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现问题
搞社会学研究,首先要能发现社会问题,哪些问题值得思考、深究,从什么地方发现社会问题?我认为,非专业的调查者,只能从两个地方发现问题。
一处是媒体,一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报纸、广播、电视等媒体报道了一些我们自己无法直接了解到的社会事实、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还有另一类媒体,那就是很专门化的理论著作,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和报纸广播电视对待社会问题的不同方式,它要去解释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发生,并且上升到一种理论的高度,探讨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另一处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从中也可以发现一些社会问题。如果你是专业的调查者,你可以通过你的调查发现一些社会问题,那既不是你的日常生活,也不是媒体的报道。但你们不是专业的调查者,大概只能从媒体和日常生活接触社会。
这两方面都存在着各自的特点和问题。从报纸上或理论著作中看到的记者和学者对社会问题的描述和分析,你能够理解吗?如果他们所说的社会问题和你的经历距离很远,你能够很好的理解吗?很好理解的可能性建立在两个前提之上。第一,你有良好的想象力。第二,你有过一些生活经历,你的生活经历和那些人的遭遇可能不完全一样,但是毫无疑问是你的这些社会经历帮助你去理解他们。我做一个不恰当的比拟,有人在火灾中被烧,你听说后很难过,你被烧过吗?没有。那你为什么感同身受呢?因为你体验过别的伤痛,要是你根本就没有体验过任何疼痛的话,你就很难体会他们。实际上你的痛感是帮你理解别人别样的痛感的根据。由此类推,我们对和我们生活差距很大的困境中人们的理解,需要我们具有一定的社会经历,这些社会经历和那些人的遭遇可能差别不小,但依然是帮助我们理解他人必不可少的东西。换句话说,如果我们的社会经历更多一点,就更能帮助我们去理解他人的遭遇。但是肯定不能无限多下去,有最多社会经验的人是实践者,不是研究者,要你的经验和实践者们等量齐观是不可能的。但有的时候经历稍多一点有利于你理解他人。
二、个人问题与社会问题
自己生活中的问题是社会问题吗?是公共话题吗?日常生活中上升不到社会问题层面的私人问题,不是我们要讨论的。我们要讨论的是从个人日常生活发现社会问题。就是说个人日常生活中有一些看起来似乎是个人的问题,但是可以关联到社会问题。有些问题本身就是社会问题,比如你因为家庭贫困,考的分数再高也上不了大学,很多同学遭遇了这种问题,这就是一个社会问题。还有一些个人问题,里面包含着社会的因素。比如说你要离婚,这毫无疑问是你个人的问题,但有时也是社会问题。如果离婚率一直很低,离婚便不是什么社会问题。可是当代社会中离婚现象很多,你遭遇到离婚,这实际上就牵扯到社会因素,牵扯到人们普遍价值观念的变化,它直接间接地影响到某个个体的婚姻,离婚和这些因素是有关联的。
如上所述,个人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一些问题,有些直接就是社会问题,有些包含着社会的因素。有的个人的问题也可以成为社会学、心理学研究的对象。任何问题都不是绝对偶然的,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成为心理学研究的对象。而那些个人经历的问题,如果带有社会因素,或者虽然是个人问题但实际上也是社会问题,则都可以由你的个人问题转化成社会问题。当你努力解决个人失恋的问题时,你要调整自己的心理,或努力把失去的对象找回来,但当个人遭遇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社会问题时,你还有可能从另一个角度做出思考。比如说矿难,如果你的亲戚遭遇矿难,你直接想到的是怎么救助和赔偿,但同时也可以把它上升到一个社会问题来考虑。也就是说个人问题可以转化为社会问题,而且对于包含社会因素的个人问题的理解和思考,往往是日后对一些社会问题理解和思考的基础。生活经验加上书本学习,两点很好的结合,才能发现和提出真正的、有质量的问题。
三、从日常生活中发现问题
学习社会学要求我们学会发现社会问题,学会对社会问题进行思考。怎么去开发这种能力呢?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从日常生活出发,不放过自己生活中及周围发生的问题。发现问题以及思考问题的能力应该从这里开始锻炼。当你从理论著作中知道学者们是怎样解决问题的,慢慢地获得了思想能力之后,再从媒体上听说一些远离你的社会问题,你的理解就不一样了。我来举一些例子说明怎样从说明日常生活中发现问题。
