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品第十七
昔庾肩吾为《书品》李嗣真、张怀瓘、韦续接其武轨,或师人表之九等,或分神妙精能之四科,包罗古今,不出二类。夫五音之好,人各殊嗜,妍蚩工拙,伦次盖繁。故昔贤评书,亦多失当;后世品藻,只纾己怀,轻重等差,岂能免戾未?书道有天然,有工夫,二者兼美,斯为冠冕。自余偏至,亦自称贤。必如张怀瓘,先其天性,后其习学,是使人惰学也,何劝之为?必轩举之工夫为上,雄深和美,各自擅场。古人论书,皆尚劲险,二者比较,健者居先。古尚质厚,今重文华。文质彬斓,乃为粹美。孔从先进,今取古质。华薄之体,盖少后焉。若有新理异态,高情逸韵,孤立特峙,常音难纬,睹慈灵变,尤所崇慕。今取南、北朝碑,为之品列。唐碑太夥,姑从舍旃。
神品
《爨龙颜碑》
《灵庙碑阴》
《石门铭》
妙品上
《郑文公四十二种》
《晖福寺》
《梁石阙》
妙品下
《枳阳府君碑》
《梁绵州造像》
《瘗鹤铭》
《泰山经石峪》
《般若经》
《石井阑题字》
《萧衍造像》
《孝昌六十人造像》
高品上
《谷朗碑》
《葛祚碑额》
《吊比干文》
《嵩高灵庙碑》
高品下
《鞠彦云墓志》
《高勾丽故城刻石》
《新罗真兴太王巡狩管境碑》
《高植墓志》
《秦从三十人造像》
《巩伏龙造像》
《赵珊造像》
《晋丰县造像》
精品上
《张猛龙清德颂》
《李超墓志》
《贾思伯碑》
《杨翚碑》
《龙藏寺碑》
《始兴王碑》
《解伯达造像》
精品下
《刁遵志》
《惠辅造像记》
《皇甫摐志》
《张黑女碑》
《高湛碑》
《吕望碑》
《慈香造像》
《元宁造像》
《赵阿欢三十五人造像》
逸品上
《朱君山墓志》
《敬显俊刹前铭》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
逸品下
《武平五年灵塔铭》
《刘玉志》
《臧质碑》
《源磨耶祗桓题记》
《定安王元燮造像》
能品上
《长乐王造像》
《太妃侯造像》
《曹子建碑》
《隽修罗碑》
《温泉颂》
《崔敬邕碑》
《沙门惠诠造像》
《华严经菩萨明难品》
《道略三百人造像》
《杨大眼造像》
《凝禅寺碑》
《始平公造像》
能品下
《魏灵藏造像》
《张德寿造像》
《魏元预造像》
《司马元兴碑》
《马鸣寺碑》
《元详造像》
《首山舍利塔铭》
《宁甗碑》
《贺若谊碑》
《苏慈碑》
《报德碑》
《李宪碑》
《王偃碑》
《王僧碑》
《定国寺碑》
碑评第十八
《爨龙颜》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石门铭》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晖福寺》宽博若贤逵之德。《爨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吊比干文》若阳朔之山,以瘦峭甲天下。《刁遵志》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杨大眼》若少年偏将,气雄力健。《道略造像》若束身老儒,节竦行清。《张猛龙》如周公制礼,事事皆美善。《马君起浮图》若泰西机器,处处有新意。《李仲璇》如乌衣子弟,神采超俊。《广川王造像》如白门伎乐,装束美丽。