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问谁在我的童年给我的印象最深,那无疑是奶奶,也就是我的阿婆(老家父亲叫阿爸,母亲叫阿婶)。特别是在我开始记事到上小学那一段时间,基本上每天都是粘着阿婆过的。虽然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但是大哥比我长七岁,二哥长我六岁,就是姐,也比我长四岁,所以当他们都开始上学的时候,我还是个三四岁的孩童。阿爸阿婶又都出去做工了,家里就剩下婆孙两人。
在我的印象中,阿婆的手里永远离不开一样东西——拐杖,听阿爸说是因为在阿婆六十多岁的时候一条腿摔断了,后来虽然接好了,却也行动不便,此后一直与拐杖为伴,现在更多了一个我。所以在那个时候,村里经常能看到一个老婆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小孩,一手是依靠,一手是牵挂。
后来小孩逐渐长大,估计是嫌老人走得太慢,便自己松开了那只满是老茧的手,独自在前面跑。不过他也不敢跑太远,每跑一段就会停一下,看一看后面的身影,转弯处就听一听那拐杖敲击石板的“督……督”声,这个音符伴随着我整个童年,听着缓慢软弱,却是我心中最有力的声音。等老人走近了,小孩撒开腿又跑,周而复始。阿婆经常在后面喊:“别跑太快,会摔着。”我却不理!
有时候我一个人出去玩耍,而小孩子又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因此每到傍晚时分,阿婆看到我还没有回来,都会走出家门,来到二重门口外面的大石板上,拄着拐杖高声呼喊我的小名:“水胜……”,喊声穿过石板巷,更加的响,余音不断。如果几声以后我还没有答应,而她又行动不便,她会托路过的行人给我传一声,那时候人们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某某某,你家阿婆喊你回去洗身(洗澡的意思)!”那时候调皮好玩,总不愿意回家,而阿婆则不厌其烦的找人传话,非要等到我回去为止。每次穿过石板巷,我都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拄着拐杖默默等候。有时候估计我让阿婆等太久了,她就会拿着拐杖敲石板,一边敲一边叫我下次回来早点,我都是随口一句“知道了”,但第二天可能还是这样。
二
阿婆是阿公的续弦,嫁到这边已经三十多岁了。半个多世纪的生活蹉跎,个中辛酸难以道明。听她说,农村大锅饭的时期,当时村里很多人因为吃不饱饭,只能喝水,有的就得了水肿病死了。文革期间,这边的偏远山区对政策的执行相当彻底,甚至有点极端,村里土地多点的人家都会被当成地主,或者说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冠以“反共”的名号,这些都是批斗的对象,而批斗最严重的结果就是活生生的被斗死!我们家在那些年能相安无事,实在要感激贫穷!
我记事起,阿婆的身材就已经严重缩水,背越来越驼了。
阿婆有三个孩子,也就是大姑、二姑和阿爸,不过这三个孩子都过得比较苦。大姑一生无所出,年老时是靠着她的侄儿赡养。二姑家有几个孩子,但经常能看到二姑丈开着拖拉机来到我们这边卖瓦,风雨兼程,也是不易。至于阿爸,当时家里有四个小孩,一家七口人挤在一个老房子里,阿婶在家种田,而他经常出去做水果生意,也许时运不济,阿爸地方去了不少,钱却没挣到,仅够生活开销。
总而言之,阿婆一辈子也没享上什么福!
三
虽然生活拮据,但在阿婆身边的时光却多是欢乐的,因为阿婆会“搬古”。“搬古”是土话,也就是讲故事。但阿婆讲的故事却也很符合“搬古”二字,因为阿婆讲的多是古代的名人趣事,或是民间流传已久的灵异奇闻,一个个故事就是一段段民间野史,讲故事就是在搬运古事,“搬古”一说很是贴切。
这些故事由于在民间是靠口口相传,所以真实性是无从考证的,当然,也无需讲究。而且这些故事里面大多加入了创作者的主观意志,里面多涉及到神魔鬼怪,而普通老百姓最感兴趣的也是这些东西,难怪它们会相传不绝!
每当我和阿婆独处的时候,我都会缠着阿婆给我“搬古”,阿婆也基本都会满足我的要求,有的故事已经讲了很多遍,但每一次听还是感觉新鲜。
至今还记得,阿婆每次“搬古”,都会把拐杖靠在胸前,一边摸着一边开始声情并茂的叙说,我就坐在旁边的小凳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婆讲到激动处,习惯用拐杖敲击地面,发出那有力的“督……督”声,这个时候我的情绪也被她带起来了。牛郎织女,天仙配,卖柴状元朱买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专吃小孩的“山重咩(读白话音,一个妖怪)”……故事很多,但我也只能模糊地记得几个。里面有些灵异之事在我那幼小的心灵着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也一度以为自己身边就有着神鬼的存在,所以那以后我更加胆小了,在老房子里也更加不敢离开阿婆太远!
