刚从云彩上飘下来的小仙女。”

周围人开始鼓掌欢呼,夜晚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走向小高潮。歌声响起,骆西西在人群中坐下,慢慢伸出冻僵的手,感受热腾腾的火苗。过去生活带给她的束缚,在夜色的掩盖下,一点点松绑。她把下垂的视线缓缓上移,去观察坐她对面,正在唱歌的吉他手。

吉他手很帅,高挺的鼻梁,上面架着金丝框眼镜,卷曲的长发用简约的黑色发箍固定,乱糟糟地堆在脑后,有些部分还打结了。骆西西觉得那里面可能藏有虱子。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回过神时,发现吉他手也正笑语盈盈地看着她。骆西西在对方的笑容中,看到一张似曾相似的脸。

那是骆西西来古城的第一天,她在古城散步,看到过吉他手。那时他没戴眼镜,没拿吉他,也没用黑色发箍固定头发,只是手握一罐啤酒,满脸脆弱地瘫坐在月色里,身边全是喝空的啤酒罐。吉他手看到骆西西,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拉着骆西西的手,近乎讨好地请她喝手里的啤酒。骆西西跑着逃开了,她讨厌生活失去控制,连带讨厌面前这个醉醺醺的陌生人。

她冷酷地站在距离男孩不远的地方,听他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明天不要走好吗?”

此刻,回忆起这些,骆西西望向吉他手的目光就有了别的意味——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都戴着两幅面具生活。后来篝火又添了两轮柴,歌声停了,大家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骆西西悄悄离开人群,她没有真心话可以说。

第二天一早,骆西西还在梦里,忽然听到混沌的敲门声,她心里一惊,猛地爬起来,慌忙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却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以前的生活,怎么还会有人急切地需要她呢?

她疑惑着擦掉满头的汗,打开一点门缝,一双眼睛探过去,发现来人竟是梨落。

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有说过住址吗?骆西西眉心拧在一起,充满疑惑。

梨落把手里拎着的早餐递给骆西西,然后张开双手抱住对方,抿着嘴的样子就像个委屈的孩子。骆西西手足无措地拿着梨落买的甜甜圈和牛奶,试探性地拍拍对方的肩膀。梨落这才把头从骆西西的肩膀上抬起来,她步态潇洒地走进房间,用背影跟骆西西说,“吃早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没加你联系方式,昨天借你的钱还没还。”

梨落不等骆西西回答,先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阳光先洒在铺着亚麻色床单的大床上,然后布满整个房间。一整套阿加莎的侦探小说,摞在床头柜上。几株龟背竹在精致的绿色小沙发旁边,抽出大片的枝叶,洋溢着生命的翠色。

梨落推开房间的里门,发现外面是一个无遮拦的阳台,几个草蒲团子放在地上,围着一张木质桌子,桌上放着成套的白色茶具,泡着古城的沧桑与清新。

阳台外,古城的风景一览无余,古朴的建筑在绿意盎然中,似隐若现。

梨落回头,见骆西西趴在床上,像一尾被困在水洼里的白鲸。

“你手机呢?我加一下你微信,把钱还给你。”

“不用还了,也没多少钱……”

骆西西翻个身,抱着温暖的被子。

那头梨落已经拿起被骆西西随意丢在草蒲团子上的手机,从包里掏出充电宝,帮骆西西充电。

“不要动我的手机!”骆西西看到梨落的动作,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她拔掉充电宝丢在地上,然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机,怒气冲冲地望向梨落。

外面,太阳已升至半空,一栋栋雕梁画柱的白房子在阳光中尽情施展魅力。

梨落好像一点没看出骆西西的不悦,只是柔声建议道,“要不我请你吃生鱼片?听说鱼是这里的特色。”

骆西西因为内疚而说不出话,她不敢看梨落,只是面无表情地收拾房间。

骆西西觉得自己的心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她怕过去压迫她的东西,再顺着电话线找过来,重新压迫她。她知道关机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可是她贪图这一时的宁静。但无论如何,把无名火发在陌生人身上是不对的。

梨落却拉着她的手说,不用收拾了,跟客房说一声,他会帮你收拾,你赶紧吃早餐吧。骆西西顿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声好。她还不太习惯有人这样善待她的情绪。

