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梅有一段时间,常常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家。在米仓山的山脚下,那里有一座农家小院,小院靠院墙边上种着一棵枇杷树。五六月份的时节,琵笆树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果实,琵笆树下,有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总是跟在林红梅身后,她牵着林红梅的衣角,高兴地叫着“妈妈!妈妈!”
林红梅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了拱桥村的一个裁缝余光明,余光明老实本分,裁缝手艺好,更做的一手好菜。
夫妻两人感情很好,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满头金发的女儿,像个洋娃娃一样。
可惜公公婆婆,包括丈夫都不喜欢这个女儿。余光明家三代单传,一家人都指望着林红梅的肚子能生出一个带把的来。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很严格了,身边拉走粮食,拆掉房子的人家都有好几户。但余光明一家,铁了心的就想要个儿子。
第一胎生了个女儿,林红梅被村上拉去上了环,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余光明就在父母的撺掇下,偷偷带着林红梅去城里找了个小诊所,又摘了环。
过了没几个月,林红梅就发现自己一闻到油烟味就恶心想吐。她再一次怀孕了。
为了躲避检查,林红梅偷偷去了余光明在外县的三姨家,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
那年六月份,林红梅在三姨家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女儿。
孩子出生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羊水破的时候,三姨赶紧给余光明家打了个电话。
余光明一家赶来的时候,林红梅已经躺在那里直翻白眼了。
孩子出生时,遇到了难产,小家伙一只脚先跨出了娘肚子。然后一大一小都被卡在了鬼门关。
三姨找来的那个接生婆,脸吓的煞白,说:“不行了,不行了,赶紧送医院吧!”
余光明跪在接生婆面前,说:“姨,你行行好,不能送医院啊。”
余光明一家围着接生婆求情,那个接生婆最后一咬牙,说:“我倒是还有个办法呢,就是真出了事,你们谁都不能怨我。”
余光明急忙点头。
接生婆又拉过余光明的三姨,要她做担保。
接生婆把一屋子人都赶了出去,脱了褂子,挽起袖子,生生用手,把孩子从林红梅的肚子里扯了出来。
孩子很小,大概只有三四斤重,是个女孩,一张小脸憋成了紫色,她小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
林红梅看见,接生婆把孩子倒提着,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着孩子的屁股。在孩子的腰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紫色胎记。
随着接生婆的巴掌一遍又一遍地落下,孩子终于发出了一声猫叫似的啼哭,林红梅在疲惫中,昏迷了过去。
按说鬼门关上走了一圈,母子平安,余光明一家该高兴的,可看到林红梅又生了个女孩。余光明就抱着脑袋,蹲在门口,不说话了。
公公婆婆的脸黑的像个锅底似得。
接生婆拿了谢礼,吃了饭,见一家人的表情,就笑着说:“不想要女娃啊,要不给我抱走?”
余光明看着接生婆满脸褶子的笑,就试探着问:“你能给她找个好人家不?”
“这你们就不用管了,女娃家,你们不稀罕,有的是没有小孩的人家稀罕哩,交给我,保管错不了。”
余光明想想说:“这是红梅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哩,要跟红梅商量一下……”
余光明的母亲黑着脸,就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左右是个赔钱货……就让她姨赶紧抱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接生婆拿了个包小孩的被子,那被子正方型的,小得跟手帕似的,其中一角带着个帽子。她娴熟地把孩子一裹,孩子盘着腿,在襁褓里面没哭没闹,又静又傻。她可能还以为,自己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吧。
临走时,接生婆又说了句:“要不,让娃娃吃一口奶再走?”
“走吧!走吧!”孩子的奶奶挥一挥手。
林红梅天黑的时候,才从昏迷中醒来。当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她连面都没见一眼,就被丈夫一家送了人,林红梅挣扎着,下了地,走到门口时,一阵阵天旋地转,她倒在了门槛上。
屋外的雨下的像是天漏了一样,茫茫夜色里,视线一片模糊。
2
因为自己的女儿被送了人,林红梅和余光明的感情就出了问题,那个被送人的女儿成了林红梅心底的一根刺。
第二年春天,林红梅和余光明离婚了。
离婚后,林红梅又去找过余光明的三姨,她想打听一下孩子到底被送给了谁。
结果,余光明她三姨见到林红梅就把她往外赶。林红梅彻底没有了女儿的消息。
后来,林红梅就去了外地打工,打工时,遇到了她现在的丈夫张军。
张军是一个货运司机。常年在外面跑长途,虽然没有时间,但舍得给林红梅花钱,他也不在乎林红梅离过一次婚。两人认识不久后,他们就结了婚。
结婚后,张军带着林红梅回了自己老家,两夫妻在老家办了个货运部,日子一天比一天过的好,结婚第三年,林红梅她生下一个儿子。
儿子是幸福的,不缺吃不缺喝,生下来就有着父母的爱。林红梅抱着儿子,就常常会想到自己的第一段婚姻,想到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就被送人了的女儿。
她现在已经上小学了吧?有没有她心爱的小书包呢?有没有漂亮的花裙子?林红梅想着想着,就心疼的不得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和张军说了,可张军每次都笑笑,说:“这茫茫人海的,想也是瞎想,不要想了吧!”
