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大人说,我小时候是一个特别粘人的小孩。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家人每次送我上幼儿园我就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所以会在门口哭得撕心裂肺。因而在最开始的那几年,我每次上幼儿园的时候都有奶奶陪着。当我和小朋友们坐在前排的板凳上看《猫和老鼠》的时候,奶奶坐在最后一排看我;当别的孩子和爸妈告别的时候,我拉着奶奶的手一起走进教室;当老师说下课的时候我和其它小朋友打闹在一起,偶尔去找奶奶拿着她为我准备的杯子喝口水。
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我和奶奶同甘共苦情谊深厚,家人都调侃说:“虽然交了一个人的学费,但是却有两个人上学,很合算!”这样做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奶奶知道我所有的黑历史,所以我的“光辉形象”总能在家人中广为流传,她说:“我们妞那时候站在讲台上,叉着腰,让别人叫她小姐姐。”
不过今年暑假,我有一次特别的经历,就是成为奶奶的听众。这一次,我不再是扎两个麻花辫坐在前排看动画片的小丫头,我是坐在后面静心聆听奶奶演唱的长孙女。
奶奶和爷爷是那种很阳光的老人,爷爷因为有组织才能,又非常好学,所以他自学扬琴并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小城市组织了一个“夕阳红”歌唱团,而奶奶就是这个歌唱团的一员。记得他们参加排练的前一晚,奶奶以那里有字画诗词为由,“坑蒙拐骗”、“强行逼迫”我第二天和她一起去他们排练的那个地方。
他们的排练室是在文化宫的大楼里面,正如奶奶所说,这栋楼的一二层墙壁上都挂满了“艺术家”的字画,虽说并非个个都是精品,但确实有一些可圈可点。奶奶他们的排练室旁边是两个教新疆舞的教室,奶奶问我:“这里免费教跳舞,你要不要学啊?”她的这句话着实把我这个万年死宅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肢体不协调,不丢人,不现眼。”
这个“夕阳红”歌唱团都是由像我奶奶这样的老人组成的,每到寒暑假孙女孙子回来的时候,排练就常常有人缺席,平常大家都很积极。我一直觉得人即便容颜衰老,也要活得精彩和有尊严,所以他们是我的榜样。有一个穿着包臀豹纹裙的大妈,大方地同别人展示她漂亮的女中音,有一个一笑一脸鱼尾纹的大婶蹬着一双半高不高的细高跟鞋,还有一个染了头发可白发又添的奶奶把她的这些头发全部用雏菊一样的发饰扎成少女一样的马尾……
每一个人都精彩,这晚霞绚丽得让人沉醉,误以为朝霞早起。
后来,在一阵寒暄之后,他们就站成两排开始唱歌。而我的眼,迟迟盯着我奶奶站着的那个位置,就像当年她看着我一样。
他们唱的歌都是一些革命或军旅的老歌,在我看来,虽然音准和咬字并没有专业歌手那么完美,但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却是任何一场花几百块钱看的演唱会都不能带给你的。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歌,是属于他们的生活。他们带着自己的活过半生的感悟,带着对生活温暖明媚的爱站在这里,聚集在一起发光发亮。
等到负责人说:“我们先休息一下”的时候,我看见奶奶并没有和其他老人聊天,而是径直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我拿起她带着茶杯给她喝水,她却说:“你多喝点,你看,你的嘴巴总是干干的。”过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似的骄傲地补充说,“这可是你爸爸送给我的茶杯!”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又去唱歌了。我在很小的时候被家人送去学过几年钢琴,对于音乐本身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喜爱,所以在下面默默地跟着打节拍。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从未如此被音乐感动过,因为唱这支曲的这些人里,有一个人,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这样坐在后面陪着我,关注着我,那时,我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现在,我长大了,我把她的生活还给她了,不光如此,我甚至有幸参与她的生命和她的精彩,成为那个在她唱歌时坐在休息区默默鼓掌,在心里摇旗呐喊的人。
爱,可能就是这么回事:相互欠债,从不还钱。我们用彼此的一生告诉对方“我爱你”,用诸如此类的陪伴向这个世界宣布“在我心里你与旁人不同”,我们血浓于水。过去,是你用你所有的空闲时间去填补我缺乏的安全感,现在或是未来,到我需要用我所能做到的方式去满足你的虚荣心并扼杀时间留给你的孤独的时候了。
从过去前排的座位到现在的听众的休息区,这个转变,我用了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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