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本还有光,那或许不是太阳,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我亲手毁灭了我的那份光,坠入黑夜……
(本文根据北大学生弑母案改编,一年前写的,近日重新编辑了一下。)
1
2018年,山城。
音乐进入高潮,舞池里的腰身扭动得更热烈了,鼓点越来越强,舞步越来越快,艳妆女郎的眼神彷徨而诱惑,光影迷离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撩拨着男男女女,引领他们登上极乐放纵的巅峰。
空气弥漫着烟与酒的味道,高脚杯里微微荡漾着殷红的液体,身着灰色紧身衣的男人拿起酒瓶,殷勤地劝酒,依次为同桌的三个女人倒了些。
方艳手指夹着杯颈,挑眉看了男人一眼,“小龙替我喝了吧?”
邹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爽快!”
方艳的目光在邹龙健硕的胸膛上停留一瞬,又与他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女人的笑声时而淹没在嘈杂的音乐声中,邹龙一丝不苟地倒酒,谦和如同绅士。
“你T大毕业?”方艳吃惊地睁大眼睛,忽地掩嘴大笑,好半响才又接了句,“姐姐我还是哈佛毕业呢。”
邹龙也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凌晨的酒吧气氛正酣,忽然,“砰”的一声礼花筒炸开了,无数纸片被喷向十多米的挑高空间,与此同时,五彩缤纷的光束灯齐齐变幻出耀眼的白光,在人们高昂的欢呼声中,纸片如雪花般飘落,有的落在了方艳的头顶,邹龙探过身捏起一片纸花,趁机在她的脸颊亲了一口,方艳反应过来,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她扬起唇,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方艳挽着邹龙去了酒店。事后,方艳一寸一寸抚摸着男人的腹肌,不免有些陶醉,她没有想到,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不仅身材极好,而且不知疲倦,像是一头精力充沛的猛兽,强壮而持久。
2
2013年10月,北京。
晚上九点,P大图书馆里灯火通明。经院大二学生郑成宇正低着头看书,眼里偶有光芒闪烁。他似一头饥饿的小兽,紧紧抓着到手的珍馐,细细咀嚼,直到闭馆音乐响起,才意犹未尽地松开食物。
回到宿舍,照例给母亲打电话汇报今日的活动。
“上了六节课,中午吃的盖浇饭六块五,晚上吃了碗面五块钱,嗯,打算报一个英语机构的课……”
挂了电话,郑成宇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一年前,他满怀激动地奔赴北京,原以为,考入全国顶尖的学府,便能做一只翱翔在未名湖上空的雄鹰。未名湖是一片海,他却不是真正的鹰,他是一只飞了很远很远的风筝,风筝线绵延了几千里,线轮依旧牢牢地攥在母亲手里。
清晨,郑成宇早早到了理教313,他刚一低头就发现抽屉里躺着台ipad。郑成宇拿出手机,打了篇失物招领。两节经济学原理上完,郑成宇查看qq群和校园论坛,并没有人认领ipad。郑成宇想了想,后两节没课,便在这间教室自习。
直到中午放学,郑成宇都没有等到ipad的主人。饭后,他去印了几张失物招领,折腾一番,总算有人打了郑成宇的电话,核对无误,郑成宇把东西还给失主,婉拒了失主请客吃饭的好意。
水房镜子前,郑成宇摘下眼镜,捧了点水拍在脸上,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白T 恤牛仔裤,高瘦的身材,年轻的面容,普普通通,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到的那种。洗漱完,他端着脸盆朝门口走,差点跟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是你啊!”
来人就是那个丢了ipad的学生,叫林斌,挺巧,他们住同一层楼,但此前并不认识。
“真巧哈!改天我还是得请你吃饭。”林斌说道,他很感激郑成宇。
“那好,改天吧。”郑成宇笑了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少年干净的笑容像初生的太阳,温和明朗又带着一丝腼腆。
3
熟客都知道,酒吧有一个身材很好的男模,常年健身,六块腹肌。他跟其他男模不大一样,没人点的时候,他就默默坐在角落玩手机,去陪酒的时候,他却是最风趣幽默的一个,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常逗得人开怀大笑。
邹龙坐在一处昏暗的角落里,眼睛盯着手机,不时蹙起眉头,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屏幕上的英文外刊,神情专注,丝毫没有被不远处的灯红酒绿所影响。
孙浩然的目光穿过灯火锁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他瞪大眼睛,手指用力死死地握紧酒杯,身体止不住地有些发抖。同伴发现孙浩然的异样,问他怎么了,孙浩然僵了好一会才说没事,接连喝了两杯酒,孙浩然起身朝角落的阴影走去。
记忆中的脸庞,更健壮的身材,熟悉的感觉。
“我能坐这吗?”孙浩然强作平静地问。
邹龙抬起头,见孙浩然已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往事涌上心头,五味杂陈。
十五岁的少年考入全省最好的高中,报道那天,他异常兴奋,早早去了班级,没过多久,同学们陆陆续续地也到了,他打量着新同学们,却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找他们聊天。“同学,我能坐这吗?”一个男生指了指旁边的空位,他点点头,于是,他有了高中的第一任同桌第一个朋友。
“好久不见了,宇神。”
邹龙垂下眼睛。那时他的成绩在全校数一数二,又乐意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学,孙浩然说他是大神,带头起了这么个诨号。
“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邹龙缓缓开口,神情淡漠,“我是这的男模,叫小龙。”
男模?怔楞片刻,孙浩然深深呼出一口气,自顾倒了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何必搞这套?我能认不出你?”孙浩然自言自语起来,“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大家都不信,唉,后来我们以为你出国了,或者是死了。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你他妈是疯了吗?”说到最后,孙浩然有些歇斯底里,眼眶也红了,所幸乐声嘈杂,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邹龙给自己满上酒,“是真的。”
虽早有准备,但亲耳听他承认,孙浩然还是难以接受,“为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你,你,你图什么啊?”
