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随时猝死的玩家肖像
在一间简陋而且憋气的坐卧两用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装着已经发硬了的剩饭菜的快餐盒、塑料袋和喝空了的饮料瓶,一个身穿几个月没洗的衣服的人坐在一张简单的电脑桌旁,想为他新买的盒饭在键盘旁边找个地方放下来。他不能把桌上的垃圾推到地上去,因为地上也堆满了。房东刚刚来过电话催房租,他的银行卡已经丢了,一想到要寻找,甚至是一想到要寻找无论什么东西,都会使他产生强烈的暴力冲动。
他今年不过26岁,看上去却像个萎靡不振的吸毒者。他声音小而细显得很没力气,皮肤苍白,头发长而油腻。指甲长的吓人,像正在练九阴白骨爪,这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花费时间在剪指甲上。如果是工作日,那么他一天的睡眠会被分割成三块:下班回家迅速睡一觉,八、九点钟醒来参加公会活动,凌晨三、四点钟才会疲倦的倒回床上,嘴里难受的喊一声“好痛”——不是腰肌劳损就是心脏绞痛,早晨起床大约九点,在公司一整天也就靠一袋饼干加两瓶可乐打发,午餐的宝贵时间被拿来补觉了;如果是双休日,那么他干脆日夜颠倒着过。
这个人就是我的朋友陈冠x (不叫陈冠希……),简称陈总。作为一同进京务工的外来人口,生活拮据的我和陈总合租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突然他的房间里枪声大作,我就知道他又开始在某个平台上打CS了。陈总来北京后自动把语言调成普通话,但是打游戏的时候还是在说方言,听多了你还能总结出一套规律。“你妈卖批!”这是他被击毙了;“我日你先人!”这是开局被爆头了;“日你先人板板!”这是被雷炸死了……高手在民间,说的就是陈总这种极限玩家。他自视甚高,对失败嫉恶如仇,总是不顾一切战胜游戏里的对手。“在游戏里击败我是一种极大的荣誉。”陈总简明扼要的总结。虽然输的几率很少,但是如果输了,他就会面目狰狞,无比激愤的朝屏幕比出中指,然后一脸不快的再开一局。
“我在各大网游里都是顶尖高手。只要我玩某款游戏,服务器排名第一的肯定是我。”一般人跟你说这话你肯定以为他在吹牛,特别是他还加上这么一句,“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在游戏里的名字。”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陈总就跟我这么说过。开始我没太在意,因为把吹牛当做爱好的人满大街都是,直到三年后的今天,陈总用他每一天的行动证明了他没有吹牛,而是在陈述一种事实。陈总是在前年的体检中被检查出心脏有问题的。而长期的生活饮食不规律,加上以忘我的状态打游戏,这让我很是担心某天早晨醒来发现他猝死在自己的房内。但是他丝毫不担心,他是天生的战斗种族,他的生活完全是一场无休止的战斗,他用有限的生命去搏无限的只存在于光怪陆离的游戏中的胜利……
陈总的爱情
作为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青年,在陈总这个年纪自然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这让我为他高兴,游戏终于不是他唯一的追逐了,他的整个生命旅程终于不再是苍白的单色调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娘是在陈总的电脑桌面上,漫天雪地里她捧着一把雪花,笑容比白雪还要天真无邪。我想陈总心目中美女的极致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陈总的爱情跟他的游戏基本上一致,属于疯狂追逐的状态,以有限搏无限。那个女孩对他根本没意思——全世界只有陈总不愿承认这一点。换成我恐怕我也不会对他感兴趣,谁愿意跟一个常年不刷牙的人接吻呢?陈总不刷牙,至少我认识他三四年之久没见过他刷牙。除此之外,如果他心情好一个星期会洗一次澡,心情不好那就不好说了;至于内裤袜子这种经常要换的东西,他从来都是穿了就甩、甩了重买。常年如此,你可以想象他身上的味道,坐在离他半径为一点五米区域办公的同事们也觉得每天都是一种忍耐。
一定有人很奇怪,他怎么会这样?但是你能指望一个把生命中所有兴趣都放在游戏里的人能对这平庸的现实生活有多在乎。毫不夸张的说,他已经将他所以存在的意义定义为打游戏,他为游戏而生。所以只要能让他夜以继日的打游戏,付出任何代价都没问题,注意,是任何代价,哪怕是某个深夜猝死在电脑屏幕前。
和对游戏的态度一样,为了追逐这个异地的姑娘,陈总也几乎倾尽所有财产,虽然不是很多。在情人节或者她生日这种关口,陈总更是不惜向我借钱买礼物送给她。有时候还玩点小浪漫,偷偷连夜坐飞机赶到她楼下给她点惊喜。作为他的朋友,我有时候会给一些善意的劝告,告诉他这一切可能没有结果。陈总对我的意见唏嘘不已,“真正的爱情是不计代价的。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爱是毫无保留的付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你就……”
后来愈演愈烈,陈总直接把自己的银行账户给了她,告诉她需要什么就买什么……女孩说她想去韩国,陈总立马定机票。我听到这个消息一拍大腿大叫不好!果不其然,这女孩到了韩国之后乐不思蜀,不到两个月就要和某个韩国棒子结婚了!