《刘玉》如荒江僵木,虽经冬槎枒,而生气内藏。《司马昇》如三日新妇,虽体态媚丽,而容止羞涩。《灵庙碑阴》如浑金璞玉,宝采难名。《始兴王碑》如强弓劲弩,持满而发。《灵庙碑》如入收藏家,举目尽奇古之器。《臧质碑》若与古德语,开口无世俗之谈。《元燮造像》如长戟修矛,盘马自喜。《曹子建碑》如大刀阔斧,斫阵无前。《李超志》如李光弼代郭子仪将,壁垒一新。《六十人造像》如唐明皇随叶法善游,《霓裳》入听。《解伯达造像》雍容文章,踊跃武事。《俊脩罗》长松倚剑,大道卧罴。《云峰石刻》如阿房宫,楼阁绵密。《四山摩崖》如建章殿,门户万千。《定国寺》如禄山肥重,行步蹒跚。《凝禅寺》如曲江风度,骨气峻整。《司马元兴碑》古质郁纡,精魄超越。《马鸣寺》若野竹过雨,轻燕侧风。《高植碑》若苍崖巨石,森森古容。《高湛碑》若秋菊春兰,茸茸艳逸。《温泉颂》如龙髯鹤颈,奋举云霄。《敬显俊》若闲鸥飞凫,游戏汀渚。《太祖文皇帝神道》若大廷褒衣,端拱而议。《南康简王》若芳圃桂树,净直有香。《李君辩》如闲庭卉木,春来著花。《皇甫摐》如小苑峰峦,雪中露骨。《张黑女碑》如骇马越涧,偏面骄嘶。《枳阳府君碑》如安车入朝,不尚驰骤。《慈香》如公孙舞剑,浏亮浑脱。《杨翚》如苏蕙纤锦,绵密回环。《朱君山》如白云出岫,舒卷窈窕。《龙藏寺》如金花遍地,细碎玲珑。《舍利塔》如妙年得第,翩翩开朗。《苏慈碑》如手版听鼓,戢戢随班。
馀论第十九
包慎伯以《般若碑》为西晋人书,此未详考也。今按此经完好,在薤山映佛岩,经主为梁父令王子椿,武平元年造,是齐碑也。是碑虽简穆,然较《龙颜》《晖福》尚逊一筹,今所见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此类,实开隋碑洞达爽闿之体,故《曹子建碑》亦有《般若经》笔意。
六朝人书无露筋者,雍容和厚,礼乐之美,人道之文也。夫人非病疾,未有露筋,惟武夫作气势,矜好身手者乃为之,君子不尚也。季海、清臣,始以筋胜,后世遂有去皮肉专而用筋者,武健之余,流为丑怪,宜元章诮之。
张长史谓“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注也。《张猛龙碑》结构为书家之至,而短长俯仰,各随其体。观古钟鼎书,各随字形,大小活动圆备,故知百物之状。自小篆兴,持三尺法,剪截齐割,已失古意,然隶、楷始兴,犹有异态,至唐碑盖不足观矣。唐碑惟《马君起浮图》,奇姿异态,迥绝常制。吾于行书取《兰亭》,于正书取《张猛龙》,各极其变化也。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
鲁公书如《宋开府碑》之高浑绝俗,《入关斋》之气体雍容,昔人以为似《瘗鹤铭》者,诚为绝作。盖鲁公无体不有,即如《离堆记》若无可考,后世岂以为鲁公书乎?然《麻姑坛》握拳透爪,乃是鲁公得意之笔,所谓“字外出力中藏棱”,鲁公诸碑,当以为第一也。
《圣教序》,唐僧怀仁所集右军书,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谓异才。此与国朝黄唐亭集唐人诗,剪裁纫缝,皆若己出,可谓无独有偶矣。然集字不止怀仁,僧大雅所集之《吴文碑》亦用右军书,尤为逋峭。古今集右军书凡十八家,以《开福寺》为最,不虚也。此犹之刘凤诰之集杜诗乎?