“醉生梦死,难道不是人间极乐吗?”邹龙笑了,“至少我现在很快乐。”
“你不后悔?”
邹龙默然,好半响才道:“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她死了,以前的我也死了。”
4
大二下学期的尾声,郑成宇的生活更加忙碌。他不仅要准备期末复习,还要备考GRE,同时着手申请美国top10的高校。
即便是上了大学,郑成宇也从未松懈,甚至比高中时还要勤奋。从前他是头顶光环的学神,人人称羡,可到了P大,各省精英云集,他便不那么瞩目了。他这个专业,每年申请到全奖的人更是屈指可数,郑成宇倍感压力,毕竟他的家庭不允许他因为出国而支出过高的费用。
美国的天,更高更远,风筝线大概不够长了吧?
郑成宇想,他不能失败。
转眼到了端午节。
这天,郑成宇给自己放了两个小时的假。他习惯性地编辑好节日短信,再分别带上称呼,一条一条发给了亲戚老师和同学。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多么外向善交际的人,但他在努力经营着一个开朗友好的形象。发完短信,郑成宇决定出去走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绿,博雅塔掩映在葱茏中,柳条垂下的倩影簇拥着它孤直的倒立,交融在碧波微漾的湖水里。郑成宇信步湖畔,这时候人很多,有手牵着手的情侣,有三两闲谈的好友,有撒着欢跑的孩童,也有在石舫上练习口语的学子。
迎面走来两个男生,勾肩搭背,互怼互损,爽朗的笑声传了很远,莫名的,郑成宇有一丝羡慕。他想起了孙浩然和赵逸姝,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他暗恋的女孩,都在美国。
郑成宇出国留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偶尔他会想,如果当初能和他们一起出国该有多好,可这是绝无可能的。父亲逝后,家里捉襟见肘,还要省下钱去接济奶奶和姑姑。原本,父亲的同学拿出了一笔抚慰金,却被清高的母亲拒绝了。
于郑成宇而言,大学的每一天都在复制。上课、自习、健身,雷打不动的作息虽然枯燥,但他干劲十足,因为很快,他就可以冲破束缚,向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
未名湖—摄于2017年5
孙浩然是邹龙这三年来遇到的唯一故人。
那件事后,邹龙辗转来到这座多山多雾的城市,隐姓埋名混迹各大酒吧夜场。昼夜颠倒尽情享乐的日子是快活的,但,多年养成的习惯非一朝可改。他仍要求自己读英语、看新闻,他还找了一个兼职——辅导老师。给孩子上课时,他逻辑清晰娓娓而谈,仿佛一切不曾改变,他还是那座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还是那个梦想着做大学教授的有志青年。
“你好自为之吧。”
孙浩然临走前,说了这么一句。邹龙不以为意,三年前他就该死了,现在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值了。
散了夜场,邹龙穿过酒吧后面的小巷,走到一处公寓楼,借着微微泛白的天,依稀可以看见不少“住宿”“旅馆”的招牌。邹龙有时会来这里开房。进到房间,他简单冲了个澡,不久门铃响了,进来的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女郎。两人轻车熟路地拥吻在一起,震得木床吱呀作响,被子纠结地拧成一团麻花,默默窝在墙角。厚重的窗帘遮蔽了外间的亮光,屋子里点着昏黄的台灯,像是黑夜里的一只眼睛,窥视着身体交缠的男女。
是欢爱,更是发泄。
邹龙热烈地冲击着,恨不得持续到时间的尽头,他的第一次尝试,也是和这样的女人——妓女,那是从前的他羞于谈及的职业,更是清高的母亲最嗤之以鼻的东西。但妓女有一样好,只要给上足够的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尽情享受征服的快感。从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埋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直到那一刻,压抑了十多年的欲望破土而出,膨胀开来,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是堕落,是放纵,也是自由的极致。
6
大三开学之初,郑成宇参加了2014年9月的GRE考试,并取得了V165、Q170的高分,这个成绩足以冲刺郑成宇心中的麻省理工了,接下来是托福考试。
凌晨两点,郑成宇合上阅读题集,刷了下手机,他忍不住点开一个微信头像,琢磨许久,终于发了一句“在吗?”