家庭中的一些事情、事件都可以进入我们的思考。比如说父母的谋生之道是什么。你一直靠父母养育,你父母靠什么赚钱,怎样的营生,在生计上遭遇了什么挫折,你是近距离的观察者。只是过去你消极地接受养育,没有去积极地帮助他们,连积极地观察都没有。仔细观察思考一番,比如想想你家庭消费的变迁,你的思想会有很大的长进,能明白很多问题,这是最便利的窗口。农村的故事更多。在这方面,一个农村子弟比城市里的孩子幸运,对日后做社会学来说,从小的经历丰富更有利。农村孩子可以看到村内成员不同的生存方式,不同的打工、赚钱方式;可以看到分家、家庭纠纷、邻里纠纷,看到很多非常有趣的事情;还可以看到人们对政治权力的看法,看到权力争夺。什么是政治?那就是政治。后来进了课堂屡屡说到政治这个大字眼,其实政治学是研究什么的?研究权力的。一个村庄也有村庄的权力斗争,那是城市里面出生的同龄人绝对看不到的,因为城市里的孩子看不到他父亲的单位,而农村孩子有幸看到村庄政治,甚至听到父母议论村庄政治,只是当时他没有,也没必要去认真想想是怎么回事。
如果你说离开村庄不少年了,那已经不是我日常生活了。但你现在的日常生活当中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密切关注,可以从中发现问题,锻炼你的思考能力。现在,也就是大学当中仍然有很多故事,从中绝对可以发现问题,就看你是不是有心人了,是不是特别肯思想,肯观察。比如说手机,这个屋子里差不多人人都有,没有手机的可能只有我。你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吗,买手机是为了什么?实用、便利、还是时尚?没有手机就很不便利吗?买了手机你所获得的那个便利有多么的重要?没有手机的时代不能过了?宿舍有电话啊,还不够便利,我读大学时宿舍没电话。你还可以想想买了手机之后在做什么,有多大比例是解决一些急需解决的事。你算算账,人都会被自己的行为蒙蔽的,因为自己要为自己的行动找一个坚实的借口,促进自己去做,而且要说服掏钱的人。这很可能是自欺欺人。要自己算账,买了已经一年或是半年了,如果半年的开销想不起来了,算下一周的,一周来都打手机干什么了?都是很必要干的事情吗?假设不是,为什么要买?是社会风气的影响,无形中加入了一种时尚,还是确实要解决实际需要。这是绝对值得思考的。
再举个例子:电脑。像手机一样,我们在座的同学可能都有自己的电脑,虽然系里面有一些电脑可以供同学们使用,但是同学们可能都有自己的电脑。还是上面的问题,买电脑是纯粹的必要,还是掺杂了时尚,和别人攀比?这可以从电脑的质量、档次上来观察。特别要考虑到有些同学家庭经济上并不很富有。对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先想自己,再想周围同学,还可以有些小对话。去想一想,我们通常为自己的行为想出了很多理由,它们是否真的成立。我举了两个例子,动用你的智力去思考,你就会发现我们周围的一些话语是不实之辞。在你动用脑子思考之前,你也不知不觉地加入到这种话语之中:对大学生来说手机是需要的,电脑是需要的,等等,其实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消费的形成来自时尚的作用。至少你应该同意,这些事情是值得琢磨的,道理至少不是一边倒的,有思考的空间。
还有你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可以再琢磨琢磨,比如吸烟。校园里不乏吸烟的人,耐人寻味的是很多吸烟的人是来大学之后开始吸烟的。那么就值得探讨,你怎么在这里学会了吸烟?今天这个社会应该是吸烟的人越来越被动,很多人在戒烟,然而你却在这里学会了吸烟。这是挺值得追问事情,把它说清楚不容易。我插队时代为什么不吸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省钱。我跟史铁生是很好的朋友,聊天中我们讨论过很多问题,史铁生对他那时为什么抽烟的解答是什么呢?也是为了省钱――当时找不到一个比吸烟更廉价的娱乐方式了,几个人晚上一边抽烟一边聊天。我俩都不是不善于思考的人,但两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今天风气不一样了,可是在这样的风气下,好多人依然在开始学吸烟,更值得深入思考了。
另外还有一个点,就是宽容问题。今天很多场合都禁止吸烟了,你的宿舍里有没有人抽烟,不抽烟的人容许别人抽烟吗?在公共场合,饭厅、自习室、图书馆里有没有人抽烟?当有人抽烟时有没有冲突产生?通常情况下人们是被动的接受,还是反对和制止?还有一个宽容和性别的关系问题。是一个男生抽起烟来容易被人制止,还是女生抽烟容易被人制止?为什么会是这样?是不是制止一个男生你觉得风险比较大,因为他看着也来者不善。是不是一个女子更弱小,你更有勇气去制止?还有一些关于吸烟引起的特殊的关系:在择偶的时候对对方吸烟的宽容问题。假设两个人中只有一方抽烟,你去打听一下,如果是男生抽烟,一般女生的宽容程度如何。如果是女生抽烟,男生不抽烟,宽容程度又是如何。都做个小统计,你会发现想象不到的事情。这种想象不到的事情是思考的根据,思考的对象。