完白山人计白当黑之论,熟观魏碑自见,无不极茂密者。若《杨翚》《张猛龙》,尤其颖然。即《石门铭》《郑文公》《朱君山》之奇逸,亦无不然。乃知“疏处可使走马,密处不使通风”,真善言魏碑者。至于隋唐疏朗雍容,书乃大变,岂一统之会宜尔邪?柳诚悬《平西王碑》学《伊阙石龛》而无其厚气,且体格未成,时柳公年已四十余,书乃如此,可知古之名家,亦不易就。后人或称此碑,则未解书道者也。
书若人然,须备筋骨血肉,血浓骨老,筋藏肉莹,加之姿态奇逆,可谓美矣。吾爱米友仁书,殆亦散僧入圣者,求之北碑,《六十人造像》《李超》亦可以当之。
《灵庙碑阴》佳绝,其“将”、“军”、“宁”、“乌”、“洛”、“陵”、“江”、“高”、“州”等字,笔墨浑穆,大有《石鼓》《琅琊台》《石经》笔意,真正书之极则,得其指甲,可无唐、宋人矣。
《惠辅造像记》端丰峻整,峨冠方袍,具官人气象。字仅三四分,而笔法茂密,大有唐风矣。
《龙门造像》自为一体,意象相近,皆雄峻伟茂,极意发宕,方笔之极轨也。中惟《法生》用圆笔耳。《北海王元详》笔虽流美,仍非大异。惟《优填王》则气体卑薄,可谓非种在必锄者,故举《龙门》,皆称其方笔也。
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二种争盟,可谓极盛。《四山摩崖》通隶、楷,备方、圆,高浑简穆,为壁窠之极轨也。《龙门二十品》中,自《法生》《北海》《优填》外,率皆雄拔。然约而分之,亦有数体。《杨大眼》《魏灵藏》《一弗》《惠感》《道匠》《孙秋生》《郑长猷》沈著劲重为一体,《长乐王》《广川王》《太妃侯》《高树》端方峻整为一体,《解伯达》《齐郡王祐》峻骨妙气为一体,《慈香》《安定王元燮》峻荡奇伟为一体。总而名之,皆可谓之龙门体也。
《枳阳府君》笔法之佳,固也。考其体裁,可见隶、楷之变;质其文义,绝无谀墓之词。体与元常诸帖近,真魏、晋之宗风也。《葛府君》字少,难得佳拓,《宝子》太高,惟此碑字多而拓佳,当为正书古石第一本。
六朝笔法,所以迥绝后世者,结体之密,用笔之厚,最其显著。而其笔画意势舒长,虽极小字,严整之中,无不纵笔势之宕往。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终日之势,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茂,唐以后之书凋;唐以前之书舒,唐以后之书迫;唐以前之书厚,唐以后之书薄;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学者熟观北碑,当自得之。
《龙藏寺》秀韵芳情,馨香溢时,然所得自齐碑出。齐碑中《灵塔铭》《百人造像》皆于瘦硬中有清腴气,《龙藏》变化加以活笔,遂觉青出于蓝耳。褚河南则出于《龙藏》,并不能变化之。
执笔第二十
朱九江先生《执笔法》曰:“虚拳实指,平腕竖锋。”吾从之学,苦于腕平则笔不能正,笔正则腕不能平,因日窥先生执笔法,见食指中指名指层累而下,指背圆密,如法为之,腕平而笔正矣。于是作字体气丰匀,筋力仍未沉劲。先生曰:“腕平,当使杯水置上而不倾;竖锋,当使大指横撑而出。夫职运笔者腕也,职执笔者指也。”如法为之,大指所执愈下,掌背愈竖,手眼骨反下欲切案,筋皆反纽,抽掣肘及肩臂,抽掣既紧,腕自虚悬,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间,笔力自能沉劲,若饥鹰侧攫之势,于是随意临古碑,皆有气力。始知向不能书,皆由不解执笔。以指代运,故笔力靡弱,欲卧纸上也。古人作书,无用指者。《笔阵图》曰:“点画波撇屈曲,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夫用指力者,以指拨笔,腕且不动,何所用一身之力哉!欲用一身之力者,必平其腕,竖其锋,使筋反纽,由腕入臂,然后一身之力得用焉。或者乃谓拨镫法,始自唐人,六朝无不参指力者,可以《笔阵图》说证之。遍求六朝,亦无用指运笔之说也。