“嗯,刚吃完午饭。”
郑成宇看着这条秒回的信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他刷刷刷打上一行字,觉得不满意又删了,思考了一番正敲着字,没想到那边先来了消息。
“北京是凌晨了吧?怎么还没睡呢?”
郑成宇立即删了没打完的句子,回道:“刚刚在刷题,还不困。”
“托福?”
“对。”
“加油加油!对啦,差点忘记问你GRE怎么样了?”
“考了335,作文4.5。”
“哇塞,宇神不愧是宇神!”那边又发来一个表情包,是一头正在鼓掌的熊。
郑成宇笑了,“过奖啦,你在美国怎么样呢?”
“还不错,就是想念祖国的美食啊,也有点想你们大家~”
“我也想你们,你还有浩然。”郑成宇犹豫了一下才发出去,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
沉默了几分钟,郑成宇盯着聊天记录,有种度秒如年的感觉。
“我在美国等你。”
“早点休息。”
那边连发了两条信息,郑成宇的耳朵微微泛起了红。他同赵逸姝道了晚安,又迫不及待地给孙浩然发信息。
“浩然,在吗?”
“刚刚逸姝回了我消息。”
“so? ”
“我会去美国找你们的。”
“拉倒吧,我就是一陪衬。”
凌晨三点了,另一个挑灯夜战的室友也爬上了床,寝室彻底陷入黑暗。郑成宇躺在床上,却恍惚置身太阳下。大洋彼岸,有他的理想,爱情,还有自由。万丈光芒,莫可辜负。
7
山城的天气渐渐转凉。
周末的早晨,邹龙换上新买的阿玛尼长袖套装,白衬衣黑西裤,183的身高和结实的肌肉给他的形象加分不少,许是山城水土养人,邹龙的皮肤白净了许多,略有些高低不一的眉毛修整后也不明显了,他戴上银色半框眼镜,整个人斯斯文文的。
邹龙收拾妥当后出门打了辆滴滴,二十分钟之后,到了他兼职的培训机构。只见七八十平的教室被一排排蓝色塑料版隔开,分成一个个的小隔间,这里,便是一对一补习的地方。
王晨轩比邹龙早到了两分钟。他是高三的学生,在这补习英语。
邹龙觉察到今天的王晨轩有些闷闷不乐。下了课,邹龙问他怎么了,王晨轩缄默不言。其实,王晨轩挺喜欢这个年轻老师,在这上了半年课,他的英语成绩提升不少,可他心里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张口。邹龙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无声的鼓励。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了许久的王晨轩抽噎着开口,“我爸爸病了,我想陪在他身边,妈妈就是不同意,她说我高三了要以学业为重。”
眼前抽抽搭搭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满脸泪水的男孩忽然合二为一,穿过时间的长河,邹龙看到了人生中最后悔的时刻。
“我理解你。”邹龙轻轻叹了口气,眼中的眷恋化成一层朦胧的水汽,旋即又消散了。
“老师?”
邹龙回过神来,“我想到了一个朋友,高中的时候他的父亲生了重病,他的母亲为了不影响他学习,也不允许他经常见父亲。”
“那后来呢?”
“后来,他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王晨轩低声惊呼:“那他一定很难过吧?”
“是啊。”邹龙想起那日,天阴沉沉的却没有一滴雨,远远的,看见老家的砖瓦房,他就开始哭,那百来米路他仿佛走了几个世纪,终于他见到了父亲,只是彼时父亲已成一具冰凉的尸骨。母亲站在一旁,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眼泪,他也不再哭泣,只紧紧地咬住嘴唇,直到鲜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他才觉得好受一点。
“跟妈妈好好谈一谈,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邹龙露出一个浅笑,“快回去吧。”
王晨轩走后,邹龙收起笑意。他看了眼课桌上英语套卷的封皮,冷清的目光在“考前必做,圆梦清北”的标语上略作停留,觉得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8
郑成宇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P大是万千学子的追求,也是他的,但又不是他的,准确的说,P大是母亲对他的期许。两年多来,他见识了首都的万千繁华,梦想和欲望在无限放大,但现实与存在又让他深感恐惧。在P大,他连一个知心好友都没有,只得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而千里之外母亲依旧管控着他。
终于他等到了逃离的时机。那天,他很开心,又对母亲提起出国留学的事。母亲却说,出国可以,但必须拿到全奖。郑成宇有些心虚。母亲又说,到时她要去美国陪读。郑成宇懵了,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恼了,问他是不是翅膀硬了就不想管妈妈了。郑成宇急忙解释,他说哪有人留学还带上爸妈的。母亲却说,她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养大,他必须听她的。
这通电话,让郑成宇的心跌入谷底。从小到大,他没有忤逆过母亲,因为这个,他甚至错过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如今他好不容易可以摆脱她的桎梏,可她却要跟过去?看着他吗?她知不知道她这种做法多么令人厌恶啊!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她的附属品。
无自由,毋宁死。
课堂上,一向认真听讲的郑成宇有些恍惚。他觉得老师的话好像在耳旁,又好像在天边,冷不丁的,他突然听见了母亲的怒吼声——“你必须听我的!”郑成宇吓了一跳,瑟缩着抱紧了双臂。
“郑成宇。”讲台上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点人回答问题。
“库尔斯持有的是什么样的营销理念?”