我问同学们一个问题――我自己真的不知道――同学间的荣誉、声望来自什么?这在不同的时代是不一样的,学习好,体育好,文艺好,还是什么东西?这些在你们中学和大学期间有什么变化?这个变化是社会风尚变了,还是年龄变了?北大的生源是什么样,城乡各多少,大中小城市各多少,生源当中父母的职业,同学们毕业以后的去向等,都是我们要面对、足够我们去思考,甚至是有一定思考深度的问题。人民大学有一个学经济的学生想要读我的博士,最终我把他推荐到香港读社会学去了。他曾写了一篇小文章,题目叫“人大人的性格”,他说人大同学的性格就是非常的务实。务实怎么讲,可以有很多种定义,他说的务实就是非常的实惠,不冒风险,只做胜算很高的事情。他举例说明,他问过很多人大同学高考的分数,都很高,报哪里都能录取。他又问这些高分的同学:你觉得人大是最好的学校吗?都断然回答不是,北京有两大牛校。继续追问,你明明知道还有两个学校更好,你又能考这么高的分数,为什么要报人大呢?回答是不想冒险,追求保险。人大同学的务实性从很多方面可以看到,这种务实性是哪儿来的?来源于务实人、不冒风险的人,扎堆到了一块。这些人互相影响,彼此都越来越务实,不作非分之想,不冒险。我很欣赏这篇文章,我看重的是他从身边去寻找思考对象,就这个问题我没有看别人说过,这是独立发现问题的能力,是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要强调的是可以从周围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思考问题。如此提出问题和解释问题不是从概念出发,是从日常事情出发。我们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敏感。敏感不是天生的吗?有天生的因素。但是因为你重视这一点,老是瞪大了眼睛,你也会变得比过去更敏感。我们要去领受生活中的好多事情,好多小情节的刺激和启示,不让它轻易溜走。我们要做认真的观察者和执著的思考者。我们系里经常给大家提供实习的机会,挺好的,实习机会可以让你身处一个你自己不容易走到的时空里面。
四、学习写社会杂文
大家可以试着写一点社会杂文,写你自己发现的小问题,或者是从媒体上发现的问题,对此你有自己的见解。如果你迫使自己开始这样的习作,你也就迫使自己去思考了。当你下笔去写的时候,就必然整理了自己的思路,深化了自己的思想。原来你可能觉得,哎,我是有点想法的,当你准备写在纸上的时候,发现想法还很有限。原来你以为自己的想法挺清楚的,当你写到纸上的时候,你会觉得逻辑上还得进一步梳理。写作,反过来就进一步锻炼了发现问题,解释问题的能力,当然毫无疑问也锻炼了写作能力。我在这门课上特别推荐一本书《社会学的想象力》,在书的附录里面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对于同学们来说,写作是每一周都要进行的事情。我看社会学系的同学文笔很好的不多。我所教过的学生当中文笔好的多数是新闻学院的,显然高于社会学系的同学,应该如此,要不然人家为什么报考新闻学院,当然是觉得写作是自己的长处。但是我们不管入学前的事了,你们入校后锻炼也比人家少得多。你们多少天写一篇东西?假使你坚持一礼拜写一篇东西,肯定就不是今天这个水准了。过去有人这么告诉你,这么要求你吗?我今天主要说的是,从自己周围发现问题,发现不明白的事情努力去解释;而当你养成这个习惯并因此迫使自己一段时间写一点杂文时,写作将帮助你梳理思路,做更深入的思考,同时更要求你瞪大眼睛去发现问题。
我们要老老实实承认,有的人写作的天分好极了,大多数人在这方面是普通的,要下大力气锻炼。有了那样的本领一生受用无穷,到任何地方都会被人重视。当你在起步阶段,就比别人领先一步,很可能就锁定了这样的一个差距。这话怎么讲?就是说,如果你的领导看到几个毕业生刚刚报到,派你们分头写篇报告,看了报告后就说:小赵,来一趟。以后一写报告就找小赵,不找别人了。小赵在起步的时候只比别人高那么一小块,却因此屡屡得到锻炼,久而久之,小赵的进步就更大了。早年的微小差距,极可能锁定两人间的差距,以后的差距日益扩大,因为其中一位拥有更多的锻炼机会。所以现在一定要把自己的写作能力提上去,这样当你毕业的时候,开始真正的竞争了,别人在能力上就不能再跟你相比了。有人说我口才好,其实我的口才一般,靠的是思想制胜,不是措辞。有人说我的口才是天生的,更是胡诌。我做过的演讲,在人大社会学系是普通教授的十倍。为什么我有这么多机会?就是起步的时候我表现欲强,敢张口,领先别人一小步,以后机会就比别人多了十倍。
五、学术研究与日常生活
说到学术研究和日常生活的关系,我要介绍《社会学的想象力》里面的一些观点,米尔斯说,多数学者割裂了他的学术研究和自己的日常生活,而大思想家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想,有些平庸的学者写东西人们不爱看,是因为他在讲述自己观点的时候,内心没有激情,当然理论探讨是理性的东西,但是写作是要有冲动的。两个作者,一个写作的时候有强烈的情绪支撑着他,另一个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判然有别。那个饱满的情感,更多的是产生于生存体验。用米尔斯的话说,就是大思想家没有割裂思想与生活。