学者欲执笔,先求腕平,次求掌竖,后以大指与中指,相对擫管,令大指之势倒而仰,中指之体直而垂。名虽曰执,实则紧夹其管。李后主所云在大指上节下端,中指著指尖,名指在爪甲肉之际也。
大指中指夹管,已自成书,然患其气浮而不沉,体超而不隐。又患腕平则笔锋多偃向右,故以名指擫之使左。又患其擫力推之使外也,则以食指擫之使内。四指争力,势相蹙迫,锋自然中正浑全,掌自虚,腕自圆,筋自左纽,而通身之力出矣。
自后汉崔子玉传笔法,至钟、王,下逮永禅师,永传虞世南,世南传陆柬之,柬之传其侄彦远,彦远传张长史,长史传崖邈,邈以授韩方明。方明曰:“置笔于大指节前,大指齐中指,相助为力,指自然实,掌自然虚。”卢携述羲、献以来相传笔法曰:“大指擫,中指敛,第二指拒无名指。”林韫传卢肇拨镫法,亦云以笔管著中指尖,令圆活易转运。其法与今同,盖足踏马镫,浅则易转运,“拨镫”二字,诚为妙譬,盖崔、杜之旧轨,钟、王之正传也。
以指运笔之说,惟唐人《翰林密论》乃有之。其法曰:“作点向左,以中指斜顿,向右,以大指齐顿;作横画,皆用大指遣之;作策法,仰指抬笔上;作勒法,用中指钩笔涩进,覆画以中指顿笔,然后以大指遣至尽处。”自尔之后,指运之说大盛。韩方明所讥今人置笔当节,碍其转动,拳指塞掌,绝其力势。然则唐人之书,固多不善执笔者矣。宋人讲意态,无施不可。东坡乃有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以永叔指运而腕不知为妙,盖爱取姿态故也。夫以数指俯仰运送,其力有几,运送亦不能出分寸外。苟过寸字,已滞于用,然则又易执笔法乎?则未得国能,失其故步矣。东坡操之至熟,变化生新,其诗曰:“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亦其不足之故。孙寿以龋齿堕马为美,已非硕人颀颀模范矣,在东坡犹可,然由此遂远逊古人,后人勿震于东坡而欲效颦也。夫用指力者,笔力必困弱。欲卧纸上,势为之也。包慎伯之论书精细之至,为后世开山,然以其要归于运指,谓大指能揭管则锋自开,引欧苏之说以为证,乃谓握之太紧,力止在管,而不在毫端,其书必抛筋露骨,枯而且弱,其说粗谬可笑。盖慎伯好讲墨法,又好言万毫齐力,不得其故,而思借助于指。不知握笔既紧,腕平掌竖,俾手眼之势,欲斜切于案,以腕运笔,欲提笔则毫起,欲顿笔则毫铺,顿挫则生姿,行笔战掣,血肉满足,运行如风,雄强逸荡。安有抛筋露骨,枯弱之病?慎伯自称其书得于简牍,颇伤婉丽,则逸少龙威虎震,大令跳宕雄奇,岂非简婉乎?不自知腕弱之由,败绩在指,而反攻运腕之弱,不其谬乎!此诚智者千虑之失,余虑人惑于慎伯之说,故亟正之。
执笔高下,亦自有法。卫夫人真书,执笔去笔头二寸,此盖就汉尺言,汉尺二寸,仅今寸许。然亦以为卫夫人之说,为寸外大字言之。大约执笔总以近下为主。卢携曰:“执笔浅深,在去纸远近。远则浮泛虚薄,近则揾锋体重。”体验甚精。包慎伯述黄小仲法曰“布指欲其疏”则谬,“执笔欲其近”则有得之言也。
近人执笔多高,盖惑于卫夫人之说而不知考,亦由宋、明相传,多作行、草不能真楷之故。盖其执笔太高,画势虚浮,故不能真书也。近人又矜言执笔欲近之说,以为不传之秘,亦为可笑。吾自解执笔,即已低下,人多疑之,吾亦不能答其揾重之故。阅诸说,颇讶其暗合。后乃知吾腕平,大指横撑,执笔自不得不近下。以此知苟得其本,其末自有不待学而能者矣。