“啊?”郑成宇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老师刚刚在讲什么,尴尬之余,不觉涨红了脸,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
好比一个在水中挣扎的人,猛然被拉上了岸,惊吓过后,也庆幸自己回到人间。
挨到下课,郑成宇心不在焉地收好课本,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自习,而是回了寝室。他给赵逸姝发了信息,美国还是夜里,郑成宇一边等着回信一边玩起了手机。不知不觉就到了熄灯的时候,室友们打开小灯继续看书,郑成宇烦躁地翻了个身。
9
邹龙认识了一个女孩,晓菁。为了追求她,邹龙殷勤备至,使出了浑身解数。其实,他并不爱她,他只是想要得到她,或者说,征服她。
一切源于那年冬天,那时,他还叫郑成宇。
圣诞节前,郑成宇忽然接到了赵逸姝的电话。赵逸姝说,她刚下飞机,在首都机场。挂断电话,郑成宇拔起腿就往校门口的地铁站跑。4号线转10号线再转机场线,车开得很快,他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见到赵逸姝的时候,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女孩穿着红色的羊绒大衣,头顶一只娇俏的贝雷帽,乌发随意披在肩上,眼波流转间神采飞扬。
郑成宇的脚步一滞。他身上是那件穿了好几年的黑色羽绒服,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毛衣。似乎,与宽敞明亮的机场有些格格不入。
赵逸姝推着箱子朝郑成宇走来,脚上的过膝皮靴发出噔噔的声响。
“怎么?不欢迎我?”女孩佯怒,微微嘟起了嘴。
“没有,怎么会呢?”郑成宇忙道,“倒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等久了吧?累不累?”
“宇神也会有这么多问题啊。”赵逸姝忍不住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郑成宇挠挠头,颇有些局促。
“因为我想你啦。”赵逸姝近前,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郑成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强忍着内心的波涛翻滚,轻轻把手放在赵逸姝的背上,拥住了她。
赵逸姝从美国带回来一块机械表,是送给郑成宇的圣诞礼物。那块表很美,蓝宝石表镜下是靛色太阳饰纹的表盘,缀以颗颗璀璨的细钻,闪着耀眼的光彩。
镀银指针一丝不苟地运作着,发出嗒嗒的响声。邹龙看着腕上的手表,时针与分针重合在了一起,下午三点,到了健身的时间,邹龙拿上古驰新款的条纹印花包出了门。
一身名牌,出手阔绰,如今的邹龙活出了郑成宇内心深处渴望的模样,可赵逸姝却成了他再也无法接近的人。好在他不是什么痴情种子,女人何其多,夜夜笙歌才是生活。他甚至记不清自己与多少风骚浪荡的女人欢好过,他只知道,他在她们身上得到了快乐,那种感觉,状若疯癫让人沉沦。
晓菁与那些女人或许是不同的,她与邹龙在健身馆结识,是个身材娇小,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女孩。邹龙第一眼见到她时,感觉暗无天日的世界破开了一个口子,有一束微弱的光照了进来。
10
大三上学期,GRE,GPA,托福,雅思……充斥在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里,学到凌晨三四点成了P大学子的常态,可向来自律的郑成宇堕落了。
回顾自己的二十年,郑成宇惊恐地发现他从没有为自己活过,哪怕只是一天。他被训练成一个勤奋好学的乖孩子,他按照母亲的意愿活成了一个聪明自律的好学生,可,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母亲的固执让他害怕。他不敢想象,母亲全程参与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郑成宇忽然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即便他申请到麻省理工又怎么样?母亲在,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想到了放弃,他把课本弃之一旁,那一刻他后知后觉,原来堕落的日子是如此快活。
郑成宇沉迷网络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偶尔上课也是浑浑噩噩的。赵逸姝敏锐地发觉到了一丝异常。那次微信上的暗示后,郑成宇鼓足勇气表明心意,赵逸姝答应了,恰好寒假将至,她决定回去一趟。
燕园的冬天是萧瑟的。垂柳的叶子落了大半,芦花开在湖西侧的芦苇丛里,白茫茫的一片,赵逸姝蹲在湖边,看水里的鲤鱼三两成群,游弋嬉戏,撞碎了枝条的倒影。
在郑成宇的眼中,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下雪啦!”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赵逸姝抬头,看见天空染白,雪花纷落,她惊喜地“哇”了一声,起身跑到郑成宇边上,“下雪了呢。”
