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学校(the West point children academy)位于安纳普尔那山(Annapurna)脚下，是博卡拉市的一所十年一贯制学校。农历戊戌年正月，我利用做国际义工的机会同学校的二十几位老师和几百位学生相处了几天，从别样的角度欣赏了这座雪山的美。
来西点学校的当天正赶上每学期一次的全校表彰典礼，这个仪式我们并不陌生，就像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学校对师生一个学期的努力给予的回馈和鼓励一样。表彰既考虑覆盖面，也注重鼓励先进。在我近三十年的求学生涯中，各种形式的表彰仪式(不论是自己接受表彰，还是陪伴别人领奖)参加的也不在少数，大大小小的奖得了不少，但是能够在圣洁的雪山脚下，在湿婆神的护佑下，作为远道而来又突如其来的嘉宾出席这样的仪式，对我而言还是绝无仅有。
学校的面积不大，只有十来亩地。校门开在西北侧，绕着校园一周建了几栋教学楼。校园的中间简陋的土地上留出了操场的位置。操场不仅是孩子们上体育课和做游戏的地方，也是他们每天早晨晨训的地方。晨训是每个上学日的第一件事。晨训的仪式包括两部分，升国旗和诵校祷文。这些看上去和我们从小经历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并不熟悉的国歌声响起，看着一张张幼稚的面孔神情庄重地履行着教育或人生的职责，兴趣从心底油然而生。尼泊尔的国歌是《唯一百花盛开的国度》，抄录如下：
सयौं थुँगा फूलका हामी
एउटै माला नेपाली
सार्वभौम भई फैलिएका
मेची-माहाकाली
सयौं थुँगा फूलका हामी
एउटै माला नेपाली
सार्वभौम भई फैलिएका
मेची-माहाकाली
प्रकृतिका कोटी-कोटी
सम्पदाको आंचल
वीरहरूका रगतले
स्वतन्त्र र अटल
ज्ञानभूमि शान्तिभूमि
तराई पहाड हिमाल
अखण्ड यो प्यारो हाम्रो
मातृभूमि नेपाल
बहुल जाति भाषा धर्म
संस्कृति छन् विशाल
अग्रगामी राष्ट्र हाम्रो
जय जय नेपाल
国歌的旋律是进行曲式的，歌词意思也很简洁，内容是：
百万花朵编成的花环
这就是我们尼泊尔
它广大的疆域
从梅吉直到马哈卡利
百万花朵编成的花环
这就是我们尼泊尔
它广大的疆域
从梅吉直到马哈卡利
这片土地有万千万千的
自然的遗产
勇士的鲜血为我们带来了
国家的自由与安宁
知识之地 和平之地
包含平原丘陵和山脉
这就是我们不可分割的
亲爱祖国尼泊尔
多元的民族、文化和宗教
我们的文化多么广博
一切尽在这个进步的国度
万岁万岁尼泊尔
升国旗，唱国歌的时候，学生和老师们都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整个校园呈现出肃穆整洁的气氛。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沉浸于其中，仿佛走进了厚重悠久的历史，仿佛扮演着历史书写者和见证者的角色。人生的精彩不过于体验多元的角色，用最近流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生活需要仪式感”，当然，仪式感来自仪式参与，仪式感的实质是角色的扮演。而教育的魅力恰恰在于让受教育者通过扮演不同的角色而领悟自己与天地的关系以及自己在天地中的位置。尼泊尔人认为自己的国家是唯一百花盛开的国度，一来出自对历史传统的认知，二来源于很少外出活动。这样就如同《桃花源记》所记载的那样过着不论有汉无论魏晋的、知足常乐的生活。在整个国家行走，可以体会到这种教育产生的和谐作用。
第二部分是诵读校祷文。每天的诵读由一名学生领读，其他学生跟读。校祷文的内容为
Oh God! You are our father!
Help us, provide us much knowledge
Sow our mind with the seeds
Of knowledge, of stars and snow,
The science of number, the stories of number,
The story of time, the magic of music and the secret of rhyme.
Pardon us, We are innocent children,
Help us to know the truth and reach the destination. Thank you!