包慎伯又述王瞿言:“管须向左后稍偃,自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此法不止矜为秘传,且托于神授矣。吾腕欲平而大指撑出,管常微偃右,自学执笔时,即能逆入平出,卷毫而行矣。盖常人执笔,腕斜欹案上,大指向上,笔管必斜右,毫尖必向左,落笔既顺画,则毫尖向上,竖则毫尖向左,其锋全在边线,故未能万毫齐力。若腕能平,使手眼几欲切案,则无论如何执法,管自向左,但锋仍自外耳。惟以中指直擫之,则锋自向内,又有大指横撑,直出拒之,食指亦横出作橢圆形,以指尖推笔,故管自向右,锋自迤后向左,名指控禁之,则锋自定。笔在四指之尖,转动空活,故类拨镫。王侍中《书诀》所谓“中控前冲,拇左食右,名禁后从”,皆悉暗合。侍中用“冲”、“禁”二字尤精,盖不用大指食指尖推笔,则不得为冲,名指在外禁定其笔,只能谓之禁,不能谓之拒也。然吾之暗合古法,亦不出“腕平欲置杯水而不倾,大指横撑而出”二语而已。黄小仲云:“食指须高,如鹅头昂曲。”欲其如是,大指横撑出拒笔,食指自有是势。故苟能腕平指横,则王侍中石本之诀,小仲不传之秘,仲瞿神授之说,慎伯累牍之言,皆以备有无遗,富哉言乎!故学贵有本,小艺亦其理也。
吾谓之语曰,平腕,欲手眼之向下,横撑大指,欲其指平而执低。手眼向下,则腕反而筋纽。大指横平下拒,则掌竖而食指昂。右腕挺开,则锋正对准。腕悬而肩背力出。左腕挺开贴案,则气势停匀,右腕益虚活。如此,则八面完全,险劲雄浑,篆真行草,无不得势矣。盖隶书横匾,故勒为最难,其努次之。腕开则得横势,顺势行之,则画平满有气。对准则努垂下自有势,筋纽则险劲自出。自此学书,无施不可。视其学之深浅高低,以为其书品之高下耳。丞相称下笔如鹰隼攫拏,中郎笔势洞达,右军曰字势雄强。详观索靖、王导、右军、大令、鲁公草书,及《天发神谶》,北碑中若《杨大眼》《魏灵藏》《惠感》诸造像,巨刃挥天,大刀斫阵,无不以险劲为主,若不得执笔之势,如何能之?慎伯之论书虽精,其见闻及此,然未尝论及腕平大指横撑之说,想慎伯尚未知之,故用功至深,而终伤腕弱。吾偶得此,又证以古法及慎伯之法,无不吻合。虽用力过浅,未及于古,而欲阶古人,舍是则出不由户,莫能致也。吾亦不欲缄秘之,以示子弟,俾继此而神明之,或有成焉。
缀法第二十一
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方用顿笔,圆用提笔,提笔中含,顿笔外拓。中含者浑劲,外拓者雄强。中含者篆之法也,外拓者隶之法也。提笔婉而通,顿笔精而密。圆笔者萧散超逸,方笔者凝整沉著。提则筋劲,顿则血融。圆则用抽,方则用絜。圆笔使转用提,而以顿挫出之,方笔使转用顿,而以提絜出之。圆笔用绞,方笔用翻。圆笔不绞则痿,方笔不翻则滞。圆笔出之险则得劲,方笔出以颇则得骏。提笔如游丝袅空,顿笔如狮狻蹲地,妙处在方圆并用,不方不圆,亦方亦圆,或体方而用圆,或用方而体圆,或笔方而章法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求之古碑,《杨大眼》《魏灵藏》《始平公》《郑长猷》《灵感》《张猛龙》《始兴王》《隽修罗》《高贞》等碑,方笔也,《石门铭》《郑文公》《瘗鹤铭》《刁遵》《高湛》《敬显俊》《龙藏寺》等碑,圆笔也,《爨龙颜》《李超》《李仲璇》《解伯达》等碑,方圆并用之笔也。方圆之分,虽云导源篆、隶,然正书波磔,全出汉分。汉分中实备方圆,如《褎斜》《郙阁》《孔谦》《尹宙》《东海庙》《曹全》《石经》,皆圆笔也,《衡方》《张迁》《白石神君》《上尊号》《受禅》,皆方笔也。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故又交相为用也。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古人笔法至多,然学者不经师授,鲜能用之。但多见碑刻,多临细验,自有所得。善乎张长史告裴儆曰:“倍加工学,临写书法,当自悟耳。”可见昔人亦无奇特秘诀也。即其告鲁公,亦曰:“执笔圆畅,布置合宜,纸笔精佳,变通適怀。”此数语至庸,而书道之精,诚不外此。