他们站在同一场雪中。
透过赵逸姝,郑成宇看见了属于他的光明未来。爱情,理想,一切触手可及。他怎么能堕落呢?如果有什么阻碍横在路上,他定要想方设法解决它。
郑成宇拾起书本的同时,决定进军股市,他需要钱。
那是2014年的年底,跌跌不休的股市逐渐有了回春的迹象,当不少人还在观望的时候,郑成宇投入了自己的全部奖学金,上证综指从3200点经过盘整,3月开始猛烈拉涨,不断创出新高。郑成宇收益颇丰,此时他需要更多的本金,如果运气好,他甚至能够赚到一笔足够出国的资金。作为经济系的高材生,郑成宇相信自己的能力。
11
2019,山城奇迹般地飘了场春雪。
邹龙想起一首诗:人生自古难白首,只好雪里共白头。
日子越来越安逸,起初的惶恐不安几乎消失殆尽,邹龙每天放浪形骸,一边在夜场里纵情声色,一边热烈地追求着晓菁。
晓菁对温和健谈的邹龙也有了好感。
立春过后,邹龙邀晓菁去踏青,两人并肩走在春日里,看枝头繁花,时而说说笑笑,与平常的小情侣没有什么区别。走累了,邹龙铺开草垫,晓菁坐上去靠着邹龙的肩膀,阳光正好,懒洋洋地洒在人们身上,晓菁不由发困,闭目小憩了一会。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晓菁发现邹龙正在手机上看英文读物,她盯着他看了许久,邹龙的眼睛里始终只有手机,晓菁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邹龙早就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直到一篇文章看完,他才转头看向晓菁,笑着说:“睡好了?”
晓菁点点头,问他在看什么。邹龙说是一篇外刊,晓菁说想听听他的口语,邹龙便读了出来,他声音不大,但很流利。晓菁听着,觉得很温柔。
几天后,晓菁和同事要去外地出差,邹龙送她们到机场。
三年来,邹龙没有踏足过机场和火车站。不过这次他只是送人,并不过安检。晓菁她们在值机柜台前排队,邹龙就在一旁,陪她们聊天解闷。
有两个穿制服的男人径直走向邹龙。看到警察的那一刻,邹龙紧绷多年的弦“啪”地断了,他立在原地,竟然没有逃跑的冲动,他或许知道,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同志,请你出示下身份证。”
邹龙默默从包里取出了一张证件,递给警察。
“邹龙?不太像啊。”
“我跟你们走。”没有一句解释,邹龙出奇冷静地看着警察,飘荡许久的心一下落了地,邹龙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警察几乎都愣了一下,他们立即上前抓人,临走前,邹龙回头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晓菁,轻轻说了句,“对不起,我骗了你。”
12
那个念头其实早已萌生。
郑成宇的母亲成秋洁,是中学教师,刻板严谨,说一不二。郑成宇多次试图说服母亲给自己独立的空间,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成秋洁不看好儿子投资股市,也不允许他再去借钱,她近乎执拗地要求郑成宇把心放在学习上,她对郑成宇说,必须拿到全奖,带她出国。
极度自律的人一旦叛逆起来,是可怕的,更何况,郑成宇的心中积攒了多年的苦闷和怨恨。恶的种子在郑成宇心中落下,渐渐萌芽,抽出了枝条。
2015年春天开学伊始,郑成宇像往常一样选课、上课,还预约了一场托福考试。期中过后他却突然以家中有事为由退掉了所有课程,再后来,他搬出了学校宿舍。
此时的股市,一路高歌猛进,眼看着就要从4000点突破5000点大关了。郑成宇几乎无法自拔,他偷偷借了贷款,加仓跟进。6月5号,沪深两市成交量双双突破万亿,上涨行情持续到了6月12号,这一天,沪指创下5178点的新高,就在郑成宇犹豫着要不要见好就收的时候,灾难来临了。
6月15号开始,股市暴跌。飞流直下三千尺也不过如此吧,郑成宇眼看着所有的投入都化为泡影,恍惚间预见了母亲暴怒的面孔和戴着枷锁的未来。他无力地瘫在了电脑前,那一刻,天崩地裂,什么期末考试,什么出国留学,统统变得遥不可及。
7月,郑成宇返回位于榕城的家中。直到12月,才回到P 大,他询问了补考事宜,之后P 大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2016年春节刚过,一则榕城公安的悬赏通告在网上热传。通告称,2月,警方发现一位女性死于其位于附中的教职工宿舍,死亡日期在去年7月11日,其子有重大作案嫌疑,悬赏万元缉捕。犯罪嫌疑人郑成宇就读于P大经济系,作案后封死住处,将尸体用保鲜膜层层包裹,放入活性炭吸臭,并在现场安装摄像头。弑母后,郑成宇告诉亲友将与母亲一同出国,并以母亲名义借款百万。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成宇的大学群炸了锅,怀疑争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郑成宇的高中同学仿佛一齐做了个天大的噩梦。震惊之余,没人敢信。很多人盯着那则悬赏通告,每一个字都反复看了好几遍,以期找出什么破绽。
班级群里有人发问,“你们信吗?”