米尔斯的第二个观点,就是对于学者来说,学术研究应该成为他的生活方式,而不仅仅是他的工作,治学应该成为他生活的核心,整个治学过程应该极大地改变他的性格,使他将生活和工作融于一体,这样他就会利用一切机会去发现问题,获得信息,学会并且习惯于将生活经验融于学术。
米尔斯的第三个观点是要善于利用边缘信息,就是要利用街谈巷议,要利用耳闻目睹的小事件。
米尔斯说的第四个观点:现代的社会结构,现代的分工,使得现代人的生活经验比前人要少,因此我们要格外珍惜自己已经获得的经验。我们当然要借助媒体来获得大量的信息,但是与此同时,如果不拓宽自己生活的触角,那我们在面对别人提出的问题及领会别人解答的时候,都会有较大的隔膜。
我们要拓宽自己的视野,关注形形色色的问题,但不要画地为牢,把自己卖给社会学。应该说解释社会问题可以释放一个社会学家心中的困顿。社会学者当然会非常关注社会问题,发现社会问题,并努力去思考它。但同时,别的类型的问题也应该在治学的早年就进入你的头脑中,比如说对一些哲学、历史学问题的思考,可能那些思考与你现在的作业,日后的作品,以及职业,都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它可以安顿一个思想者的内心。如果那些东西无解,而你又是一个敏感的人,全面的人,不是现代分工造就的狭隘的匠人,那你会有解答这些问题从而安顿自己的需要。如果这些哲学问题、历史问题从来没有进过你的头脑,那就怪了。一旦它进入你的头脑,那就要尽力思考,要找点相关的东西读读,这能磨砺你的思想能力。历史学、哲学跟社会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一个思想家做过一个非常好的比喻,说哲学家、美学家、科学家在攀一个金字塔,每个人从金字塔的一个侧面向其顶峰攀登,攀登得越高的人相互距离越近,层次越低离得越远。你要做一个好学者,提高思想能力是关键。为什么要专门讲一节“学会思想”呢?这是关键的关键。比读书还要关键。有些一肚子知识的人,他们是俗话说的“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原因是他们缺少一条线将散落的很多知识串起来。这个线就是思想能力,最终对一个学者的判定,是他的见地,分析能力,不是看了多少本书。看本书是要提高自己思想能力的,没提高就算白看了。干我们这行要读很多书,看别人怎么思想,怎么提出问题,怎么解题。别人的问题与你的问题可能相关,也可能不太相关,主要是帮助你提高思考能力。
六、观察日常生活的心得笔记
再要说的一点就是要做笔记。读书要做笔记,要发现问题也要做笔记,这是我读《社会学的想象力》的最大收获。珍惜自己一点一滴的思想,把它记下来,米尔斯管这叫学术档案。学术档案可以分为两路,一路是读书笔记,要点加上心得。另一路就是观察日常生活,发现问题,将自己的思考记下来。两路笔记,两个路径上的进展,会相互影响。书读多了观察周围会有新的眼光,阅历多了,观察多了,读书会更有心得。相反,不善于观察、思考的人,往往也读不出书中的精妙之处。
我在第一讲的时候非常强调动力,今天给大家讲的是要养成勤于观察周围的事情,日常生活,周边人等,提出问题,做出解答的习惯。我认为支撑学者成功的是两个动力。一个动力就是知识与智力上的纯正的好奇心,另一个是对社会公正的关怀,少了任何一个都是有欠缺的。只关注社会公正,这样的人视野容易狭窄,那些与公正问题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好奇心,引不起他的关注,丢失掉很多学术营养,思想营养,这样就容易政治化,成为政治动物。光有智力上的好奇心,没有对社会公正的关怀,研究社会问题的动力不足。我们经常看到一些对社会公正非常关注的学者,写出的东西激情四溢,但就是觉得味道不够,这是因为他不是一个纯正的学者,没有一种超越政治的更博大的智力关怀。用两句话来概括今天讲的内容。第一句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就很像读书了,思就是今天所讲的东西。这两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第二句话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是你不要只朝一个路径发展,光读书,那不成,特别是学社会学的。要勤于从你的周围,你自己的经历中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答问题。
回答问题:
问:个人觉得,北大社会学系有一个传统就是重视韦伯,重视对生活中的行为意义的理解,重视理解式的解释。另外一种传统,而且是更加流行的,是实证主义,数理统计,它更加受科学的影响。那我们怎么样在写文章的时候或者是看社会问题的时候,能将二者联系起来?