晨训结束后就开始各自到教室上课了。老师和学生都走进教室后，校园里只剩下一根旗杆和两张乒乓球桌。尼泊尔的国旗是两个三角形上下排列的不规则图形，悬挂在经历了多次使用、已经有了斑驳痕迹的旗杆上，倍感生疏；然而因为有安娜普尔纳雪山的映照，这面国旗仿佛带我走进了童话中的世界。如果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是至圣先师提倡的君子生活；那么，“高山巅，圣湖畔，神居所，持摩尼于掌中，观风云之变化”，不正是多少向道之士苦苦追求的道境吗？而此时，我有幸就站在迎风飘摆的国旗下，安静地欣赏着自己将融化在其中的安娜普尔纳山。
两座教学楼的中间，靠近墙的角落有两张乒乓球桌。有的同学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在这里玩耍，这一幕对中国人是非常熟悉的，有趣的是看到外国人打乒乓球时常会驻足观看。然而今天让我驻足的不是尼泊尔的学生打乒乓球，而是他们为表彰典礼搭建的彩棚。彩棚是用五颜六色的布条搭建起来的，为了今天的重要典礼而建的彩棚矗立在操场中间，一来显得喜庆吉祥，二来为了遮阳和舒适。彩棚有十平米见方，里面放着一排椅子，外面的桌子整齐地堆满了各种奖品和奖牌。今天在这里，我是作为特邀嘉宾(或者还是神秘嘉宾)出席典礼。我们走过来时，工作人员很快又搬来了两把椅子。
身着校服的学生和穿着漂亮纱丽的老师坐满了操场，典礼开始了。主持人首先介绍台上的各位嘉宾，然后邀请嘉宾们一一为湿婆神敬献花瓣。这样的仪式在多神论的国家很普遍，对于宗教略知一二的我也从容地跟随前面的长者履行敬献仪式。传承了几千年的礼乐文化到处都可以体会，“敬神如神在”是人类最基本的恭敬心，也是法律和一切现代知识的基础。第一次参加印度教的仪式，我用心地学着前面的那位老奶奶那样把花瓣从桌上的盆里捧起来，双手敬献给湿婆神，然后虔诚地合十，转身回到座位。
彩棚外，太阳照在孩子们的脸上和身上。活力四射的孩子，不大可能安安静静的坐着，有的东瞧瞧西看看，有的同学还跑到其他班的队伍里去。老师们呢，一边用手遮着太阳，一边在队伍里来回的穿梭，以维持秩序，目的是让孩子们保持安静。主持人一项一项地念着各种获奖名单。彩棚里的嘉宾依次上前给获奖的同学颁奖，每次颁奖的嘉宾有两位，一位在获奖者额头上点下红色的蒂卡(类似中国人端午节用的雄黄)，另一位给获奖者授予奖品和奖牌。从孩子们的表情和眼神里看不出他们获奖的喜悦与激动。学生的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都有，他们在老师的指挥和带领下一一走上讲台领奖。我作为嘉宾，也受邀为其中一个奖项的获奖者颁奖，我和同行的牛新雅同学分工，她为上台的同学点蒂卡，我在旁边为获奖的同学颁奖牌。奖牌有金、银、铜三种，代表三个等级。作为颁奖的嘉宾，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来领奖的学生的“众生态”，实在是有趣。有的同学头发蓬松；有的同学手里还拎着裤子；各具神情地走上前来，仿佛他们是来看戏的，而我们是表演者。有的孩子实在太小，只好等他们走上近前的时候，蹲下身去为他们授牌。颁奖的过程，我蹲蹲站站、起起伏伏好几十次，先后为几十个孩子颁奖。不知不觉在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腰酸腿困。不禁想起毕业典礼的时候，大学校长要为成百上千的学生一个个地扶正流苏。尤其在一些规模大的学校，校长需要站立一整天的时间。我现在的感受应该和校长们在毕业典礼时的感受差不多吧，他们挺累的。的确，三百六十行，做什么都不容易呀，想起泰勒在科学管理原理中说，管理者的首要素质是旺盛的精力，优秀的身体素质，果然如此。
太阳渐高，午时光景，奖品还没有发完，主持人却宣布典礼告一段落。这个决定让饥肠辘辘的我们既出乎意外，又大开眼界。原来如此，妙！妙！妙！曾经听说喜马拉雅山南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不料这些点滴之间让我慢慢地理解幸福的“喜马拉雅解读”。既然如此，走吧，我们也回。乘着校长的车回到酒店，吃过午饭，美美地睡一觉。
第二天，到了学校，美丽的普拉蒂纳主任安排我去九年级的教室给同学们讲课。走进简陋的教室，看到的是一幅在中国的乡村学校常见的场景：四五排木桌，四五排条凳，坑坑洼洼的黑板，穿着同样款式校服的学生，高矮不同、表情各异的学生，整个教室显得有些宽大。没有讲台，老师的一切全呈现在学生面前。普拉蒂纳没有说话，就走出了教室。我选了靠近中央的位置站立，环顾四周，看到的除了几十双清澈而充满希望和好奇的眼睛，还有教室四周的墙上张贴着的标语。教室前方的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神奇的语言”，即“我爱你、对不起、谢谢你”。看到这里，我心里有数了。
偌大的一个校园，两个中国人来此的消息早已传开。因此我的开场白用提问的方式完成了自我介绍。然后，我和学生们说，今天我们做游戏。大家听了很开心。我让孩子们选择一位全班力气最大的同学和力气最小的同学。此时，教室里沸腾了，几十个学生互相瞧瞧看看，然后各自推攘着提名自己心目中的人选，气氛非常地活跃。教室的窗户上出现了不少的面孔。在我和全班同学的商讨和力劝中，一位胖乎乎的男生和一位清秀的女生扭扭捏捏地来到教室前面。于是，我介绍了游戏规则，在全班同学的见证下让这两位同学开始做与水沟通的实验。沟通的效果很快被激越的气氛超越。教室里的喧嚣声、加油声、评议声此起彼伏。结束后，我让两位参与者各自谈了感受，借着他们提出的“水有能量”、“力量大了”等要点，我让同学们把墙上的励志标语诵读了一遍，问他们明白了吗。他们给予的欢呼和雀跃似乎诠释了跨越喜马拉雅的沟通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表达。
