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瀚坠楼了。
一个受不了工厂的机械苦闷的工人,二十出头,某天醒来发现了无生趣,便一头栽了下去。
新闻摄像机的镁光灯疯狂地闪烁,救护车刺耳的鳴声由远及近。
信息爆炸的时代,记者来得比救护车都要早。
这寂寂无闻的可怜人博得的关注远远大于生前,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大肆挞伐,愤怒的情绪席卷民众,他们义愤填膺,怒斥这些工厂竟是间接的刽子手,剥夺了这些鲜活的生命。
适当地拒绝思考,才能避免死亡。这是阿瀚生前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一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我选择忘了这件事,这让我觉得轻松。
第二天,我们又被要求参加名为员工心理辅导的课程。这已是今年的第三次课程。
课上导师如布道者的解说一如以往,他告诉众人,轻生是软弱的表现,只有不惧挫折,努力奋斗才是充实的人生。
那些曾使我豁然开朗,宛若拨开了人生重重迷雾的话语而今听来只觉冰冷沉闷。
我观察着每个听课者的表情。他们大多心不在焉。突如其来的变故总会让人震惊疑虑,而一而再的直面死亡却只会将痛惜同情消磨为麻木淡漠。
坐在前面的是朱莉。
她是我喜欢的姑娘。皮肤白皙,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让人如沐春风。
在喜欢的人面前,谁可以做到坦然自若呢?况且她上周曾委婉地拒绝我充满爱意的短信。
那条短信是怎么写的?阿,想起来了,阿瀚是这样教我的。
“朱莉,他的心思只系挂在你唇边的微笑上,他愿化身为溪边温顺的鹿,只等你将他紧缚,你愿让他成为那幸福的人吗?”
此刻她正和隔壁的女生窃窃私语。
偷听别人的谈话绝不是什么美德,即便那是无心之举。我很快受到了惩罚。
“上周乱发过一条短息,…”她的语气有些焦躁,“…他是同车间的操作工,平时帮了不少忙,可…没什么出息,我拒绝了他。”
“…放心,这事我和领班谈过了,不会怪在我身上。”
那句没什么出息深深刺痛了我,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事实?
野生的玫瑰只渴望长在庄园,即使田间的夜莺日日为它歌唱。
散会后我神情恍惚地来到了车间。
里面很安静,已有不少人坐在流水线前,这些工序虽然简单,操作时却需全神贯注,稍不留意上方尖锐的钻头就能凿穿手指。
上个月隔壁流水线的一个工友就是因为打瞌睡误伤了手,凄厉的叫声让人心有余悸,从此车间里交谈的人也少了,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手头的零件。
刚来的时候我很不适应,轰隆运转的机器像是庞然怪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认识阿瀚后,他让车间主任将我们轮班时间排得一致,这样在宿舍的时候就能碰面说上话。他总有办法让我开心起来。
浑浑噩噩地熬到下午走出车间,几个老乡正聚在一起抽烟,不时冒出几句脏话,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他们和我是同一个县城过来打工的,只因其中一人去年和阿瀚起了争执,我为阿瀚辩解了几句,便被认为是忘恩负义。
在工厂里,老乡就是一个小团体。他们互相介绍入厂,日常聚餐打牌,遇到纠纷时也会仗义相帮。我得罪了他们,免不了遭人排斥。
阿瀚和我并不是同乡,却比谁都要照顾我,我并不后悔。
回到宿舍区时,灰暗的大楼伫立如常,前天的悲剧仿佛并没有发生过。
旁边的草地上静静地丢弃着一个摔碎的手机,闪着黯淡的光,似曾相识。
我呆呆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扭曲的裂痕瞬间爬满了屏幕,几行熟悉的字赫然跳入眼帘:
不必拿那云雀的歌来屈就羔羊的怨艾,
它们既遭抛弃,赞美又怎会直达天庭?
突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天是三年合约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工厂昨天已告知不打算续用我。
阿瀚带我出喝酒。他安慰我,并笑着在手机输入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他说他已经写好了辞职申请,他说会有比朱莉更好的姑娘出现。
“迷途的羔羊原地徘徊,幼年的懒惰愚笨使它们踏上歧途。丛林荆棘遍布,利刺沾上了羔羊的血,它们在凄声哀叫,”我想起了阿瀚通红的双眼,“造物者遮住了耳朵。”
几天后新闻焦点很快转向某大型诈骗事件。
重复的曝光难以吸引观众的眼球,说故事的人总会巧妙地找到新的话题,引发另一场唇枪舌战。
他们深谙此道,乐此不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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