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法

文：风茕子

1，

布治巷。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坐在老牛店里吃面，问他旁边的地下当铺何时开门。

老牛见她面有恶相，问：“你要当什么？”

“听说那里有蛊。”

“你拿蛊害谁。”

“我老公。”

“天道自有轮回，害人只能加重你的煞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牛师傅，我知道你厉害，但我心意已决。”

女人叫朱洁，45岁，是个保姆。两年前，她无意中撞见户主杀妻，户主郑威是化学教授，杀妻后从学校偷出化学试剂，将妻子的尸体融成尸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朱洁作为目击者，不但没有报案，反而从中帮忙，并替他做伪证。因为郑威答应她，事后娶她为妻。

郑威没有食言，一年后两人举行婚礼。但郑威每月只给她三千块家用，以前做保姆五千块，现在她不但仍是保姆的角色，还要提供性服务，更令她气愤的是，郑威找了小三。

朱洁扬言去举报，郑威冷笑：“你犯窝藏罪，也是三到十年有期徒刑。”

朱洁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2，

日光从当铺入口斜插而去，当铺开门了。

朱洁去求蛊，老头咿咿呀呀地问：“你拿什么换？”

“钱。”

“三万块一只蛊虫，以你的经血饲养。你待它如子，它自会感知，替你完成心愿。”

朱洁拿出全部积蓄，买下一只蛊虫。老头把它装在一只玻璃器皿里，蛊虫蚕豆大小，硬壳，头尖，身下是密密麻麻的腿脚。

朱洁起了鸡皮疙瘩：“我怎么待它如子？”

老头说：“虔诚地相信它，爱护它，心诚则灵。”

朱洁装好蛊虫，回家。

她把它放在客卧的床下，仔细观察。虽然蛊虫长相丑陋，但想到它与自己一心，能替她完成业报，慢慢便没那么嫌恶了。

蛊虫饥饿，到晚上就发出细小的尖叫声，朱洁只得细心与它说话，声音温柔，耐心抚慰。不久来了月事，她将经血饲喂给它，蛊虫吃得不亦乐乎，身形明显长大。

喂养了三个月，蛊虫果然与她心意相通。

一天深夜郑威晚归，朱洁骂他又出去发浪，郑威破口大骂：“轮得到你管！”结果去卫生间时，莫名摔倒，桡骨骨折。

3，

朱洁隔着玻璃和蛊虫对话：“这还不够，我要他死。”蛊虫在里面转圈，似乎焦灼不安，为自己能力不及。朱洁说：“好了好了，我知道要等。”蛊虫安静下来，一双螃蟹般的眼睛从体内突出，黑而油亮，仿佛感恩。

又喂养了两个月，朱洁和蛊虫倾诉，比她和所有人说话都多。彼此竟真培养出感情来，恶的感情令人迷醉，整个房子都笼罩在杀机之中。 

第六个月，朱洁的月事没有按时来。她以为怀孕，但试纸显示并不是。她意识到，自己在绝经。

大事未了，怎能绝经？

朱洁去求蛊虫：“你目前害死他的能力不够，但让我再来月事应该不成问题吧？不然我怎么养你？”朱洁哀哀哭泣，蛊虫也十分不安，在器皿里踟躇。

朱洁的月事开始变成绝经前的节奏，先是两个月来一次，再然后变成四个月。蛊虫日渐消瘦，有时伏在角落里休息，朱洁以为它死了，赶紧捧起来摇。蛊虫的眼睛动一动，有气无力，继续昏睡。

她和蛊虫的命运被拴到一起：“你必须振作啊，叫我不要这么早绝经。”

蛊虫一动不动。

4，

朱洁又连续数月不来月事，蛊虫奄奄一息，从蚕豆大饿到了花生大小。她余生的命运可全部交给它了，朱洁苦苦哀求：“能不能发力让我按时来月事？报复郑威的事放到后面，先把你养壮再说。”

蛊虫的触角动了动，像在犹豫和挣扎。

第二天，朱洁月事汹涌，赶紧拿来喂养蛊虫。蛊虫没有像以前那样欢乐地尖叫，而像迟暮的老人，一边吃食，一边发呆。

此后朱洁的月事半月一次，蛊虫很快体壮，形同蜣螂。

它的脊背上生出棱角，它的黑壳在发光，它的眼神炯炯，它的獠牙尖利。它很快就要成精了，很快。朱洁知道报仇的时候就要到了，她每天陪蛊虫说话，激动不已。

一个阴雨天，郑威去和小三幽会。地下停车场的灯明明灭灭，如同鬼火。两人下车时，灯忽然全熄，一辆轿车来不及反应，将两人双双撞倒，不治身亡。

警方通知朱洁去收尸。

白布掀开一角，朱洁看到他被轧得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心中生出快意。 

她解脱了。

既摆脱这个男人，又有财产可继承，真是大快人心。

5，

朱洁回家去谢蛊虫，问它要不要将它送回。

蛊虫用后足站起来，扒着玻璃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她不明白它的意思。

“如果你想回去，就到左角，如果你想继续和我在一起，就到右角。”