这时，教室门开了，普拉蒂纳笑着从外面走进来。这正好是一节课的时间。我和同学们告辞，他们又欢呼起来。刚出教室门，普拉蒂纳就说，还有一个班邀请我去上课。我问讲什么？她说，就把刚才的内容再讲一遍。于是，课间休息后，我又到八年级和七年级的教室做了“授业解惑”的游戏。当然，后面的两节课，我更多地掌握了节奏，考虑了现场的情境和学生的诉求。从学生们的笑声和热情中感觉到，我这样一个中国人来到被高山阻隔的异国受到的欢迎不亚于在中国常见的出于“东方礼仪之邦传统”的对外国人的欢迎。
第三天到学校后，普拉蒂纳带我到六年级的教室，是在另外一座楼上。普拉蒂纳送我到教室门口，和任课教师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走进教室，和任课的老师说希望先听听她的课程。老师同意了，我就坐在教室的空位上，掏出笔记本。这节课的主体是“灾难”，老师看到一个中国人走进来时讲的更起劲了，就问我：“中国是不是有很多的灾难？”我说，是的。这位老师就眉飞色舞地向同学们一一列数中国近年发生的自然灾害。一边在黑板上写，一边和学生讲。显然，我的心情很激动。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我和老师示意希望发言。于是这位长着电影中常见的印度老师面孔的女士得意地从讲台下面，坐在下面等着我的发言。应该是在等一出好戏。我走上讲台，先站在中间的位置看了看教室四周，然后说，灾难是人类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地震。十年前，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地震，三年期，尼泊尔也发生了很大的地震。这两次地震都造成了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但是中国政府和救援力量在地震的当天就抵达了震源地开展震后工作。这时，我问学生们：加德满都发生2015大地震后，救援队多长时间到达现场的？没有人回答。刚才面带微笑的老师也不说话了。
“2015年的425地震给尼泊尔和全世界都造成了巨大损失，在这场地震中，尼泊尔的世界文化遗产老皇宫部分坍塌，加萨满达庙完全坍塌，纳拉扬毗湿奴庙完全坍塌，斯瓦扬布拿寺和博大哈佛塔主体建筑受损，副塔坍塌，这些都是全人类的宝贵遗产，我们以后永远看不到了。地震后，机场坏了，公路断了，很多人的生命消失了——”在他们不断睁大的眼神和关注中，我接着分析地震带来的影响，然后给他们讲两大板块交界处的地理结构特征，讲中国政府和社会在面对灾难时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讲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当然，我也热情地邀请他们去中国看一看。我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学生们争先恐后地说，I want to go China。在热烈的气氛中，老师向学生们说，你们谁想去中国的，和stephen老师多联系。然后过来问我的电子邮箱。
不知不觉中，我的尼泊尔教育之旅进入过通关的模式。从六年级教室出来，我又被请进了五年级的教室。走进教室，看到正在上图画课。老师要求学生们画一幅画，主题是一只狗、一座寺院或一只蝴蝶。同样地坐在下面听了一会，我走上前来，和学生们说起中国的象形文字，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学生们就学会了写汉字。短时间掌握“绝学”的感受可能实在妙，写好了我教的几个字，全班同学排着队争先恐后地拿着笔记本来给我看。
短短几天的时间，我与全校大部分的学生做了一次交流，看到了“抟气致柔”的婴孩，看到了“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雪山，那是苦苦求之而不得的“摩尼宝”，那是“芸芸万物各复归其根”的善护念。在唯一百花盛开的国度，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友邦，我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当作一个聚宝盆，在旅途中不断积聚人生的各种珍宝。这里有真诚的问候，有衷心的祝福，有空灵的禅悦，有明媚的阳光。
在西点学校，我看到了这里的孩子，如同我的童年时代一样，希望自己化成一只蝴蝶，长出丰满的双翼，可以自由地翱翔，可以自在地行走。自由是多么崇高而神圣的向往，以至为了追求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以抛弃。
在博克拉，我看到了鱼尾峰的晨曦。那是“增之一分曾太盛，减之一分则太少”的玄玄之妙。由此明白，老师不是知识的搬运工，而是人类精神的看护者。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文化兴亡多少事，辗转沉浮谁人知。诚心祈愿一良师，从此时时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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