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他喝了五杯咖啡,从电脑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离开公司,到家需要步行二十分钟。
入秋了。他加快脚步。凉风萧瑟,树影婆娑。路过一所高中,仍有学生三三两两走出。
路灯是柔和的黄。一晃十年。高中毕业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记忆零碎。下楼梯的时候有人扶了他一把,你叫什么。她没有松手。
走廊那边有人喊他,他头有点痛,好像醉了。
“谢凛。”
他盯着地面,垂头丧气一样。手臂上一松,他们走到停车场。
“你呢。”
他茫然去找她的脸。她皱着眉。脸上闷出一层薄红。
“陆明”。
他拉开帘子,走进一家饭馆,要了碗面。旁桌的几个女学生小心地打量他。
清汤面上漂了几颗葱,他挑了几筷子。有人在对面坐下。
“谢凛。”
他闻声抬头。女人穿着黑色卫衣,招呼了一碗小馄饨。
“我是陆明。薛子骏的朋友。”
他含糊地应了。有点窘迫。他刚想到她,她就出现了。
陆明很容易就发现他胖了一些,不复少年时候的清俊和意气。馄饨烫口吞下去又烫着心了,
她忍下来。他不问,她也不急。还有很长时间。
“薛子骏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
她说出来心里好过一点。打听到谢凛的公司地址后她犹豫了很久,但是当她看见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必然的。她每天都在为薛子骏的死亡煎熬。
陆明从初中部直升那天,两个男生背着太阳坐在二楼的栏杆上。
她眼睛刺痛,正揉着眼,一个男生凑到她面前来。
她猝不及防,踉跄退后一步。
男生笑起来,“呆子。”
她顺坡下驴,“同学,你知道逸夫楼怎么走吗。”
“这条路往前,经过两栋楼,有个水塘,水塘边有座亭子。那有个老好人,他会告诉你的。”
男生说完就走了。陆明有点懵,按他说的来。
天又热,很快汗衫就湿透了。她回头看,那红木栏杆上仍然坐着两个人。
等她看见那亭柱上松松垮垮拴了比她矮不了多少的金毛,愣是一步都迈不开了。
金毛看见人撒了欢地叫,她又出一层冷汗。这时对面一栋小楼的窗打开,有人探出头叫她上楼。她才回过神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小时候狗咬落的疤隐隐作痛。
第二次见到那个一本正经介绍老好人金毛的男生时,他笑嘻嘻走过来摸她头,陆明一点不客气,一脚踹在他的腿上。
男生闷哼一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也只是转身走了而已。
陆明就是这样结识薛子骏的。
谢凛站在门口抽烟,陆明走出来。他留神看她的眼睛,光彩黯淡。
她问他能不能抱她一下,她问的坦然。
于是他张开双臂,女人靠上来。头埋在他肩窝里,说她很想薛子骏。
女人的骨头硌人,他忽然觉得有点冷。想起高二寒假的一天,薛子骏敲开他家的门。鼻青脸肿,头发上落了雪。他没说话,让他进来。把游戏手柄丢给他,从抽屉里翻出另一个。
两个人打了一下午游戏,累了躺地上,睡得东倒西歪。
谢凛半夜冻醒,看见薛子骏缩起来,双手抱着腿。他抱来一床被子,马上就被扯过去盖严实了。电话响了,他赶忙接起来。那头一个男人怒气冲冲问薛子骏在不在这。
他说在。男人止住了骂出一半的话,叫薛子骏快点滚回家。
他挂断电话,想起薛子骏风尘仆仆来时只穿了一件单衣。
男生眼睛紧闭着,额头滚烫。
谢凛叫醒他的声音像是蒙了几层灰。
无言良久,他的手放在她嶙峋的脊背上。
“你是他的恋人吗? ”
陆明摇头。她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问谢凛多久没有和他联系了。谢凛想了一会,差不多五年了。
“他是一年前去世的。从十二楼跳下来。阳台上原本有两盆花,我去探望他时他把它们送给我。”
“我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也不知道他已经一个月没有出门了。他赤脚踩在地毯上,把游戏手柄递给我。我坐在他旁边陪他打一款好多年前的赛车游戏。他忽然停下来,屏幕上那辆车就开下悬崖了。游戏结束。”
“他微微笑了一下。对我说了这次见面的唯一一句话。”
“他说他昨晚梦见他妈妈了。她以前不肯来,这次却叫他不要怪她。”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那个夏天被我踹了一脚的那个男孩子,三伏天穿着一条长裤。看我的一眼里藏着惶惑和苦楚。我后来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父亲用棍子把他的腿打伤了。我刚好踢到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
“他床头的抽屉里有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片。”