所以等两人吃过生鱼片,梨落再次提意去酒吧的时候,骆西西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次她想一醉方休,最好不省人事。

“还是昨天那个男孩吗?”骆西西挠挠头发,没头没脑地问道。

“哪个男孩?哪有男孩?没有男孩可以在我脑子里过夜。”梨落回答道。

骆西西没有接话,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越线了。倒是梨落又补了一句,“你不会以为我爱上他了吧?我只是随便玩玩,寻欢作乐的男人最让人讨厌。”

“哈哈哈,竟然是这样。”骆西西打着哈哈,想结束这个话题。

她不想打探梨落的事,因为她不希望梨落打探自己的事。

3.

“人们总爱比较哪个古镇最原始,其实都差不多,商业化的程度差不多,从义乌批发的小商品差不多,酒吧街的装修风格差不多,还有里面飘荡的歌也差不多,买醉的、艳遇的、痛哭的……全都差不多,要差也不会差很多。”陈阿布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像一只花蝴蝶,向面前的两个女孩表演帅气。

聒噪。骆西西心烦,却感激他的加入,要不然她就要和梨落一起互诉衷肠。这不就是两个偶遇的陌生女孩最常做的事情吗?说说彼此感情上的挫折,然后抱头痛哭一番,接着遇到下一个陌生人,再继续痛哭。

特别是刚刚,梨落竟然问她,“如何报复一个人?”骆西西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别人不重要,过好自己才重要。”

骆西西这么回答,是因为她想快速结束话题。她已经提前看到这个话题后面的故事,关于欲望,关于堕落,关于背叛,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双看不见的手正要扭开它。好在陈阿布及时打断了这场交流。他高昂着头,举着装有琥珀色液体的酒杯走向两人,居高临下地说,“一看你们就是来旅游的。”

“有这么明显吗?”梨落脱掉外套,露出里面藕荷粉的礼服,看起来像个可人的礼物。

“你头上的彩绳出卖了你,本地人不会这样弄头发。而你的朋友……”陈阿布坐在两人旁边,把酒杯放在堆满小食的高脚桌上,上下打量着骆西西,拉长音说道,“穿得像个卧底,太清心寡欲了。还有她的头发,剃这么短,一看就是受了情伤。”

骆西西的脸腾地红了,被人误会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她咬着嘴唇想反驳点什么,却听梨落抢到话头,“看来攻略真的没有骗我,这里是本地人最喜欢的酒吧。”

“你别看酒吧里的女孩子一个个花枝招展,看着跟小姑娘似的,其实好多孩子都上学了。这种人骗不了我的。”陈阿布边说,边翘着兰花指喝酒。

骆西西抓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酒吧里越来越吵,震得她耳膜像鼓面,人像鼓面上的跳蚤。封闭的空间烟雾缭绕,空气浑浊,呼吸不到新鲜氧气,骆西西觉得胸腔里很憋闷。她想逃走。转头看梨落,对方正低头转动自己的尾戒,看上去对面前这个人的聊天内容也兴趣缺缺。

梨落感受到骆西西的目光,就抬起头,朝门口努努嘴巴。骆西西立马领会梨落的意图,她想要换一家酒吧。骆西西有点明白梨落的策略:只要酒吧换的够快,总能撞上骑白马的王子。

“你有没有想过你找王子的渠道有问题?”去另一家酒吧的出租车上,骆西西问梨落。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影里,拥着热热闹闹的旅游团,戴红帽子的一行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笑容。“酒吧这种地方,多的是淹死人的浪子,个个尾巴上翘着花里胡哨的鸡毛掸子,招摇过市。王子这种稀有动物,都活在遥远的宫殿,怎么可能举杯五彩斑斓的鸡尾酒等你偶遇。”

“那如果我想找的就是浪子呢?”梨落把头靠在骆西西的肩膀上,眼神定定地看着窗外。骆西西敏感地嗅到,自己的话触到对方的伤心事了,便收了话锋。

好在出租车停了。

照旧是吵闹的酒吧,照旧是震天响的音乐,照旧是满舞池释放的荷尔蒙。

梨落喝得满脸通红,和不认识的人旋转、跳跃、不停歇。骆西西却迟疑了,尽管她心底也有无尽的破坏欲,想要通过破坏自己释放心底的压力。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她又放不开。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一直是那个收拾残局的人。

