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泞的田里挑担湿透的水滴不断掉下来的谷子上来真不容易。即便箩筐小一点，谷子不满一点，污泥浊水少一点，也有九十到一百来斤。十来岁的少年，若力气大的，自古英雄出少年，倒不算什么；若瘦弱的，力气一般般的，要把那一担谷从田里挑到田埂上要费尽吃奶的力气；女孩子矮小瘦弱许多，但在“妇女半边天”的年代，抹去了性别差异，以为巾帼不让须眉是常态，怜香惜玉是小资情调，大错特错；她挑得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是千艰万难，在没膝深的稻田里呼哧呼哧；看到她如此艰难，忽地一下呈现少有的英雄气概来了，即便又累又饿，肌肠辘辘也是抢先把她的担子接过来挑到田埂上。
浑身都是泥，眼镜片被泥巴涂得模模糊糊，便摘下来在草地上揩了揩，以为干净，其实更模糊了；她看到我这副狼狈相，便从身上掏出一块绣有鸳鸯图案的花手帕来，“擦一擦吧，快认不出来了！”我很吃惊，女孩子到底爱美许多，也秀气许多，不像男孩子那么鲁莽，粗犷，不修边幅，干点活一定要显露出来，像家乡的母鸡下个蛋必定咯哒咯哒半天；当然，她主要是割禾，相对干净一些，而且很注意。不过，割禾的人也有一身马虎得要命，像她那样讲究的人很少；踩打谷机也没法注意，你想干净几乎不可能；我就更加了，一身像从沼泽湿地里捞出来一样，难怪她说不认识了。
坐在田埂上，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鸣叫，声嘶力竭，要说辛苦，似乎它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太阳是那么无情，似乎要把你身上的油晒干，晒成木乃伊似的；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有人说宇宙是无边无际的，我分明看见了蔚蓝蔚蓝的天空；两个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的人在大口喘着粗气，稻田里的蜻蜓和燕子悠然地飞来飞去，蜻蜓特别耀眼，那时候土得掉牙的叫法是“灶鸡子”，据说是美味，若烤熟又香又脆，只是没有尝试过。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脸对着我问，“高考考得怎么样呢？”这一问叫我实在不好回答。无论怎么说，她都是难过。考得好，像大雁一样飞走了；考得不好，又怕我黯然伤神，甚至责怪她多嘴。“还行吧！”沉默半天终于开了腔。她的眼里忽然放出灼灼的从未见过的光来，叫人全身颤栗，惊骇，似乎比激光或X光还厉害许多，叫人不敢直视，便低下头来；那比闪电还叫人惊悸的光好多年过去了，似乎那“光”不曾退去，还在罩着我全身，“咔嚓咔嚓”，震撼大地的雷声，长鞭扫长空的光让人动弹不得哦……
太阳依旧使出浑身解数地晒着；知了依然不解风情地叫着；燕子仍在忽高忽低地飞着，天上除了讨厌的太阳依旧无一物，两个人挑着谷子步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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