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治巷有个狗肉馆,杀狗的徐业22岁,性情暴躁,诸事不顺,觉得人生没指望。干了一段时间和老板起冲突,被老板赶了出来。
听说老牛会算命,他天天缠着老牛算一卦。
老牛替他摸骨,摸出命中无财,但长寿,磕磕绊绊能活到90多岁。
“又没钱,活那么长干嘛。”徐业灰心丧气,求老牛给点转运的法子。
老牛不干这个,但他知道有间地下当铺做这事。当铺知人命格,可以典当时间,折换成财运、福运、桃花运。
徐业摸到地下当铺,阴森的楼梯拐角只有一支红烛,照得人身形恐怖,冷气从石砖缝隙里往外钻,像无数个冤屈的怪物在鬼哭狼嚎。当铺的窗户生了很厚的锈,里面坐着一个骷髅般的老头。
徐业倒吸一口凉气:“我想转运。”
老头开口,声音细细的,抑扬顿挫,自称是唐朝太监,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人一辈子总会缺点东西,财运丰厚的人缺福运,福运满盈的人缺官禄运。聪明、多学、成功、健康、富贵、名誉、幸福、财帛、进田,不可能长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命盘低的人,寿命吃不住这命格,往往壮年遭遇血光之灾。”
徐业想了想:“我要财运,你要什么?”
“要你的时间。不是我要,是你的命盘要。”
徐业觉得人活到七十来岁就够遭人嫌弃了,先典当二十年,换点财运吧。
老头带他到暗室,画下他的命盘,一把火烧成灰烬。然后拿毛笔沾上尸油,在灰烬上重新作画。
“两年财运,”老头说:“两年之内,你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2,
徐业从地下室爬出来,头晕目眩,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恍惚走过一个街区,见到地下赌场,决定去试试手气。
这一试,果然不同凡响,把把赢。
赌场的打手怀疑他出老千,凶神恶煞地围上来。徐业知道,自己想把这一辈子要用的钱赶紧挣到手,靠赌也不是个光彩事儿。他把筹码一兑,拿钱走人。
当晚把所有的狐朋狗友都叫出来胡吃海喝一顿后,第二天徐业去找工作。
巷子口有个楼盘,建设的时候工地上死过人,楼盘滞销。徐业一来,这儿财就活了。来看房的人说这楼盘不吉利,徐业说没有楼盘能吉利70年,先不吉利的,后面必然有好风水。十分邪性,来者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五迷三道,楼盘一个月销售一空。徐业赚了大笔佣金,去倒卖钢材。财跟着财跑,疯了一样,每天打着旋儿,跳着舞,往徐业头上掉。徐业花钱的速度怎么都跟不上赚钱。
有了钱,自然也就有了女人。
徐业在前赴后继向他发出暗示的女人中挑了个白雪公主。她是一家知名企业老总的女儿,肌肤胜雪,亭亭玉立。本来她家人还有点瞧不上徐业,但谈了半年恋爱,徐业的家产很快超过准岳父,这门亲事,对方倒迫不及待起来。
婚礼前所未有的盛大,徐业在以前的老板、朋友面前赚足了面子。
婚后妻怀孕,生下一子。儿子办满月酒那天,徐业接到一个电话,说钢材突然跌价,他们囤了几十万吨,是出手,还是等?
等吧。徐业有点忐忑。两年时间到了,难道以前赚的钱不能留下来以后用,而是要全部被上天收走?
果然越等越糟。徐业眼看形势不对,低价将钢材处理掉。赶上2015年股票牛市,徐业拿钱去做杠杆,亏得一塌糊涂。
干什么赔什么,房子车子都卖了,才刚刚填住窟窿。妻子怨声载道,徐业胆敢反驳一声,马上她那边的表兄表弟齐上阵,作势要揍他。徐业心有不甘,又去找地下当铺。
3,
老头还在那儿,两年没动过一样,两眼无神,双腮深陷,一张口,就如戏子一般咿咿呀呀:“你又来当什么?”
“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两年破产?”
“你命中无财,当知后果。”
徐业一咬牙:“那就再当20年,换福运。”
“好!保你两年之内妻不离子不散,家庭幸福,父母安康。”
老头作法,口中念念有词,徐业跪在那里,心中愤恨,忍不住问:“你活上千年,都是拿的我们的命吧?”
“一部分是,一部分拿来养蛊。”
“蛊是什么?”
“食人气血,人害人时买去用。”
“你就不怕遭天谴?”
“遭天谴的是你们的欲念。命中八尺,不该求一丈。”
“不求,活到一百岁又有啥意思。”
“求而不得是你的命,所以求而不得就是你人生的意义。你的意义是求,但不能去争‘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别人的人生,不是你的。”
徐业正想反驳,头晕了一下,他感到20年从自己命里被抽走,这一次,他的承受力已现危机,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痉挛到一起。
徐业趴到地上,汗流浃背。
“你还会来。”老头头也不回,把桌上的灰烬扫入一个小盆,撩起桌下的帘子,下面无数怪虫饥饿而兴奋地尖叫。
4,
徐业感到自己身体变得虚弱,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妻子见他面如土灰,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盯着他,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惧:“你怎么了?”