梨落摇摇晃晃地从舞池中走回来,拉着骆西西的手往舞池中间跑。

四周突然响起尖叫声和口哨声,让骆西西觉得羞耻,她想到母亲那张严肃的脸。

如果母亲看到此刻的她,会用怎样可怖的语言来羞辱她。

梨落摘掉围巾扔在舞台边缘,揽着骆西西的腰开始热舞。骆西西感觉到有滚烫的眼泪,随着身体的晃动砸进荷尔蒙奔放的舞厅,她想起那些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枯燥日子,突然想抓住这个放纵的夜晚尽情下坠。

旋转、跳跃、欢笑、摇晃……伴着一杯又一杯忘却烦恼的酒。笑声像长了翅膀,用酒精和舞步输送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骆西西觉得自己的灵魂终于像个人,而不是被抓住命门的傀儡。

“西西,真的是你吗?西西。你头发怎么剪成这样了?”一双纤细的手拉住骆西西的手臂,骆西西醉醺醺地抬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棠花?你是棠花!”骆西西大着舌头,拉着来人手舞足蹈。

那女孩个子很高,绑着脏辫,穿白色露脐装,超短裙,线条分明的腹肌尤其惹眼。

棠花是骆西西的高中同桌,那时棠花披着爆炸头,抽烟、喝酒、早恋、旷课、打架,以此对抗父母的离婚。骆西西则是留着齐刘海,披肩发的乖乖女,她不仅帮棠花写作业,考试给她抄答案,老师来还给她放哨,她们亲密无间,看起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却是高中时最好的朋友。

“你老公和孩子呢?他们也在酒吧吗?”

酒吧音乐声太大了,棠花只好放大音量在骆西西耳边喊。

骆西西不说话,她沉醉在酒精制造的安全感中,跟着音乐舞动。棠花以为她没听见,又放大音量在骆西西耳边喊一遍,声音大到惊动了不远处的梨落。

骆西西看到梨落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那些她故意隐藏的过去,就这样被旧人抖落在台前,她说不清心底的感觉是释怀还是害怕。梨落却亲亲热热地挽着骆西西的胳膊,醉醺醺地说了句,“哎呦,提什么臭男人呀,来来来继续跳舞,说什么都不如跳舞。”

骆西西却一下没了兴致,她拉开梨落挽着她的手臂,用唇形告诉对方自己先走了。棠花回卡座拿一件厚羽绒服套在身上,然后紧跟在骆西西身后,走出热闹的酒吧。

外面天色已晚,骆西西抬头看到灰黑的天空中,飘着白云,像是白天苟延残喘的延续。月亮藏在云里面,只留下一片亮堂堂的未知。棠花伸手揽住骆西西的肩膀,又把在酒吧里问过的问题,问了第三遍。骆西西照旧不说话,只是低头往前走。

“怎么,闹矛盾了吗?”棠花拽着骆西西的胳膊问道。

骆西西没回头,只说了两个字,“对呀。”

“那孩子怎么办?”棠花的语气有些着急。

“孩子挺好的,她有爸爸姑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比我好多了。”骆西西赌气般地回答道。“你不打算回去了吗?”棠花终于在似是而非的信息里,抓到了一直被她忽略的细节。“对。”骆西西说得满不在乎。

棠花还在寂静的夜里追问不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骆西西回头,发现其中一人竟然是梨落。她被一个身穿土黄色羊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拎着胳膊拉出酒吧。梨落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同时不顾形象地尖叫,“你放开我!你没有资格管我!”

骆西西小跑过去,惊慌失措地抱住梨落的胳膊,想帮她摆脱那男人的钳制。

梨落像是找到了救星,大叫着跟骆西西说,“快帮我报警,把这个混蛋抓进去。”

骆西西放开梨落,并警惕地退后几步,她浑身颤抖地拿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号,就听到男人温文尔雅的解释,“我是梨落的父亲,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

梨落听到这话,却更加愤怒,她放开音量尖叫,声音像夜空中的一只哨,“她不是我父亲!他是害死我妈妈的杀人凶手!”