“我宁愿相信自己杀了人。”
“对啊,宇神怎么可能杀人?还是杀他妈妈?”
“这世界太魔幻了吧。”
“浩然你怎么看?”
有人艾特了孙浩然,但迟迟没有回应。
“浩然这会估计不在线。”
“反正我不信,成宇高中的时候那么阳光,怎么会跟杀人犯扯上关系!是不是弄错了啊?”
在很多同学的记忆里,郑成宇是一个待人友善的阳光少年,他常常牺牲自己的课余时间帮同学解疑答惑,从来都没有不耐烦。郑成宇在他们心中,是学神,更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我突然想起来,去年我过生日成宇没有发来祝福。”有人发觉了异常。
“对啊!我也是!新年也没有!”
“他记得每一个人的生日,每年都发,节日也发,肯定是出事了。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他好像提过,在P大很压抑想出国,不过那会我忙着手头的事,也没细问。”
“你这样一说……我觉得好愧疚啊,后来大家都忙了,就……”
“他应该比较孤独吧,一般人是不会给每个同学都发的,还不是群发那种。”
“可能他心理真的有点问题?”
“太完美的东西往往不真实。”
“唉,还是等调查结果吧。”
13
2019年4月,山城公安局机场分局,潜逃数年的弑母嫌疑人终于被抓捕归案。邹龙,或者说郑成宇,此刻被固定在审讯椅上,接受询问。
警方调查得知,郑成宇藏匿山城期间,化名邹龙,在酒吧做男模,警察于其住处搜到多张身份证,据悉,是郑成宇为掩盖身份从网上购买的。
“为什么要弑母?”
郑成宇沉默着。
2015年的6月的一天,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准备撒一个谎。
“小宇啊,在学校还好吗?”
“挺好的。”郑成宇停顿了一下,“妈,那个,我需要一笔钱。”
“做什么?”
“我申请了麻省理工的交流项目,下学期就可以去美国。”郑成宇极力掩饰内心的慌乱。
“怎么是交流项目?”成秋洁的语气有些诧异,似乎并没有因为麻省理工四个字感到多么高兴。
“哦,这个项目是短期的,交换过去,对申请phd 有帮助。”
成秋洁对儿子擅自申请交换生的行为很不满意,但还是问了一句,“需要多少钱?”
“一学期十万,嗯……如果加上后续费用,大概需要一百万,当然要是拿到全奖,就不用这么多了,但麻省理工的商科真的非常难申请到。”
“妈妈说过,拿到全奖然后我们一起出国,否则想都不要想。”
“可我已经申请成功了,你知不知道麻省理工的交换生有多难申请!”郑成宇很气愤。
“那也不行。”成秋洁沉着脸否决了,“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我也不会去借,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挂断电话,郑成宇知道他的人生到了面临抉择的时刻,他必须扭转这个悲哀到令人绝望的局面,他需要钱,需要自由,而阻碍这一切的是成秋洁!郑成宇斗争了许久,终于打开购物网站,在搜索栏输入了“刀具”两个字。
7月,榕城的天气闷得人心里发慌,郑成宇背着书包拖着箱子回到家时,已是大汗淋漓,成秋洁见到他很开心,上前想接过行李箱,郑成宇制止了她,他说,箱子太重。
饭桌上,成秋洁说郑成宇瘦了,让他多吃点,郑成宇坐得笔直,右手拿起筷子,规规矩矩地夹一点菜吃一口饭,放下筷子时,碗里滴米不剩。
因为出国的事,郑成宇和成秋洁再次发生争执。吵了几句,郑成宇甩手回到卧室,一脚踢上了门,他从床底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明晃晃的寒光照进郑成宇猩红的眼睛里,他望着那六七把用途各异的刀,彻底陷入疯魔,终于他将屠刀对准了养育自己二十年的母亲。那一刻,郑成宇的脑海里只剩癫狂,成秋洁不再是郑成宇的妈妈,她只是一个阻碍他追寻光明的绊脚石。
“杀了她,你就能获得自由!”充满魅惑的声音引诱着郑成宇,他红着眼睛,将刀捅入了成秋洁的心脏。
血从成秋洁的胸膛喷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面孔扭曲的郑成宇,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困惑,失望,痛苦……“小宇……”成秋洁吃力地唤出儿子的小名,慢慢地抬起手,“我,我给你买了新,新鞋,放在……”
“郑成宇!”