徐业摇摇头,示意她扶自己到床上去休息,她小心翼翼地搀起他,额头很快布满细密的汗珠。徐业感觉到她的紧张,突然想逗逗她:“怎么了,这回我不行了,可遂了你表兄弟的愿,给你们全家省事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妻子红着眼睛啐他:“咱们家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嫌事不够多?”
从那天起,妻子不再对他步步相逼,有些抱怨的话还没出口,看到他恹恹的样子也暂时吞了回去,转为一声叹息。徐业察觉了妻子的隐忍,分外愧疚,在家事与态度上拼命补偿,于是尽管两人在收入上悬殊巨大,倒也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从前曾受恩于徐业的一个远房亲戚,给他谋了份挂名的闲职,月收入刚到平均水平,但多了大量时间在家陪孩子、种花喂鸟。
困扰徐业父母多年的脑血栓糖尿病,也突然有了缓和,白天夜晚再也听不到他们唉唉呀呀的病痛呻吟声。他们在近处租了房子,有事没事来帮着照顾孩子,跟徐业聊聊心里话,徐业从没想过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可以如此亲密无间。
守着双亲,拥着妻子,看着儿子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徐业感到一种充盈的欢乐。但到了夜里他又忧心忡忡。福运只有两年,两年往后又会如何?他当真还会去找那间当铺?
如果不找,难道还要回到狗肉馆去,每天血腥屠狗,蹲在肮脏的饭馆后院洗狗下水?
两年的金碧辉煌恍若一梦,两年的幸福也令他惴惴不安。
一天徐业带儿子打预防针回来,推门看到一双男人鞋。
循声望去,妻子正和一个眉目英俊的男人说笑,她在穿衣镜前戴耳环,他在后面紧紧贴着,见他回来,两人的笑声还余音袅袅。
“我爸的手下,”妻说:“过来和我商量公事。”
不等徐业说话,她就先占据高地:“我不兢兢业业点行吗?不多在我爸妈面前表现一下,多帮他们赚钱,他们会对我们更不满。”
对他不满是因为他不争气,对她不满是因为她选了他。
徐业喘了口气:“电话里说不清楚?非要把人带回来?”
两人都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妻噤声,低眉顺目地去拿她的皮衣。年轻男人志在必得,旁若无人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徐业翻翻日历,果然两年时间到了。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5,
徐业再次来到当铺。
“我再拿20年,换财富、名誉、婚姻幸福。”
“这三样,得60年换。”
“那就30年,换一年。”
老头咧开没有牙的嘴:“孩子,你的时间不多了。”
徐业再次走到地面上时,真的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只剩一副皮囊。狗肉馆还在,新招了收银员,是个小姑娘,瘦瘦的,抬眼看他,又匆匆低头数钱。老板在门口和人下棋,仍旧满嘴脏话。门还是四年前的门,路还是四年前的路,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徐业回到家里,妻已经回去,问他想不想到他爸手下去干,那边营销上缺人。
徐业一进公司,就找到两年前的意气风发,做什么成什么,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事业上呼风唤雨,对孩子的眷恋又使他格外爱家,这一年他的表现堪称完美。
公司年会上,妻子穿得耀眼夺目,挽着他的胳膊一步不松,满脸傲娇。
结婚纪念日,徐业花二十万买了条项链给她。
“花这么多钱。”妻子嗔怪。
徐业心痛难耐,她不知道,很快,将万事皆空。几百年后,他们的存在对活着的人失去所有意义。他还有太多感情,需要趁现在表达。
每天早上亲吻妻儿,是徐业最温柔也最难过的时刻。
一年过得太快。
那天下午,正在开会,妻子忽然打来电话:“孩子从秋千摔下来,昏迷了!”
徐业立刻往医院赶,半途中,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收缩。他把车停下来,吐了一大口血。
颤抖着在手机上翻日历,时间已经过了一年多。他可能,坚持不到去看孩子了。
布治巷就在旁边,他强撑着把车停到巷口,踉踉跄跄地去当铺。“我要……用什么换一点时间,去看一眼我儿子……”
老头说:“你儿子没有大碍,但你大限已至,一无所有。”
“只看一眼……”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徐业猝死。大量蛊虫从桌下涌出来,啃噬他的肉身,发出快乐的嘶叫。徐业的灵魂飘起来,在嘈杂中看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一生。很长,90多年——他和狗肉馆老板吵架后又厚着脸皮回去求收留,后来和瘦瘦的收银员恋爱、结婚。老板去世后,他们接管了狗肉馆,卖早餐,还卖宵夜,忙得陀螺一般,仍只够果腹。夫妻俩没少吵架,白天她拿锅铲子拍他,晚上她骑上他身上做爱,胸脯晃得耀眼。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大学毕业做了小职员,一个在古玩店打工。再后来他们很老了,妻子先走,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他埋葬妻子后的某一天,孤独而平静地在躺椅上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这才是属于他的一生,平庸,无奈,渴望着失望着,追求着怀疑着,来时一无所有,走时一事无成。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相较之下,他更贪恋这一种生活。什么是赢?你没有活过的那一遍人生,总是赢的。
密密麻麻的蛊虫啃干净徐业最后一块骨头,排着队回到桌下,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湿漉漉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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