这种悲惨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所以我无法想象那一刻他的感受。不过很久之后的某一次,他跟我在一起吃饭,说到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动漫,叫《星界的纹章》,第10集中有一段台词他至今记得:“半径一百万光年里我能信赖的只有你了……”我想对他来说,在他余下的生命里,能信赖的也只有游戏了。
最后的战役
生活重新归于平淡。陈总开始玩山口山,仅两个多月,就花去了三千多元人民币。如你所知,作为一款每小时只要四毛钱的计时收费游戏,这个开销无法不让人感到吃惊。当年那个跟我一起谈论纯正的角色扮演精神的虔诚囚徒不见了,为了追求极致的强大,陈总已经变身成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民币战士,成为那些打金工作室的常客。挖矿采药拨皮这些采集系的技能在他看来根本不值得,是“农民工才会干的活”。只要能增强他游戏中的角色,他便不计代价,无所不用其极。他可以花上百块钱去买金币然后在电脑面前坐到天明,冲枯燥的锻造技能,为的仅仅是增加角色面板上百分之零点一的暴击。
我说你也知道自己心脏有问题,还这样毫不在乎,你不怕有一天玩着玩着就猝死在电脑前啊。他说怕,当然怕了,我怕死了就不能玩游戏了。他此话一出,我便再无多言。我想起小时候看的《笑傲江湖》,杀人名医平一指对病入膏肓的令狐冲说,你不喝酒,不和人打架,不行男女之事,或许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令狐冲笑道:人生在世,有酒不能喝,被人欺负了不能还手,看到漂亮的女人不能搞,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这话对于陈总来说,也恰如其分。认识他的人对他的态度泾渭分明,一种是同情但更多是不屑,他们认为他是边缘人物对他也转瞬即忘,把心思放在了所谓未来生活上;另一种是我这种,作为他的朋友我时常感到自卑,自卑于自己不够勇敢和对现实的臣服。无论那一种,在大多数时候对他采取的都是一种回避的态度。这么一想,我就觉得他太过孤独。不过好在他无所畏惧,依然每天战斗在电脑面前。
终于在某个早晨,我敲他的房门却无人应声。这时我意识到在此之前存在于我脑海里的那个可怕的意识发生了。房门没锁,我推开门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无人应答。我看见那床从未洗过已经脏的像抹布一样的被子卷做一团,我走到床边,像蹩脚的恐怖片镜头里呈现的一样,我用力一掀,陈总冰冷的尸体就会呈现在我想象中的视野。被子下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跟被子一样脏的枕头。这时候陈总出现在房门口,眼珠浑浊,愁容满面,像没了相机的陈冠希。我问你去哪了,他说刚刚在上厕所,痔疮又发了,疼的厉害,今天你帮我跟领导请假。说完就径自打开了电脑屏幕,看到他在游戏中的角色,他便来了劲,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手指翻飞在油腻的键盘上。我只好把门悄悄关上退了出来,出去上班。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或许是我,或许是其他什么人,在电脑桌前发现他僵硬的尸体,死于疲劳过度或者心肌梗塞什么的。或者他的心脏和身体没有我想象中的糟糕,他以这种生活状态还能活到八十甚至九十岁。没人知道他的这场战役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便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战役。对于我来说,他就是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卡尔维诺笔下的树上的男爵,对于平庸生活没有做出哪怕一丁点退让。我不想写到最后只剩下悲壮和消极,所以我打算用惠特曼的诗来作为结尾:
我步入丛林
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
我希望活的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
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当我生命终结
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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