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管天涯海角
早上醒来，阳光穿透窗帘。
已经是冬天的太阳了，不久前也穿上了稍厚的冬装。我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里，一红一蓝的两件小短袄。红，是热烈的红，爆炸的红，让人想到盛花开满脸庞，想到火焰在大海边缘熊熊燃烧——我有时会做这样的梦，大海着火的梦。而蓝，是清冽的蓝，沉静的蓝，凝视着它如同凝视着深秋午后丛林里的湖面，或者夜里的深海之底涌动的水光——虽然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我在想象里去过无数次。这两件小棉袄是我随行带来的，然而我并没有穿过，一直压在箱底，仿佛它们存在着就自然衬出我过去生命里的底色。
我过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已经完全记不起了。我甚至，现在的我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太过纯正的红蓝色。所以我一次也没有穿它们的欲望。我现在喜欢黄颜色，可能是因为曾经那件黄雨衣给了我生命之光，而没有得到的遗憾又让我拼命渴望以其他的物品，同样的颜色，填满记忆里沟壑般的空缺。
墨镜小姐的小棉袄她后来送给了我。身材瘦小的我穿上正合身，而且加在咖啡店的制服里既不臃肿又很暖和。除此之外，墨镜小姐还依照她对我这个人的理解私自为我添置了冬衣。据她说，她在商场选购的时候，是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我的脸庞，浮现我各种表情的样子，再加以对我穿上衣服的场景想象，才最终选出了十分适合我的衣服。她并不知道我喜欢黄色，但所选衣服的颜色都出奇地接近，这不免令我大感震惊。
到底是专业的时尚工作者，她挑的衣服可能比我自己亲身去店里选的还适合我。尤其是那件大地色的毛绒大衣，穿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很有安全感，心里头变得温暖又踏实。
墨镜小姐还没有醒来，她在我旁边翻了一个身，卷走了大半的被子。我隐约忆起夜里总是拼命拉扯被子的片段记忆。墨镜小姐的睡相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披着毛线开衫下了楼，站在大门口呼吸冬天冷冽的空气。草坡下的路面，树林，大海，雾气在消散，白色的蒸气往天空上升，冒着白气的大海让人感觉暖和和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感觉。
我突然很想跑去海边。想把手伸进冒着白气的海水里。我开始想象那种感觉。
但我还没来得及动身。头顶墨镜小姐突然从窗口趴出来问我:
"你的日记，我可以看吗？"
日记?因为在墨镜小姐家度过一个小长假疏于记日记的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动笔，而且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好像完全忘记了日记这回事。
我拔开腿往楼上跑，不出我所料，墨镜小姐完全是先斩后奏。
她可能早就醒了，也许早就盼着我下楼提供给她"犯罪"的时间吧。这样说来，我的日记可能一早就被她发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站在房间门口拼命喘着气，脑子一边飞快地思索。看着墨镜小姐趴在被子上明目张胆地翻看我的日记本，我明明就站在门口，却根本没有暴怒着冲进去阻止她的念头。
一点也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人是墨镜小姐。还是因为其实里边根本没有任何值得隐瞒的内容。
我是一个渐渐忘掉过去的人。所以我身上不存在秘密。唯一的一本可以真正称为私密的日记本很久之前已经被我自己不小心遗失了——那本藏着树叶的我的首本日记本——虽然现在对于日记本里书写的具体内容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但有一点我确信无疑，里面藏着关于我的过去。
墨镜小姐一边轻快地翻动本子，一边不住地往被子上打着脚，一副极为悠闲的样子。
"你这写的是随笔，还是散文。"她像是在问我，可又不是问句的语气，她继续往后读着。
"可是吧，"她欲言又止，"总感觉太单调了。只有天空啊，大海啊，花啊，草啊，云朵的形状，天气什么的。虽然说每天都有不同，表达也有差异，但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个词语，表达方式换来换去也只是换汤不换药。"
我认真听着，嘴上却说，"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她以为我真的生气了，所以露出了抱歉的表情，两只好看的眉毛扭在一起。
"谢谢你中肯的点评，"我走过去，坐在床边，"其实我自己也发现了。但每天记来记去，好像只有那些东西可写，只有在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也不是说无关紧要，至少相对而言云淡风轻，只是一些天气啊，景物啊，就算日后某一天一时兴起翻开来看，也不会因为突然忆起什么而感到过分悲伤，更不用在过分喜悦后承受必然的失落。"
"可是这样一来，日记还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只是想写写字吧，每天写几句话，虽然大同小异，但感觉只要能这样就能活下去。有时候讲话也完全没有逻辑，写完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了什么，但心里感觉畅快，就是追求一种解脱的感觉吧。但那些内容，一写完就会被撕掉，因为不想让以后再看到这段文字的自己感到困惑和不安。"
沉默下来的间隙，墨镜小姐一脸沉浸地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你可真撕了不少！写一本得撕掉一半多。"
我默然不语。她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更多，消散在这个小地方从东到西小片海滩的各处。
"这样说起来，你就没有想过离开，去别的地方看看什么的?见到新的风景，就会有新的内容涌出来。"她忽然说，脸庞背着光看起来有点忧伤。
"也许有一天会去的。"我低着头说，害怕自己看着她的脸会更加难过。
"有一天，你能写写我们的故事吗？不只写风景，也写写人，写写遇到的故事…"她边说渐渐流下眼泪，"也许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回忆痛苦，但请相信我，那并不是全部的事实。只要有回忆在，我就在你身旁。将来，天涯海角，不管你在哪里，你都不是一个人。"
将来，天涯海角。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不是一个人。
我木讷地点点头，掉下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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