若言简而该,有李华之说曰:“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衄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不拙不巧,不今不古,华质相半。”又曰:“有二字神诀:截也,拽也。”所谓截、拽者,谓未可截者截之,可以已者拽之。后有山谷,殆得此诀以名家者也。窦泉论书七十余字,甚精可玩。黄小仲论书,以章法为主,在牝牡相得,不计点画工拙。包慎伯因为大九宫之论,然古人实已有之。张怀瓘曰:“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变转。”此论小九宫,而施之大九宫尤精妙。故曰一字则功妙盈虚,连行则巧势起伏。
行笔之法,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此已曲尽其妙。然以中郎为最精,其论贵疾势涩笔。又曰:“令笔心常在点画中,笔软则奇怪生焉。”此法惟平原得之。篆书则李少温,草书则杨少师而已。若能如法行笔,所谓虽无师授,亦能妙合古人也。
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减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言无起止,即藏锋也。
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右军《笔势论》曰:“一正脚手,二得形势,三加遒润,四兼拗拔。”张怀瓘曰:“作书必先识势,则务迟涩。迟涩分矣,求无拘系。拘系亡矣,求诸变态。变态之旨,在乎奋斫。奋斫之理,资于异状。异状之变,无溺荒僻。荒僻去矣,务于神采。”善乎轮扁之言曰:“得于心而应于手。”庖丁之言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虽止而神自行。”新理异态,变出无穷。如是则血浓骨老,筋藏肉莹。譬道士服炼既成,神采王长,迥绝常人也。
新理异态,古人所贵。逸少曰:“作一字须数种意。”故先贵存想,驰思造化古今之故,寓情深郁豪放之间,象物于飞潜动植流峙之奇,以涩一通八法之则,以阴阳备四时之气,新理异态,自然佚出。少温自谓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云露草木,文物衣冠,皆有所得,虽文士夸妄之语,然写《黄庭》则神游缥缈,书《告誓》则情志沈郁,能移人情,乃为书之至极。佛法言声、色、触、法、受、想、行、识,以想、触为大,书虽小技,其精者亦通于道焉。
侧之必收,勒之必涩,啄之必沈,努之必战,此千古书家之公论,诸家所必同者也。然诸家于八法体势各异,但熟玩诸碑可得之。
行笔之间,亦无异法,在乎熟之而已。唐太宗曰:“缓则滞而无筋,急则病而无骨,横毫侧管,则钝慢而多肉,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及其悟也,思与神合,同乎自然。”吾谓书法亦犹佛法,始于戒律,精于定慧,证于心源,妙于了悟,至其极也,亦非口手可传焉。
古人言行草笔法有极详明者。陈绎曾曰:“字一寸,蹲七厘,提五厘,捺九厘,尽一分,清劲者减三。初学提活,蹲轻则肉圆,老成提紧,蹲重则肉<走历><走利>。”然此只就常法言之,令学者有下手处,然如《始平公》等碑,岂可复泥此邪?唐后人作书,只能用轻笔,不能用肥笔。山谷谓瘦硬易作,肥劲难得。东坡谓李国主不为瘦硬,便不成书,益以见魏人笔力之不可及也。
夫学书犹学射也。射者,内志正,外体直,持弓注矢,引满而后发,无远无近,无左无右,期中的焉。弓不欲强,强则爆,不欲弱,弱则弛。夫书者,正体,执笔,选毫,调墨,使之浓淡得,刚柔中,亦奚以异?古者以射选士,今以书,亦何选哉?
