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素描与色彩孰优孰劣?今日这一话题早已过时且不再重要,这两股暗流却贯穿欧洲艺术史,涉及根本性、原则性的美学观:前者关涉造型、再现和理性,后者则与笔触、表现和感性密不可分。文艺复兴的主流绘画技术(如北方的尼德兰和南方的托斯卡纳画派),便是以素描为重,在素描的底子上进行填色,故绘画内敛、含蓄、温文尔雅,画面清晰而造型简洁,特别有“静气”。
丁托菜托则反其道而行之,他十分“好色”且“好动”。丁氏粗犷、生猛、泼辣地用一次性画法快速作业,立志“像提香一样绘画,像米开朗基罗一样设计”,最终,以沸腾的运动感和触目惊心的冲击力征服了观众。说他是超现实主义的开拓者、表现主义的播种者,并不为过。
丁托莱托(1518—1594)
丁托莱托:既“好色”,又“好动”
一、素描和色彩,哪个更高级?
1546年某日,年届七旬的米开朗基罗与《大艺术家传》的作者瓦萨里,一道看望旅居罗马的提香,提香正在教皇拨付给他的豪宅内赶制《达娜厄》,一幅取材古希腊神话的作品。回程路上,米开朗基罗私底下不大认同威尼斯画派——过于感性,一开头就没有认真对待素描,不得绘画之道,否则可以更好;瓦萨里同声相应——提香作品美则美矣,由于息慢了素描,亦未研习古今优秀作品,较之佛罗伦萨画派,这位威尼斯艺术家确确实实差了那么一点。
提香:《达娜厄》
非此即彼、厚此薄彼,看似出于狭隘地域性思维的意气之争,实则涉及威尼斯画派与佛罗伦萨画派的不同艺术取向,即涂绘与线描的风格差异,相关探讨不曾中止。佛罗伦萨画派的知识型是哲学,取道古希腊古罗马艺术,引入光学、透视学、解剖学,坚守素描是绘画之本,是艺术家的理性表述;威尼斯画派没有什么特定的知识型概念,在佛罗伦萨画派基础上,摄取东方装饰艺术(如拜占庭的灿烂图画和阿拉伯的美艳图案),深信色彩是绘画之源、是艺术家才华的展现,较之素描或线条,色彩更直观、更自然、更能愉悦眼球,也最能体现画家的内心情感与心理意识。
事关色彩研究,上至亚里士多德,下至阿恩海姆,皆有或深或浅的论述。歌德40岁时有趟意大利之旅,惊叹于威尼斯的妖娆风景,遂起撰写一部色彩著作的念头。歌德热爱绘画,自觉在绘画上并无特殊天赋,便弃艺从文,但对绘画的那份感情仍在,间隙以绘画恰情(留下两千多件作品),专攻绘画理论,在色彩学上尤为用功(前前后后长达40余年),以弥补不能专业从事绘画创作的缺憾。
饱览意大利绘画后,歌德心生困惑:明暗与色彩是什么关系?造型与色彩又是怎样一种关系?绘画中的色彩效果是否等同于自然意义上的色彩规律?歌德呕心沥血,最终撰成一册笔记式论著《色彩学》,系统阐发本人对色彩的见解,投入的精力以及书写的篇幅,堪比《浮士德》。歌德对牛顿的物理学式光学色彩理论深表不满,而转向“化学式”或说“心理学式”的色彩探究。《色彩学》脱稿时时,歌德沾沾自喜,“作为诗人,我我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作为色彩的研究者则不然,“我是唯一懂得色彩真谛的人”,为此“我不但有点得意”,且心怀“超乎他人的优越感”。
《色彩学》有些闹情绪,掺杂了诸多奇谈怪论。为推倒牛顿这座“巴士底狱”,第一编第二部分对牛顿的反驳近乎谩骂,歌德的拥护者黑格尔力挺《色彩学》,对牛顿的贬损近乎人身攻击。在色彩至上者看来,越是低级的生物,对色彩愈愚钝,如色盲就是一种返祖现象。歌德对色彩的偏执,得出如下观点:进化阶段越低者,愈喜粗俗的色彩趣味。歌德的色彩学说遭到物理学家的集体抵制,却受诸如浪漫主义风景画大师特纳的热情拥抱。维也纳纳分离派画家以歌德色彩强论为创作依据,但过于教条,机械得画味全无。
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局部)。“文艺复兴三杰”中,米开朗琪罗偏素描派。