“他选择这样结束也不怕难看,还能飞一段,我一点都不惊讶。他就像一只雨天里孤独的小鸟。我想到他都痛得说不出话。”
谢凛以很晚了为由送陆明回家,搭上了末班车,在她单元楼下的花坛边坐着。他把外套给她披上,月亮低下来了。
“我们认识后他常来教室找我,大多是捉弄我。有时候买点吃的丢给我就走。再后来我跟在他后面自言自语,我以为他走的那么潇洒是不会听我讲话的,但有一天我说那个女生把我推在地上,他就不耐烦地回头,你打她啊,她在哪,带我去找她。我当时特别开心,拖他去难得舍得下的饭馆吃饭。我说我当然打回去了啊。他摸我头,呆子。我相信你能感觉到他是一个特别好的男孩,他永远长不大,总是心情不好,说话也毛躁。还老打架。输了赢了他也都是那个满不在乎地样子,懒散地敷衍别人。”
“我毕业那年坐火车去南京看他。他和女友分手了。打过去地电话通常讲不到两句就没人听了。我很担心他,他之前提起她地语气那么美,我就知道他爱她了。我绞尽脑汁想怎么安慰他,攒了很久的钱做路费。”
陆明的回忆变得虚无缥缈。她描述的是独立完整的薛子骏,给她勇气,而不是坐在他旁边上课成天打瞌睡的男生。开学一个月后谢凛才见到人,柳条都不知道抽了多少,老师也不拿它打手了。薛子骏剃了寸头,眉骨上一道新疤。是他父亲砸的。后来薛子骏妈妈病重去世,他用冷漠掩饰过去。只是在谢凛问的时候说,他伤了妈妈的心,没有机会道歉了。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住宿,租车,旅游路线,很好的扮演着兄长的角色。他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他陷到一个怪圈里。我希望他快点好起来,可我根本不清楚他痛苦的缘由,我无计可施,整夜失眠,在旅馆里住了两天就回家了。”
谢凛没说话,他想,也许从那个新学期开始,薛子骏的心就开始坏掉了。
他们在各方面都有一定的相似度。有一种只可会意的默契。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开始疏远薛子骏。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过得不好,知道薛父家暴,他从小学认识薛子骏开始就注意到他身上常年累月的淤青。这是他不想分担的。薛子骏也明白。
“我当时对你有种奇怪地爱慕。我根本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爱上了他口中的谢凛。
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毕业那天我去看你,我怕来不及。我看见你慢吞吞地下楼梯,不是不失望的。不过他把你说得好像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是我傻傻地相信了。”
“他那要酸倒牙的话确是不错的。他说你斯斯文文看人一眼,像月光倾泻满地。”
谢凛垂着眼,死盯着地面。他想像报志愿的时候和薛子骏南上北下一样把这页轻轻揭过去。
“五年前我和他一起去青城山旅游,边上的寺庙香火兴盛。他是一节一节石板数着上去的,我时不时问他两句话,他就白数了。但他也不恼,从下一节重新开始数。傍晚我们在月城湖坐船,他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来过这里。不过母亲身体不好,走的很慢,他就也是这样数着石板上来的。”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他说如果没有因为不学无术和她大吵一架的话,她可能不会那么快病重。”
“后来他在南京拿到第一笔风投,问我能不能和他一起创业。我没说话。我当时为了工作焦头烂额,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很多事情跟在学校里根本不一样。”
“他一直很聪明,但总问我怎么办。我当时想的是,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拉他。”
他顿了顿,以一种极为干涩的语调继续这段对话。
“我知道他走了。我现在还是一无是处。葬礼举行的时候我站在人群的角落。我看着那张照片忍不住哭起来。他不会再问我,阿凛,该怎么办呢。”
“我在他最后一次问我的时候没有说话。再回忆起来对我而言太残忍了。”
陆明起身。他跟着她走到楼道里。
阴影笼罩着他们。她叹了口气。
“我明天会离开这里。和我丈夫一起到荷兰去。”
“我想送一盆他的花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谢凛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
他想这全是自己的臆想。那天薛子骏在走廊上喊他,陆明的手还没有松开。
这一切本都是有可能挽回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