夫书道犹兵也。心意者将军也,腕指者偏裨也,锋者先锋也,副毫者众队也,纸墨者器械也。古之书论犹古兵法也,古碑犹古阵图也,执笔者束伍也,运笔者调卒也,选毫者选锋也。将军不熟于古兵法阵图,则无以为将军。遍裨不习熟将军之意旨,而致之士卒,不能束伍,或束伍不严,则无以为遍裨。毫不受令,则为骄兵。受令而众队不齐心,则为遍师,为散勇。将卒至矣,器械不精良,或精良而不善用,亦无以杀敌致果,有一于此,皆可致败。名将练兵,岂可使有懈可击哉!若夫百练之师,熟于古兵法,加以神明变化,武穆曰“运用之妙,则在一心”,此又存乎其人矣。
墨之为器械也,譬之今日,其犹炮乎?用何钢质,受药多少,皆有分度,犹墨之浓淡稠稀也。墨太溃则散,太爆则枯。东坡论墨,谓如小儿眼睛,每起必研墨一斗,供一日之用。盖古人用墨必浓厚,观《晖福寺》《温泉额》《定国寺》,丰厚无比。所以能致此者,万毫齐力,而用墨浆浓色深,故能黝然作深碧色也。
笔墨之交亦有道,笔之著墨三分,不得深浸至毫,弱无力也。干研墨则湿点笔,湿研墨则干点笔,太浓则肉滞,太淡则肉薄,然与其淡也宁浓,有力运之不能滞也。
纸法,古人寡论之,然亦须令与笔墨有相宜之性,始可为书。若纸刚则用柔笔,纸柔则用刚笔,两刚如以锥画石,两柔如以泥洗泥,既不圆畅,神格亡矣。今人必以羊毫矜能于蜡纸,是必欲制梃以挞秦楚也,岂见其利乎?
昔人谓“学者当用恶笔,令后不择笔”,虽则云然,而器械不精,亦不能善其事。故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研染辉光,伸将之墨,一点如漆。若令思挫于弱毫,数屈于陋墨,言之使人於邑,侍中之叹,岂为谬欤?