提香的绘画在托斯卡纳地区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论争。色彩与素描孰优孰劣,今日这一话题早已过时且不再重要,这两股暗流却贯穿欧洲艺术史,涉及根本性、原则性的美学观。二者交相演绎,针锋相对,17世纪鲁本斯与普桑之争,18世纪庚斯博罗与雷诺兹之争,皆为这一话题的铺展,尤其19世纪德拉克洛瓦派与安格尔派的对峙,双方的粉丝各自列队,你一言我一语地辩驳面红耳赤闹得不可开交。
艺术史家沃尔夫林以“线描”与“涂绘”对应文艺复兴与巴洛克风格,前者“按事物的真实性来表现它们”,后者“按事物显现于眼前的情况来表现它们”。沃尔夫林这一对风格学术语不做价值判断,只做结构主义式的形式分析,为20世纪艺术理论研究提供经典范本,但不脱拘囿,其本质仍是色彩与素描之争的深化。
二、“一次性画法”:从“制画”到“绘画”的改变
欧洲绘画史,有两次重要的技术革新:凡・艾克改良油画配方,提香开创一次性画法。一次性画法,顾名思义,用画笔饱蘸颜料直接在画布上涂抹,趁颜料未干从局部到局部一次性完成,故一次性画法亦称直接画法。之前的绘画则是一套固定程序:先用素描绘出精确的样稿,随后将样稿复制于画布上,再层层敷设频料、罩染油彩,过程繁琐、枯燥而漫长。如此画作严谨缜密,品相端正,形体清晰、连贯,但略显拘滞,近乎“制画”,而非“绘画”。
文艺复兴的主流绘画技术(如北方的尼德兰和南方的托斯卡纳画派),便是以素描打底,在此基础上填色。色彩附着于造型,自身并不独立,只是对素描的一种补充、追认,用于区别形体与形体之间界限,各个色块并置于画面,孤立而割裂。既然是“填色”,势必要求用笔工致、色域平滑,以保证形体边界清晰,笔触就不可避免地被尽量削弱了。
威尼斯的一次性画法,在画布上直接起稿,大幅提高作业速度,固有商业利益的考量,却带出两个重要结果:1.笔随形走,运笔痕迹不免留在画面,落笔的轻重缓急、油彩的厚薄浓淡,构成绘画的独特魅力,亦构成艺术家风格的一部分。作为纯粹技术性的笔触,其美学意义彰显。2.形随色成,色彩自成一统,色块之间不再是孤立的、割裂的,而是相互作用。其既采对比亦取协调,以色彩的冷暖、鲜灰、饱和关系,揭示素描的明暗、强弱、虚实关系,色彩浑然天成为独立体系。每一种技法都有其宿命。填色法对画材颇为考究,要求布纹紧致、颜料细腻,底子需经反复制作,上色时以柔软笔触匀刷;涂绘法对画布不做过多打磨对颜料亦不做过多研磨,而是适度保留画布纹理和颜料颗粒的物理属性,用较硬的猪鬃笔在画布上以轻松的、活泼的、跳跃的笔致直接涂抹,产生凹凸斑驳、笔触交错、层次丰富、具有绘画味道的可触质感。(有删节)
丁托莱托:《苏珊娜与长老》
提香以笔触造型,将色彩融入造型,挖掘油画这一材质固有的涂绘性能,将绘画从纪律严明的素描造型中释放。丁托菜托接手这一新的绘画技巧,进而引申,在斜纹粗亚麻布上厚抹颜料,充分发挥笔触的表现力,不再面面俱到、巨细无遗,而是不加修饰、一气画成,绘画的魅力尽显笔下。丁托菜托将流畅、自由而奔放的写意性融入画面,在画布上爽脆地实践真正的绘画快感。他笔法取自提香,却更随性、更灵动,画面松爽而无滞闷之感。若说提香是婉约派,则丁托菜托系豪放派,如拉斐尔与米开朗基罗的性情差异。丁托莱托画风大幅转变,用色黯淡、空间迷离,抛弃了色彩美的取向。
丁托莱托的绘画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井井有条,剧情的淡入淡出循序渐进,元素环环相扣、层序分明,绝非粗制滥造之作。他粗犷、生猛、泼辣地快速作业,要的不是所谓的完整性,而是画面的视觉性:沸腾的运动感、抑扬顿挫的戏剧化、怵目动心的冲击力。他以绘画本身的雄健之美征服观众。
三、丁托莱托的创造:从静到动
文艺复兴绘画颇有教养,内敛、含蓄、温文尔雅,画面清而造型简洁,特别有“静气”。丁托菜托反其道而行之,布局庞杂,形体夸诞,色彩诡奇,剧情跌宕起伏。其画面大肆堆砌剧情,饱满到随时溢出画面,却不见琐碎、拖沓之感,虽纷乱而有序,实为不易。丁托莱托以富有韵律的快速笔法、大尺度的剧烈透视和不均衡的动态构图,处心积虑地营造画面的超现实世界。