“小落,你妈妈是因为交通事故不在的。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你也不能这样作践自己。”

骆西西这才听明白,鼓足勇气走到两人中间,眼睛盯着脚尖说道,“她毕竟已经成年了,又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你让她发泄一下吧!”

“她刚满18岁,马上要参加高考,怎么能这样胡搞?”男人严肃地说道。

“胡搞?原来你也知道这叫胡搞啊?”梨落冷笑道,眼神藏刀瞪着面前的男人,“我妈就是因为你天天这样胡搞,才会气到意识不清,出门被卡车撞到。”

那男人气急,举起手就要去打她。骆西西俯身,满脸惊恐地把梨落挡在身后。她抬头,等待那种她承受惯了的暴力。却看到不知何时,棠花走到三人跟前,她抓住男人的手腕,稍稍用力推拉,对方便脚步凌乱,一屁股坐在地上。

骆西西突然想起学生时代,棠花就是这样动作利落地制服那些孔武有力的男孩们。

“你再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扭送到警察局去!”棠花气势汹汹地俯视着那男人。

“她总要回去参加高考吧?”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势比之前弱了很多。

“我肯定会参加高考的。不过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而是为了妈妈和我自己。”梨落走到那男人跟前,不咸不淡地说道。

骆西西不安地拉着梨落的袖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最好老实一点,好好照顾她,要不然我学了十五年的擒拿术,就有了用武之地。”棠花也不放心,恶狠狠地补一句。

梨落突然笑起来,没心没肺地跟骆西西和棠花挥挥手,便转身走了。那男人像一个不祥的影子跟在梨落身后。骆西西看着梨落的背影,像看着一朵被剪下枝头的娇艳玫瑰,被风席卷着,走向她未知的命运。

骆西西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刚才话语间交锋的含义。她气喘吁吁朝父女俩的方向跑,终于来到两人跟前,她从包里掏出带槟榔花味的香囊,拉起梨落的手,郑重地放在女孩小巧的手心。

梨落突然哭了,眼泪消失在雾一样的夜色里。她双手紧紧攥着那个香囊,没再看骆西西一眼,只是低下头,转身跟上了父亲。

骆西西终于知道,梨落身上那种天然的纯真和无畏来自哪里,原来是少女骨子里的天真,那是浓妆都掩饰不了的天真。她突然后悔没加梨落的微信,那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她再没有机会安慰她了。可那后悔转瞬即逝,她知道就算回到过去,她也不会加梨落的微信,她没有多余的爱可以分给对方。

4.

骆西西抱着肚子,坐在酒吧街旁边的台阶上,她想起了女儿,她抛弃了她。可是她没有办法,再不离开,她怕自己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她怕自己会疯掉,像所有在家庭里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可是棠花还在用不断的追问,逼迫她面对自己的残忍,“那孩子怎么办?”

骆西西觉得,好像是从怀孕开始,周围的人总会问她同样一个问题,“那孩子怎么办?”

女儿出生时,骆西西也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妈妈,孩子懂事可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可是三个月前,幸福突然变味了。那天是女儿三岁生日,骆西西带她去游乐场玩。阳光很好,游乐场人不多,她们玩得很开心,然后她突然发现有豆大的水滴在她的手臂上,她刚开始以为下雨了,后来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骆西西被自己吓到了,她抱着女儿坐在旋转木马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无助的情绪从她身体里流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哗啦啦地来了,又哗啦啦地流逝。可是,太阳雨越来越频繁地光顾她,她能做的,只是更使劲地压抑自己的情绪。

前方巷子里,有个稚气的男孩喝醉了,在鬼哭狼嚎地呼喊,“瑶瑶,我爱你,你不要离开我,瑶瑶,瑶瑶……”骆西西看着男孩自我陶醉般的抒发,觉得只有没经过生活苦的人,才会把挂在嘴边的“爱”当回事。

“你就是想太多了。”棠花轻飘飘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骆西西倾诉的欲望。

骆西西觉得失望和难过,棠花甚至不问问她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什么都不知道,却用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为她沉入海底的绝望盖棺定论。