警察的叫声唤醒了回忆中的郑成宇,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无边的黑夜里,一盏灯放在桌子上,刺目的亮光对着他的眼睛,可他感觉不到光明,他茫然四顾,突然嚎啕大哭。
14
美国,匹兹堡。
暖黄色的灯光里,萦绕着悠扬的琴声,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一个望着桌上滚烫的咖啡。
孙浩然撕开包装纸,“啪”,方糖掉进咖啡里,溅起的褐色汁液在白色的衣袖上晕开,孙浩然浑然不觉,慢慢搅动着勺子。
赵逸姝闻到一丝苦涩的气息,她偏过头,看见了孙浩然衣袖上的污泽。距离那则悬赏通告发布已经过去几天了,网络上,“P大高材生弑母案”的报道和猜测铺天盖地,连远在美国的他们都接到了记者的采访邀请。
“也许我并不了解他。”孙浩然淡淡开口。
“他从不把内心展露给别人,即便是他最亲的朋友。”赵逸姝自嘲。
“新闻上说,成宇的几个姑姑都有精神病,我想,会不会是他们家族的基因有问题?”除了精神疾病,孙浩然找不出其他理由。或者说,他潜意识里希望郑成宇作案的时候处于发病期。
“我不知道。”赵逸姝的嗓音有些喑哑,她实在难以接受,一个被烙上弑母嫌犯印记的郑成宇。
孙浩然说起他与郑成宇的最后一次联系在10月,郑成宇生日那天。此前,他给郑成宇发过几次消息都没有回应,直到9月中秋节,郑成宇回复了一条长长的留言。留言上说,他忙着处理家里的事,一直不得空闲,有亲戚辞世,他要去参加仪式。不,是避世,郑成宇又说他打错了字。回过头来看,孙浩然只觉毛骨悚然。
“他也没有回你的消息吗?”
赵逸姝的眼中蒙上一层薄雾,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成宇生日过后,就没有联系了。不过,有一个陌生的微博号给我发了私信,应该是他。”
赵逸姝打开微博私信,将手机递给了孙浩然。
“对不起。”
“你是谁?”
“燕园的雪很美,我爱你。”
“成宇?是你吗?你在哪里?”
“我们分手吧。”
之后,那个神秘小号就再也没有回信了。
“这他妈什么玩意!”孙浩然爆了句粗口,“我看他就是疯了。”
“至少他还活着。”赵逸姝苦笑,她隐隐知道为什么,他太骄傲也太自卑,她相信他爱过她,但,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他毁了自己。”孙浩然怅然,他端起咖啡,看向了窗外,明媚的阳光下,斑驳着树的影子。这是郑成宇最向往的国度,他拼尽半生甚至不惜对母亲痛下杀手,最终还是没能圆梦。他怎么就不明白,极端的方式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毁灭自身。
15
郑成宇被移交榕城公安,榕城公安对其进行了长达八个小时的初审,但收效甚微,郑成宇不否认弑母行为,却避而不谈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
审讯中,郑成宇表现得很平静。他自恃博闻多识,与警察谈起了政治、经济和艺术,但始终拒绝吐露弑母的核心事实。警方很头疼,从郑成宇弑母后的一系列行为来看,此人心理素质过硬,若不设法突破其心理防线,恐怕很难得出真相。
警察决定让郑成宇写自述书。
郑成宇写起了父亲。
“爸爸和我,是父子,也是朋友。爸爸是一个开朗幽默的人,他在的时候,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可他很早就离我而去了。那时我高一,在榕城最好的一中,不常回家,爸爸和爷爷一样得了肝癌,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却没有丝毫起色,无奈之下,爸爸被送回了老家,等死。有时候,人还是糊涂一点好,糊涂一点死,得了大病直接死掉就好,何必用治疗来延长没有尊严的生命?”
写到这里,郑成宇忍不住痛哭出声。缓了好一会,他又提笔写道:
“爸爸走了,妈妈也变了,她变得冲动易怒,连楼上的小孩哭闹几声,她都要跑上去数落,我劝她不要这样,爸爸还在天上看着呢。我知道,爸爸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让他失望,但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大抵是我当时的写照。”
“我想像爸爸一样开朗,可我并不是那么擅长,也许是性格的一部分随了妈妈,好在我可以学,长辈同学他们都很喜欢他,我不免有些得意,毕竟,谁不喜欢被赞美呢?但我从不把这种得意表露出来,因为我还要学着谦逊。当然我并不是在表演,我对朋友的好出自真心……”
郑成宇放了下笔,他犹豫着如何去解释弑母。时至今日,他有过后悔,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正思考着,郑成宇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倦意,脑袋有些昏沉沉的,他不觉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杀了我妈妈。我爱她,也恨她。我真的太累了,我很压抑甚至想自杀,可她并不理解我,她只想控制我,她越来越不可理喻!我心里有了弑母的念头,恰巧学校放映了一场电影——《我杀了我妈妈》,电影的场面很迷人,结局母子和好,十分完美。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和妈妈,只能活一个。”
“我本想让她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我下不了手,我只得将她包了起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败了,尸体隐瞒不了多久,而我迟早会被发现。我本该去自首,但我存了一丝侥幸。春节,舅舅问起我们的情况,我骗他说,我和妈妈回国了让他来火车站接,当然舅舅是接不到人的,我只是想让他把妈妈安葬了,我不忍心妈妈继续待在家里了。”
“案发了,我再也不可能去美国留学了,我突然发现,这一切毫无意义。我的世界本还有光,那或许不是太阳,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我亲手毁灭了我的那份光,坠入黑夜,活在黑夜的日子是痛苦的,也是快活的。”
郑成宇醒来的时候,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他急忙看向自述书,目光停留在“我对朋友的好出自真心”上,其后仍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空白。郑成宇暗自庆幸,他只是打了个盹做了场梦,但很快,他又头疼起来,他应该写些什么呢?
