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曾是何琳引以为傲的得意门生,市人民法院第一年公开招聘的时候,她成功上岸,成为那年被录取的五个人之一,一时间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从此村里人对她一家人也高看一眼。
二十五年前,金凤上初一,是何琳走上教师岗位后教的第二届学生,她们的师生缘分虽说只有一年,但感情却很深厚。
那时的小金凤,学习成绩优异,品德好,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喜欢她,教语文的何琳尤其喜欢她。金凤属于那种极其懂事不用家长操一点儿心的孩子,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努力上进。
她写的一手工整秀气的正楷字,无论是教科书上记的笔记、课下的练习还是交上来的作业,从未潦草书写。
上课的时候,金凤坐姿端正,白皙的鹅蛋脸上,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老师和黑板,一点儿也不走神,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望。
她交上来的作业,不仅书写整齐清晰,而且完成质量高,让批改作业的任课老师舒服极了,赞不绝口。当时在初一两个班中,她的学习成绩可谓数一数二。
金凤对文科很擅长,作文写得很好,经常被何琳拿来当例文。她还写的一手好毛笔字,画的画也不错。这些出色的技能,统统都是她在学校里习得的,没有上过一天辅导班,纯粹是她自身的才华和刻苦努力。
金凤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在村里存在感极低。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没有什么本事,就是种种自家的地,在村里的轻烧窑干了多年烧火的活赚些辛苦钱,最后眼睛受到了很严重的伤害。她有一个姐姐,长得很漂亮,也很会打扮,但遇人不淑,离婚了带着一个男孩,在村东的路旁开了一个小理发店养家糊口。
虽然家庭条件不算好,但她得到了家人全部的爱。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姐姐就拿着她画的一幅《奔马图》到中学里找美术老师给指导一下。
因为多年面对高温的炉火,父亲的眼睛受到了严重伤害,总是红红的流眼泪,后来就呆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了。即使如此,家里人专门给金凤存了三万块,给她留着上大学用。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金凤乖巧又懂事。她长得很小巧,直到现在近四十岁了也不过是一米五多点的个头,身材很苗条,黑亮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衣着干净朴素,不事打扮。
金凤是一个难得的好学生。何琳教她的时候很是喜欢。那时候,为了培养学生的读写能力,每周末何琳都布置学生写三篇日记,阅读自读课本上的两篇文章并写读书笔记。
金凤每天都写日记,所以每周一别人交上来三篇,她交上来七篇。何琳批改金凤日记的时候是很享受的,书写好是一方面,关键每篇篇幅都很长,观察细致,描写细腻,思考深刻,每篇都是一篇好作文。
那年寒假的时候,何琳布置孩子们整理一学期的日记,金凤极其有耐心地用300字的稿纸工整抄写了175页。何琳把它交到镇上的中心中学,一位教语文的领导见到了爱不释手,加了一个漂亮的封面装订成一本手抄书。金凤的耐心和毅力太令人感动了!何琳非常欣赏她!
有一天傍晚放学时间,何琳特意把金凤在内的四个小姑娘找到办公室里,鼓励她们,相携相助,共同成长成材。她们来自同一个村,关系很好,一起叽叽喳喳上下学。其他三个小姑娘学习成绩虽不如金凤,但也是中等偏上。
何琳让她们伸出一只手握住另一个人的胳膊,围成一个圈,用这样的仪式告诉她们要团结一致,做永远的好朋友。看着笑靥如花的四个小姑娘,何琳很有成就感。
可惜初二的时候何琳休产假,加上这所中学撤销要合并到镇上的中心中学去,何琳从此就不再教金凤了。金凤去了邻镇的中学读完初中,休完产假后何琳去了镇上的中心中学任教。
但是这么多年,何琳一直关注着金凤,这是做教师的人对好学生的通病吧!因为金凤,何琳的父母和金凤的父母姐姐也熟络了,本来彼此的村子就隔得很近。两家人像亲戚一样走动着,还得感谢金凤这个牵线人。
金凤姐姐离婚的时候,在一个夏夜抱着孩子和母亲到何琳家,因为何琳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在城里的法院工作,她们要打听一些事。
有一年春节后何琳腰疼得只能平躺着,连翻身都困难。金凤的姐姐很爱琢磨,跟别人学了按摩,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她天天来给何琳按摩。考虑到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家里也不富裕,何琳的母亲每次总是不过意地给她一些东西答谢。
金凤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后来又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积极上进,当干部,入党,拿奖学金,这些喜讯都是她母亲或姐姐告诉何琳的,何琳打心眼里为她高兴。