丁托莱托:《天国》
丁托莱托的作品中,不仅光线闪烁、色彩颤动,而且善于充分运用各种对比(明暗对比、冷暖对比、远近对比)和多重视点(平视、俯视、仰视),赋予画面以过分不安的运动感,产生令人眩晕的奇幻迷离效果。他偏爱运动式构图,吸鉴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的动态效果,为表达磅礴礴辗转,无所不用其极,种种花招使尽,唯恐不热闹、不惊人。格列柯某日拜访丁托菜托画室,眼前一幕令他吃惊:丁托菜托将真人悬挂空中,仔细研究人体特殊视角的透视比例。可以说,这种种对比和视点的运用,不再是素描或色彩意义上的造型,而是对梦幻之境的布设。
丁托莱托构图不落窠臼,视点别出心裁、违乎常理。如《圣乔治屠龙》,这是一幅传统题材之作,流行于大公教区。乔治,公元4世纪罗马军官,因坚守基督教立场遇害,后被封圣。传说一条恶龙盘踞一座城市水源地,市民为取水,每日抽签以活人献祭。一日,国王女儿不幸被抽中,当恶龙扑向少女之际,圣乔治及时赶到,拔矛刺死恶龙,救出美丽公主。丁托菜托以一反常规的架构,无视叙事的轻重缓急,整幅画面犹如随意的“抓拍”,少女惊逃的次要场景抢了镜头,奔跑动作被聚焦、定格;而高潮部分的战斗场面却被置于远景,似可有可无。
在丁托莱托的时代,大多数威尼斯艺术家还活在提香这位巨人的阴影下,丁托菜托却能大胆跳脱出来。只需对比提香与丁托菜托取材圣经晚餐主题的作品,便可直观二者差异。前者袭用正统的、稳健的文艺复兴式对称构图,人物依次排开;丁托菜托则有违古典绘画基本原理,不取四平八稳的平行线布局,大胆采用极不协调的、具有强烈透视效果的对角线构图。丁托菜托的画作中,纯灵的世界与物质的世界共处,却被餐桌巧妙切割开来:左斜是神圣的世界,由基督、门徒和天使组成;右斜是世俗的世界,由仆人、侍女和厨师组成;出卖基督的犹大,被单独置于餐桌右边,与众使徒相对而坐。剧情鱼贯而入、向内纵深,空间被拉长了,渲染出大景深效果。由于一改故辙的斜构图,使得画面失去稳定支撑,场景东倒西歪、纷乱繁杂。
丁托莱托:《最后的晚餐》
提香:《以马忤斯的晚餐》
除此之外,提香的色彩柔和富丽,丁托菜托的阴森晦暝;提香古意盎然,丁托菜托明显现代许多。后者的整件作品沉浸在层次微妙的暗棕色调中,场景被虚和曼妙的黑暗笼罩,恍如烟雾的精灵从天而降。左上方的灯烛摇曳着,将几组人物物照得若明若暗、半隐半现、画面奇幻而灵异。
传统绘画的题材都是限定的,故事还是老故事,剧情还是老剧情,艺术家若要胜出,必不循路数,在构思和创意上大做文章,煞费苦心、极尽巧思地弄出些新名堂。丁托菜托抽取米开朗基罗的造型,从提香那里学来色彩,以淋漓尽致的想象力,营造炫目迷离的奇幻之境,并以自己特有的神秘光线统领画面,极具煽情效果。丁托菜托在狭隘的题材中苦心经营,又跃过题材的狭隘,以非常手段使老故事、老剧情焕发新意。
丁托菜托画风对后世的影响,悠长而曲折,其立足现实,画面却具有梦呓般的魔幻氛围,俨然魔幻现实主义的先行者。他独特怪异的想象力,是超现实主义的开拓者;他更是表现主义的播种者——粗犷猛烈的笔触,生涩晦暗的色调,夸张唐突的造型,20世纪表现主义的绘画元素在丁托菜托这里已然备齐。
手法大、气势大、格局大,若将丁托莱托作品的某一局部剥离、放大,亦是一幅幅精彩纷呈的表现主义杰作。丁托菜托将绘画表现力推向极致,即便较之德国新老表现主义,亦不遑多让。不过,丁托菜托的伟大长期以来被绘画史严重低估了。对照他与20世纪欧美表现主义流派,尤其对观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风起云涌的表现主义思潮,后者凶横的画面竟显得言之无物,笔致纵然豪放、漂亮,但也只剩下空洞的的“表现”了,换言之,只剩下恶很狠、干巴巴的笔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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