16
2016年6月,是毕业季。
P大校园里随处可见笑容灿烂的年轻人,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相依,或独立在阳光下,有的穿着庄重的学位服,有的穿着文艺的民国装,有的穿着华美的汉服,鲜亮的裙摆划过静园的草坪,飘扬在夏日的微风里。他们对着镜头,怒放着属于自己的青春。
欢笑过后,一丝不舍涌上心头。很快,他们就要与相处多年的同学分别,各奔前程。谈起未来的规划,气氛又活跃起来,保研、直博、留学、工作……对P大学子而言,无论哪条路,都是一片光明。
路过理教的时候,林斌想起了踪迹不明的郑成宇。因ipad结识后,郑成宇每次见到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慢慢的,两人也成了朋友。只是,世事难料。林斌相信,郑成宇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可惜走进了死胡同。林斌依稀记得郑成宇的微信签名,是一行拉丁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我来,我见,我征服。
作为全国顶尖学府,P 大的毕业典礼毫不意外地上了新闻热搜。
郑成宇刷着新闻报道,胸口有些发闷,那份荣誉,原本也属于他。去年12月,他怀着最后一丝不舍回了P 大,甚至想去补考,可他高估了自己,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母亲的尸体放在家中,这个隐患令他无法再安心坐到教室里,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学业。其实,从分尸失败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案发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结识了一个妓女,同居了。这一刻,他放弃了爱情。赵逸姝是个好女孩,他喜欢她的潇洒率真,也羡慕她有一个开明富足的家庭,可她并不属于他。
案发后,郑成宇辗转多地,有时夜半惊醒,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家乡回不去了,美国去不了了,偷渡小国也没有意义,最后,他决定去一座坐山拥水的热闹都市——山城。山城地势起伏,楼房依山而建,每当夜幕降临,灯火辉映错落有致,这样的城市,容易让人迷失。
重庆的夜—摄于2019年17
2020年,榕城监狱。
隔着会见室的玻璃,孙浩然见到了郑成宇。
昔日意气风发的宇神成了手戴镣铐的囚犯。孙浩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郑成宇拒绝吐露案件的核心事实,自述书上关于弑母的部分也有所粉饰,但证据链确凿,最终,郑成宇一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你怎么样了?”孙浩然拿起电话,望着穿着囚服剃了光头的郑成宇,他看上去气色还好。
“还行吧。”郑成宇问他,“你回国工作了?”
孙浩然点点头,“你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郑成宇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瞥到孙浩然腕上的情侣手链,他倒是笑了起来,“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吧。”孙浩然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一丝犹豫,张了张口,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怎么了?”郑成宇自嘲,“对一个死刑犯来说,什么都不叫事。”
“赵逸姝要订婚了。”
“是吗?”郑成宇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恭喜她了。”
“你,后悔吗?”
“或许吧。”郑成宇语气淡淡。
迈出监狱大门时,孙浩然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下,飞过一群燕子,鸟儿很小,越不过千里重洋,也到不了万丈高空,但它们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孙浩然想起高考过后,那个少年送了他一本书,扉页上写着几个大字:等我去美国找你!他与他击掌为誓,抱头痛哭。
可,终其一生,少年都不会有出国留学的机会了。本来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被他自己亲手摔个粉碎。高墙之内,自由是最奢侈的东西。
有一瞬间,孙浩然自责而又悔恨。
如果他不曾去到山城不曾进入酒吧,该有多好。那个叫小龙的男模或许是开心的。但,郑成宇是痛苦的。孙浩然内心激烈斗争了许久,终于决定报案,他给警方发了匿名短信,说:郑成宇在山城。孙浩然矛盾到无以复加,他甚至存了一丝侥幸,毕竟山城很大,毕竟郑成宇很可能会离开山城。
得知郑成宇落网的消息,孙浩然难过之余,竟意外松了口气。犯了错的人理应受到惩罚,虽情有可原,但罪无可恕。
监狱的外墙越来越远,风拂过榕树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响声,孙浩然快步走进了自由的空气里。
番外篇——大梦浮生(两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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