其实骆西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像被人闷在高压锅里,她需要一点缝隙来呼吸。她以为棠花经历过那样的至暗时刻,会更明白她今天的离经叛道。可是人和人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相互了解,只有永恒的孤独。

骆西西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往回走。棠花跟在她身后,好像对方是会走丢的小孩。两人不声不响地走着,空气中有脚步声、呼吸声,以及衣服轻微摩擦的声音。

她们绕着古城走了很久,棠花突然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弯着腰开始干呕。

骆西西听到动静,有些疑惑地回头,然后快走两步来到棠花跟前,拿手掌轻拍对方的后背,不情不愿地问道,你没事吧?棠花没说话,只是呕吐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从背包里掏出矿泉水,漱过口之后才直起腰来。“没事。”她说,“我只是怀孕了。”

“哦。”骆西西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不安地背对着棠花,她预感到自己并不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我想把他生下来,你能像过去一样帮我吗?”棠花把手放在骆西西的肩膀上。

骆西西感受到肩上的重量,以及滚烫的触感,这让她觉得痛苦,她看着棠花的眼睛说,“我帮不了你。”

“可是你有经验啊?我想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你就帮帮我吧!反正你现在也没事。”

棠花的话刺激了骆西西。她感到血气上涌,一激动,就把那些原本打算永远烂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她甚至闻到那些话语因为在心底存放太久而散发的恶臭,“棠花,我在医院刷信用卡生孩子,半夜三点送孩子去医院的时候,有人帮过我吗?从来没有一个人觉得妈妈也是需要帮助的,他们只会埋怨你,怎么搞的,连孩子都照顾不好?也许此刻你需要人帮忙,但那个人不会是我,因为医院那种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去第二次!”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棠花被骆西西恶狠狠的眼神吓到了。记忆中的骆西西是个温柔的女孩,就算班里有男同学欺负她,她也是只是红着脸跑开,连一句过分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用说对不起,反正对这个世界来说,我的事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是,棠花,我想告诉你,我是走出家门后,才喜欢做女人的,才知道日子和日子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要妄图把我拽回家里,你想做妈妈,就去做吧,我衷心地希望你幸福。”

骆西西感到胸脯在剧烈地抖动,她害怕那些激动再次让她情绪崩溃,于是说完话就离开了,不管身后棠花又开始剧烈地呕吐。前方空荡的巷子里,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狗,站在石板路中央,对每一个过路人吠叫。骆西西看着那条狗,仿佛看到一圈一圈在古城晃荡的自己,没有方向,没有家。

这时,风从远方送来一首悲伤的歌,是涅槃乐队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骆西西仿佛迷失航向的人,终于找到灯塔,她循着歌声的方向往前走。她看到客栈的吉他手,在古城的门洞里唱歌,她好想拥抱他,亲吻他,把她全部的悲伤都通过那个吻流放。

骆西西左顾右盼,等路口的车开过,实现她的妄想。可是一曲结束,她听见女人们的嬉笑,接着空气中飘来甜媚的女声,还有首荒唐流俗的网络情歌。她看到那些女人中间,有棠花的影子,她指间有一支烟,在没有灯的门洞里明明灭灭。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棠花突然扬起手臂,给了流浪歌手一巴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一会儿,吉他声又响起,空气中再次传来女人们的嬉笑声。

骆西西笑得凄然,好像只要是女人,就免不了做梦。她掉头,再次走进了古城。

她惊讶地发现,凌晨的古城竟然这么热闹。千奇百怪的摊位像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年轻的摊主们穿着奇特,他们悠闲地占据着石板路两侧,笑语盈盈地招揽生意。满是流苏和破洞的民族服饰,流浪全球的诗集和明信片,手工做的饰品,张牙舞爪的纹身,还有夜晚的小酒桌,小烧烤摊,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桌子旁,喝酒聊天弹琴唱歌。

没有人谈起梦想,因为他们正在过自己梦想的生活。

骆西西从年轻的人群中穿过,走进了寂静中,她突然觉得平静。好像心底的很多委屈,一刹那都从寂静中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是勇敢的独行侠,在满天繁星的夜里,走进期盼已久的人生地图。

骆西西回到住的地方,连夜收拾了行李,她决定继续向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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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向东走的骆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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