学叙第二十二
今天下之士,学之难成者,非独其人之惰学,亦教之无其序也。蒙童就傅,不事小学而读大学,舍名物训诂而言性理,故有号称学人,问以度数之实而瞢如者,其他未学文史而遽为八股,未临碑刻而遽写卷拓,皆颠倒舛戾,失序之尤。即以临碑刻观之,则亦昧于本末先后之序,既以用力多而蓄德鲜,久之则懈,畏不敢为,此所以难成也。
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固也。至于作书先从结构入,画平竖直,先求体方,次讲向背往来伸缩之势,字妥贴矣。次讲分行布白之章,求之古碑,得各家结体草法,通其疏密远近之故;求之书法,得各家秘藏验方,知提顿方圆之用。浸淫久之,习作熟之,骨血气肉精神皆备然后成体。体既成,然后可言意态也。《记》曰:“体不备,君子谓之不成人。”体不备,亦谓之不成书也。
作书宜从何始?宜从大字始。《笔阵图》曰:“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然亦以二寸一寸为度,不得过大也。
学书行草宜从何始?宜从方笔始。以其画平竖直,起收转落,皆有笔迹可按,将来终身作书写碑,皆可方整,自不走入奇褎也。
学书宜用九宫格摹之,当长肥加倍,尽其笔势而纵之。盖凡书经刻石摹拓,必有瘦损,加倍临之,乃仅得古人原书之意也。
字在一二寸间而方笔者,以何碑为美?《张猛龙碑额》《杨翚碑额》。字皆二寸,最为丰整有势,可学者也。寸字方笔之碑,以《龙门造像》为美。《丘穆陵亮夫人尉迟造像》体方笔厚,画平竖直,宜先学之。次之,《杨大眼》骨力峻拔。遍临诸品,终之《始平公》。极意峻宕,骨格成,形体定,得其势雄力厚,一身无靡弱之病。且学之亦易似,吾教十龄小女作书,十二日便有意势,且有拙厚峻秀之气矣。
学书必须摹仿。不得古人形质,无自得性情也。六朝人摹仿已盛,《北史》赵文深,周文帝令至江陵影覆寺碑。影覆即唐之向拓也。欲临碑,必先摹仿,摹之数百过,使转行立笔尽肖,而后可临焉。
能作《龙门造像》矣,然后学《李仲璇》,以活其气,旁及《始兴王碑》《温泉颂》以成其形,进为《皇甫摐》《李超》《司马元兴》《张黑女》以博其趣,《六十人造像》《杨翚》以隽其体,书骎骎乎有所入矣。于是专学《张猛龙》《贾思伯》以致其精,得其绵密奇变之意。至是而习之须极熟,写之须极多,然后可久而不变也。然后纵之《猛龙碑阴》《曹子建》以肆其力,竦之《吊比干文》以肃其骨,疏之《石门铭》《郑文公》以逸其神,润之《梁石阙》《瘗鹤铭》《敬显隽》以丰其肉,沈之《朱君山》《龙藏寺》《吕望碑》以华其血,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然后举以《枳阳府君》《爨龙颜》《灵庙碑阴》《晖福寺》以造其极。学至于是,其几于成矣。虽然,犹未也。上通篆、分而知其源,中用隶意以厚其气,旁涉行、草以得其变,下观诸碑以备其法,流观汉瓦、晋砖而得其奇,浸而淫之,酿而酝之,神而明之,能如是十年,则可使欧、虞抗行,褚、薛扶毂,鞭笞颜、柳,而狎畜苏、黄矣,尚何赵、董之足云?吾于此事颇用力,倾囊倒箧而出之,不止金针度与也。若能如是为学,遍临诸碑,虽不学一唐人碑,岂患不成?若急于干禄,不能尔许,亦须依此入手,博学数种以植其干,厚其力,雄其笔,逸其韵,然后学唐碑,若《裴镜民》《灵庆池》《郭家庙》《张兴》《樊府君》《李靖》《唐俭》《臧怀恪》《冯宿》《不空和尚》《云麾将军》《马君起浮图》《罗周敬》诸碑,则亦可通古通今。若夫入手之叙,则万不可误耳。
书体既成,欲为行书博其态,则学阁帖,次及宋人书,以山谷最佳,力肆而态足也,勿顿学苏、米,以陷于偏颇剽佼之恶习,更勿误学赵、董,荡为软滑流靡一路。若一入迷津,便堕阿鼻牛犁地狱,无复超度飞升之日矣。若真书未成,亦勿遽学用笔如飞,习之既惯,则终身不能为真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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