货运部的生意越做越好,张军一天到晚忙的不见人影。
有一段时间,林红梅天天晚上都会做同样一个梦,这梦就做的林红梅心惊肉跳,她总有不好的预感。
她怎么样了呢?过得好吗?15岁了吧?长得像谁?
林红梅终于压不住心底对女儿的思念,那天给张军说,她想回老家一趟,看看自己的爹娘。林红梅不敢说,这趟回去,是想找自己的女儿。
张军也没多想,给了林红梅一张卡,说:“去吧,去吧!也有好多年没回去了,给家里老人买点像样的礼物,什么时候想回来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林红梅回到家乡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她先去了余光明的三姨家。
一座颓败的庭院,长满了杂草,找邻居打听,林红梅才知道余光明的三姨一家,早搬去外地许多年了。
林红梅回家后,心里总是觉得有事,干什么事都常常丢三落四的。那天林红梅漫无目的在小镇上赶集,突然就看见了余光明。
余光明老了许多,头顶中央的头发稀稀疏疏地漏出了头皮。他正抱着一个小男孩,在集市上卖枇杷。
两人突然相遇,都有些猝不及防。尴尬地对视片刻后,还是林红梅先开了口:“怎么不开裁缝店了?”林红梅其实早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余光明的裁缝店有好多年没开了。
余光明就笑了笑,说:“现在都没人做衣服了,开裁缝店也没生意。”
林红梅又问了问大女儿的事,林红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是女儿,可离婚后的这些年里,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大女儿。也许是知道她有人疼爱,一切都好吧。人就是这么奇怪,知道她都好,就没有那种挠心挠肺的思念了。反倒是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始终让林红梅放不下。
大女儿已经上高中了,学习也不好。余光明就说小丫头一门心思想着出去打工,不想上学了。
林红梅就笑了笑,逗着紧紧抓住余光明裤子的小男孩,说:“这是你儿子?今年几岁了?”
余光明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是我现在的媳妇带过来的孩子,今年五岁了,明年该上小学了。”
“不是你的啊?”
余光明笑一笑,不说话。
林红梅心里就有点生气,自己的女儿都不养,却去养别人的孩子。林红梅气了片刻,又释然了。余光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林红梅想了想,又说:“你这些年去找过她吗?”
“谁啊……”余光明说到一半,又尴尬起来,随后又换上了满脸的漠然。他轻轻道:“没有……我真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里?”
“我去找了你三姨,可你三姨家搬家了……你能帮我找到当年那个接生婆吗?”
“你是说王姨啊?听说得了癌症,死了!”
“死了?”林红梅轻呼了一声,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那个被送出去的女儿了。
3
林红梅在医院见到王姨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早上,一大早的,母亲就喊肚子疼。后来上了个厕所,老太太就心神不宁。六十多岁的人了,居然来红了。
林红梅送母亲去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母亲得了子宫肌瘤。需要做个手术。
在医院里办完了母亲的住院手续后,林红梅又在走廊里给张军打了个电话,说可能要晚回去几天了。
林红梅打电话时,突然看见一个老太太也在排队交费。看到老太太的样貌,林红梅心里就是一跳。她走过去,试探着叫了声“王姨。”
老太太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林红梅,问道:“你是?
“15年前,在我丈夫的三姨家,你帮我接的生啊?你还抱走了我的女儿……”
老太太马上警惕起来:“你谁啊?你有病吧?我不认识你。”
然后她转身,费也不交了,急急忙忙离开了。
林红梅急忙跟了上去,喊道:“王姨,我不是来要小孩的,我只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再说,当年也是你救了我们母女一命,我是来感谢你的。”
老太太停了下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林红梅一番,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发财了啊,看你这穿着打扮,就是不差钱的人,不过我丑话说前头,孩子既然送出去了,现在想再要回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了。”
“我不是想要回孩子,我就是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林红梅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也没数,一股脑塞进了王姨的手里。
见到一沓钱塞了过来,老太太眉开眼笑起来。王姨扭捏着说:“这可真不是钱的事啊……你想啊,如果你收养了一个小孩,辛辛苦苦养了十五年了,现在孩子她妈跑来说,孩子是她的,你会怎么想?”
“王姨,我能理解,我也不是要认回孩子……我就是想看看她,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我保证不会去打搅她们的生活!”