那时候,村里经常没电,每当夜幕拉下,而阿爸他们又都没回来,老房子里黑乎乎,静悄悄的,昏暗的油灯更是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到阿婆那些故事里的场景。我总是辍在阿婆身后,寸步不离,只有那熟悉的“督……督”声能减少几分心里的恐惧!现在想想,阿婆那些故事比恐怖电影有分量多了。
四
七岁那年,我也去上学了,家里平时就只剩下阿婆,而且随着她年纪的增长,阿婆走出家门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根拐杖虽然旧了又换,但是它活动的范围却越来越小了。有时候我放学回家,看见阿婆一人坐在门口发呆,那段岁月对她是何等的孤独,只是那时候的我却并未察觉。
阿婆的身体一直很好,她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早上起床之后,慢慢地喝一碗刚煮熟的白米粥,以润肠胃,对于酸辣食品从不沾口。午后太阳较好时,搬来一把凳子,好好地晒上一阵。勤换衣物,自己的东西尽量自己洗。所以,阿婆即使到了八十几岁高龄,依然可以看书不戴眼镜,当然,那都是一些以毛笔小楷书写的老书,说话逻辑清晰,口齿伶俐,吐字有声,村里很多人也愿意跟她聊聊家常。
真正让我感觉到阿婆老去的,是在我读初一那一年。那天晚上有几只鸡天黑了还没回笼,我跟大哥出去找,阿婆也极力要去。依然是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是,刚走到家背后,我却听不到那有力的“督……督”声,猛然回头,发现阿婆胸口起伏不定,拄着拐杖在那喘气,我这才醒悟,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带着我全村走的老人。
“阿婆,你先回去,这几只鸡我跟阿哥会找到的。”不由分说,赶紧把她搀回家坐着。
五
到了初二,我离开老家,到县城民办学校就读,从那以后我跟阿婆见面的机会更少了,虽然学校每两周放一次假,但是我为了对得起那昂贵的学费,经常是一两个月不回家。
也是那一年,大姑身染重疾,半身不遂,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大姑。阿婆变得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着,手里摸着那根拐杖发呆,我想阿婆肯定在想什么沉重的事,也许是她的子孙后代,也许是年轻时的坎坷……她心里还有太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探寻的,只不过她不愿意说。
2006年元月,也正是农历腊月底,我上初三,补课回来,阿爸说阿婆的另一条腿摔断了,追问原因,是前些日子打扫卫生,阿婆说想要洗一下蚊帐,阿哥就说让他来,只是她等不及,自己上床拆蚊帐,一脚踏空,摔了下来。
阿婆,还是那么要强,只是,有必要吗?我走到她的床前,她的脸色很差,年轻人受这么重的伤都大伤元气,更何况一个耄耋老人。前些年那条腿断了,她还能靠着拐杖,带着孙子们四处走走,可是这一次,她却再也没能站起来。
“阿三,你放学回来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
虽然说话还清楚,但聊上几句她就已经开始喘气。
那个年过得很没意思!
六
所幸的是,正月初二那天,几年在广东打工没回家的姐回来了,我还记得,姐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阿婆在哪,显得很是激动。这也算圆了两个婆孙女几年来的共同心愿。
正月十四,天气阴沉,灰暗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阿婆的房间里传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我们知道,阿婆快不行了。阿婆说话已经语无伦次,而且每一句话都要停顿好几次,每一个字都仿佛要抽空她全身的力气。
上午九点多,阿婆突然清醒,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她跟我们说想喝番薯汤,我们答应了。又把阿婶叫到床前,说“帮我问一下吃饭神仙……”,吃饭神仙,也就是我们这里的神公神婆,能测算吉凶,化解大难。虽然她没说后半句,但我们都知道她要问什么,上天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把她收走?
“三婶,已经问过了,命中注定,没办法!”阿婶答道。
听到这个回答,阿婆又沉默了,喘气声又渐渐变得急促。也许在阿婆和阿婶心里都相信冥冥中有神仙存在,只是当残酷的“命中注定”来临,希望神出来帮一把的时候,她们却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下午六点左右,我在厨房烧火做饭,老房子又窄又长,厨房到阿婆的房间大概有30米。饭熟了,阿婶做工回来,她到阿婆房间一看,跟我说阿婆走了。那个时候,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也许更多的是不愿相信吧。
我恨自己,守了一天,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不在,以至于让阿婆离去的时候床边竟无一人。阿婆走时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是我亲手把它合上的,也许她是想再多看一眼这个家,多看一眼子孙后代,这个时候我们却不在她身边,实属不孝。这是我人生永远的遗憾!
阿婆,姓名李慧琼,平南六陈镇寻社村人,享年八十九岁!
同一年,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以此为平台顺利地上了大学!同一年,家里搬了新居,生活逐渐改善。所以,阿婆,您可以安心了!
时光如水,我再也听不到那有力的“督……督”声,随之尘封的还有那些扣人心弦的老故事——“古”!
(印象中我应该有两张阿婆的照片的,今天翻遍了都没找到,好怕哪天我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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