蛊虫慢慢退到左角。

朱洁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爱它如子。谁会舍得把孩子送走呢？是的，它帮她完成大业，实属功臣。但它相貌丑陋，她并没有发自内心的爱过它，只是利用完毕，物归原主，或许还可换回些钱。

朱洁略有愧疚。

她来到当铺交还蛊虫，老头大惊：“养得甚好！”

老头领她去看自己喂养的蛊虫，还没有一个像它这样背上有角、如同金刚之躯的。

“大恶之血之才能喂出这样的蛊虫，你是用什么喂的？”

“按照你的吩咐。”

老头把蛊虫收回，退了她钱。他说：“腐尸喂养的蛊虫，也没有这样的体格。”

朱洁心说，可能自己意念殷殷，彼此心意相通，创了奇迹。

6，

朱洁办完遗产交接，忽然血崩。

去医院检查，医生问：“为什么不早来？”

朱洁一脸茫然。

“绝经后再出血，必须到医院治疗，因为很有可能是子宫病变。”

化验结果出来，子宫癌晚期。

朱洁跌坐到长凳上，极度的痛苦令她无泪可流，只觉五脏六腑一阵抽搐。她扶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吐完才开始号啕。

她想起她哀求蛊虫时，它的犹豫，它在使她绝经后再次来月事时，进食缓慢，不同往常。它是通人性的，它不想饿死，它背叛了她。

朱洁叫车又去布治巷，老头还在观察那只蛊虫，他心满意足，沉浸其中，像孩子在欣赏一朵花。

朱洁泣问：“为什么你的蛊虫先害我！”

“如何害你？”

朱洁将情况如实相告。

老头沉吟了一下：“难怪。”

“我被你害死了！”她发起狂来。

“你亡夫是恶人，手上沾了血腥，蛊虫想要讨他性命不易，而你是弱者，蛊虫求生，拿你下手更容易。好歹它最后替你完成恶业，不算背约。而你被反噬，是不是没有待它如亲子？”

朱洁泪如雨下，它只是工具，她再怎么虔诚，也不可能视它为孩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只蛊虫，它转过身去，避而不见。

7，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朱洁失魂落魄的在布治巷走。

老牛喊她：“来一碗面？”

朱洁站在雨里：“牛师傅，布治巷人人都知道你法术高超，能不能救我一命？”

“你第一天来时，我想救你，但话只能点到为止。你害人的意念太深，一意孤行，那蛊虫不是人人都驾驭得住的。”

“我该怎么办？”

“及时行善，散尽千财，为你造下的孽，修得来生平安。”

“人真有来生？”

“浮屠塔，七千层，谁也不知今生是何生。”

老牛为她下了一碗面，坐到她对面：“既然时日无多，就安生修心养性。”

朱洁的眼泪落到碗里。她想起郑威杀人的那一刻，她一声尖叫，夺门而出，准备报警。郑威血淋淋的大手抓住她：“你站在我这边，我以后可以跟你过，你有我把柄，家里什么都可以你说了算。”

只是一瞬间，她听从了贪念。

8，

朱洁回到家中，变卖房产，一边治疗，一边行善。她给山区的小学捐建一个图书馆，以她的名字命名。

但病情呼啸，坚持了将近一年，她终于失去和病魔对抗的力气。

最后一天，医生叫家属把人接回去。

朱洁被抬到一张板床上，往家里去。那里等着很多小学生，他们来送她最后一程。

抬下车时，朱洁已经不行了。她的灵魂飘起来，看到泪水涟涟的孩子们，看到影影绰绰的老牛。

老牛是灵魂出窍来送她的。

他握着她的手，叫她不要害怕。

“你看这人世，恨有反噬，爱会轮回，其它都是虚空。人一生劳碌、争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唯有土地长存。风往南刮，又向北转，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你来自尘土，归于尘土，安心去吧，今生已补过，来世自有福泽。”

哀乐响起来，犹如一声悲怆的叹息，旷远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