答:我的倾向是,思想能力是一切学术的基础,任何不同的学术风格都要以思想能力为基础。我就举吸烟的例子来说明。吸烟牵扯到宽容与性别的相关性,公共场合中的宽容与性别,择偶当中的宽容与性别,等等。我告诉一个人替我去调查和统计这些,谁都能做。但是谁能在吸烟问题上想到从这些变量下手做研究,就不是统计学能教授的了,它是一种社会学的思考能力。我把这样的思路叫做思想能力,不叫统计能力,有这样的思想才知道要寻找和验证这种相关性。看一本本统计年鉴,统计的条款越来越多。思想者的工作就是告诉统计局,还有哪个事项和关系需要统计。如果没有思想者创造性的工作,就没有新的、关键性条款的设立。所以我说,思想能力是基础。
问:思想框架影响问卷设计,影响收集数据,我们怎么样保证思维是完整的,逻辑是完整的,类型是完整的,抽样是完整的。比如说这次我们参加一个问卷调查,设计的就很不好,调查的前提有一个类型的假设。
答:你说的事我不了解,试着从一般意义上来回答你的问题。我看到的很多数量化的研究,不仅有同学们而且有学者们的,我觉得他们花了很大力气去应对一个没有难度、没有深度、没有疑问的所谓问题。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觉得他的思想非常苍白。还回到我前面的那个说法,统计学能力必须放在思想能力的基础上,配合起来才会如虎添翼。如果没有统计学的能力,思想还是可以通过别的方式表达出来,有时可能表达得稍差一点。而如果没有思想能力,只有统计能力,你会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世界社会学的潮流,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美国带动的,它一直影响到中国社会学的教学。但是我们受到的影响是不全面的。美国的社会是一个多样性的社会,可以保护少数派,我们后发社会学习它的时候受它的主流影响更大,但是我们少数派的状况可能还赶不上美国少数派的状况,在我们这里数量派的影响可能大于美国,尽管这个潮流是被美国带动起来的。我们可以检点优秀的社会学著作,有多少是数量化研究,有多少是以思想为主的,定性的。我觉得出现了一种剪刀差,今天的潮流似乎是数量研究占上风,但是三年、五年、十年以来,最优秀的作品,数量风格占上风吗?我真的不觉得它占了上风。这还是不谈古典。有些同学以后要以数量风格作自己的主导方向,好啊,我支持你,并告诫你,把数量方法学好,同时也提高你的思想能力,那对你有莫大的好处,能帮助你今后在同样做数量研究的同行的竞争中占上风,也许你们的数量处理能力差不多,但是你有思想上的优势,你能发现问题,知道该统计什么。
我们看看当今最伟大的社会学家,找十个、二十个看看,有多少个是搞数量的?我有时候给人这么解释,一点数量不搞,纯靠抽象的理论思维,对于很多智力中等的学者来说,干不来,非要干就必然平庸。相反,调查这样的实打实的工作,能帮助那些中等水准的人,给他们一个饭碗。但是他们很多人的饭碗没有端好。有些人通过统计来表述,而不是通过统计来发现,这就等而下之了。既然已经发现了,很清楚,再统计一下重新表述,没意思。统计是帮助我们去发现的,不是仅仅帮助我们做表述的。我说统计可以帮助很多中等偏上的人来做脚踏实地的工作。思想家他们是做不了的,思想家是很少数的人。统计为社会揭示出事实来,对全社会都很有好处。可惜很多统计是为常识作注脚,这太遗憾了。没有对社会做很实在的工作,没有发现更多的事实,条分缕析,这是非常滑稽的事情。而且我们缺少宏观批判,就是学科内部方法论上的批评。我们这个小学科中欠缺这类学术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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