大学毕业后,金凤在省城自己找了一间律师事务所上班,工资每月一千多元,自己租房,每天赶公交车。她很能吃苦。第二年市人民法院第一次公开招聘,金凤报了名,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在她家周围的几个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听到这个消息,何琳大为感动,这么多年她看着自己得意门生的成长足迹,不啻看一件成功的作品。
法院待遇好,工资高。金凤的姐姐高兴地直说单位管饭吃得可好了。何琳和相好的热心同事张罗着给金凤介绍对象。那个男孩子瘦瘦高高的,是单位里刚考进城区的一位年轻教师,很对金凤的心思,可惜两人没谈拢。
金凤后来和一位在建筑公司的男孩子结婚了。据她的母亲和姐姐说,这个男孩子一米七多的个头,坐办公室的,父母都是教师,家庭条件不错,关键对金凤追得紧,出差回来还不忘送给她一个包。两个人就这么顺理成章结婚了,很快生了两个女儿,都是放在金凤家由她的父母姐姐看大的,据说她的婆婆身体不好看不了孩子。
直到多年后,何琳才知道原来金凤嫁给了自己在镇上中心中学一位老同事的儿子,这还是一位同事某一天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告诉何琳的。不知为什么金凤一家人隐隐晦晦没明确告诉何琳。
有这样一个学生,何琳很欣慰。每年过春节的时候,金凤都会给何琳打电话拜年。有一年何琳出了车祸在家休养,怀着二胎的金凤挺着大肚子买了礼品来看何琳。
金凤的姐姐理发手艺不错,总让何琳的父亲去理发,热情地叫着“大大,你来吧!”何琳的父亲去了,最初金凤的姐姐总不收钱,每次都是争执很长时间,硬给她丢下钱才作罢。她还有一个儿子要养,不容易。
何琳和金凤的师生缘分就这样维持了很多年。每次说到金凤的时候,何琳的嘴角都是不自觉地上弯。陪父亲去金凤姐姐理发店理发的时候,何琳总问起金凤的情况, 知道她有了两个孩子后更忙了,都没空回家。
变化是在微妙中发生的。随着儿子的长大,金凤姐姐对挣钱越来越迫切,也不再讲什么情面了。她让何琳父亲办会员,劝何琳父亲理发的频率高些,在钱上很计较。父亲回家对何琳感叹,何琳说:“咱不占她的便宜,该多少给她多少,毕竟孩子大了用钱多了。她现在知道赚钱了,不是以前经常关着门了。”
因为老家的宅基地被人侵占了二十多年,何琳和父亲想通过打官司解决。本来何琳可以咨询自己在法院的同学,求助她帮写诉状。可她转念一想,这不是难办的事,找自己的学生也行吧!事实是何琳高估了这么多年自己在金凤心中的份量!
在一个中午,何琳拨通了金凤的电话,她正在单位吃午饭,问:“老师,你找我有事吗?”何琳赶紧说:“对,我真有事找你。你先吃饭吧,等有空了再说。”两人约定了晚间再联系。
知道金凤工作忙,何琳就没再主动打电话。等到第二天中午金凤给何琳打来了电话,带着抱歉的语气:“老师,我昨晚忙到11点才回家,忘了给你回电话。”何琳赶紧说:“我的事不急,你快抓紧休息吧!周末我再和你联系。”
几天后,周六的上午,何琳拨通了金凤的电话,按照惯例她在单位值班。何琳和父亲给她说了大概情况,最后何琳试探着说:“金凤,我知道你忙,你能不能瞅空帮着写份诉状?”
孰料金凤毫不犹豫,马上回答:“我没空,我公公婆婆身体不好!写诉状需要调查事实,得需要好几天!”何琳怎么也没有想到金凤拒绝得这么干脆,感觉她像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一样说出这番话。何琳只得说:“那你忙吧,不打扰你了。”
放下电话,何琳莫名地很不舒服。隔了一会儿,父亲感叹说:“金凤哪怕说老师我没空,我给你说说怎么写,写好了我给你看看也行啊!”何琳无奈地说:“做法官久了,没有人情了吧!”
金凤指望不上,何琳马上给自己的同学打电话。听完后,同学说:“没问题。等着你把一些材料发给我,我参照着写,写完通过微信发给你。”挂上电话,父亲又在旁边感叹:“还得是老同学啊!”
何琳没有生气,她只是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失望,金凤曾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学生啊!可今天自己遇到事了却是如此态度,冷冰冰的公文化的拒绝,如同打通她的电话后那一段法院公式化的设置语音。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教学,最终又有几个学生记得呢?这不过是一份工作,心已被学生伤得越来越凉,那些曾经的付出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金凤村里的一个女孩,当年的四个小姑娘之一,从她在城里的学校当校聘教师开始一直到成为正式教师,见了何琳不是连认都不认,连声“老师”都不叫吗?
鲁迅先生当年曾寄予无限希望的青年,他后来感叹也会“变虫豸”。想到此,何琳知道,从自己不教金凤的那天起,她们的师生缘分就已尽, 只是她的爱材心理作祟,导致最后看不清事实。
何琳苦涩地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金凤,她只是我的一个学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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