王姨沉默了片刻,说:“这样吧,我要去问问孩子的父母,他们答应让你见了,我再给你回话。”
“应该的,应该的……王姨,实在太谢谢你了。麻烦你帮我多说两句好话,改天了,我再好好感谢你。”
林红梅对着王姨千恩千谢,临走时,又留了王姨的电话号码。想不到这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二天一早,王姨就给林红梅回了电话。电话里,林红梅得知了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孩子父母答应你见孩子了,不过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你女儿得了一种很少见的病,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去见了孩子再说。”
孩子得了什么病呢?林红梅又高兴,又心痛,她又想起了那段时间常常做的那个梦。林红梅也知道,孩子的养父母同意自己去见孩子,可能也和女儿这个病有关。
那天下午,林红梅按着王姨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县城老城区的一片职工家属小区。林红梅找到地方后,进了眼前一栋红砖结构的家属楼。
楼道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逼仄的楼道间,林红梅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一扇满是油烟的木门。
门开了后,林红梅愣了片刻,眼睛才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
一对中年夫妻站在门口迎接着林红梅,两夫妻的脸上写满了愁容。一个瘦瘦的小女孩,脸色苍白,她站在母亲身后,一脸不安地低着头。
只看了女孩一眼,林红梅的心都要碎了。
她是那么瘦弱,像一只紧张不安的小鹿一般,完全没有一个青春期女孩的蓬勃朝气。
林红梅又想起了十五年前,刚刚生下她时的样子,她紧闭着眼睛,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憋成了紫青色,几根稀疏的毛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 多么命苦的孩子啊。林红梅多想上前将女孩轻轻搂在怀里,可她看看女孩怯生生的模样,怕自己莽撞的举动,吓着了她。
女孩的父亲看了一眼林红梅,说:“我们都给孩子说了,可能你还不知道,思雨得了叫淋巴瘤的恶性疾病……”
女孩的母亲拉了男人一把,说:“一见面,你说这些干什么……先招呼客人坐啊。”
林红梅在沙发上坐下,看着面前起名叫王思雨的小女孩,她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场大雨。
林红梅收敛起了心神,问孩子的病情。
父亲看着孩子母亲,母亲拉着王思雨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说:“这孩子,打小身体就不好,这些年常常一流鼻血就止不住,我们这些年也带孩子看了好多医院,检查说是淋巴瘤,造成的免疫力低下,血小板减少……”
母亲说着,又拿出厚厚一沓病历,检查报告单来,都堆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林红梅看着这些年来的病历,想象着女儿多年来,在病魔折磨下的悲惨遭遇。眼眶就红红的,她随意翻了两张,就说:“那有没有什么治疗方法?具体是有什么困难呢?”
孩子的父亲就说:“可以做骨髓移植,自体骨髓移植手术能够治愈这种病,就是手术费用太高……你也看到我们的家庭情况了,我们夫妻这两年都下岗了……”
“钱我来想办法……你们看看,大概要多少钱,什么时候做手术比较合适。”
林红梅强忍着眼泪,看着依偎在养母怀里的女儿,她都长这么大了啊,自己还没有抱过她一次。
王思雨的养母抹了一把眼泪,把王思雨推到林红梅面前。
王思雨呆站在那儿,局促地看着林红梅。
王思雨的养母说:“这是你亲妈啊,叫妈妈。”
王思雨眼睛也红了起来,她小小的脸上,一颗颗泪珠往下滚着。她嘴唇张了张,终于还是没有叫出口。
林红梅再也忍不住故装出来的矜持,她一把把王思雨搂在怀里,哭的撕心裂肺。在梦中她曾经多少次拥抱过自己的女儿,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林红梅简直不敢相信,抱着女儿瘦小的身躯,林红梅哭了许久后,才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我记得,你腰上有一颗紫色的胎记,能给我看看吗?”
王思雨回头难为情地看看养母,养母点了点头,笑着说:“这是你亲妈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王思雨背对着林红梅,撩起了背后的衣襟。在她干瘦的后背上,靠近裤腰的地方有一片紫色的胎记。
林红梅记得,当初那一块胎记,只有指甲盖大小,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那块胎记长的比自己巴掌还要大了。林红梅抚摸着女儿背上的胎记,嘴里喃喃道:“思雨你放心,妈妈这次一定不会再不要你了。”
4
林红梅从王思雨家出来后,就给张军打电话说找到她失散的女儿了,只是现在需要一大笔钱,给女儿看病。
那一笔医疗费听的张军只皱眉头,但张军知道,这是妻子多年来的一块心病。最后他也只能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家里多年做生意,也有了一些积蓄,但想要治好王思雨的病,钱上面还差了许多。张军那边酬着钱,林红梅这边已经将王思雨送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
在等待做手术的日子里,林红梅天天陪在王思雨身边。两人相处久了,王思雨也渐渐接纳了自己这个亲生母亲。王思雨慢慢会和林红梅聊一些她小时候的事。她说她以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父母对她很好,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吃过苦,苦全让父母吃了。
王思雨和林红梅在一起时,她也从不把林红梅叫“妈”,每次称呼时,都会犹豫很久,初时林红梅还有些芥蒂,直到有一天,林红梅发现王思雨在偷偷记笔记。
王思雨见到林红梅来了,急忙将笔记本藏在了枕头下。
林红梅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王思雨就腼腆地笑了笑,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思雨的养母带着孩子做检查去了,林红梅就偷偷从枕头下面取出了女儿的笔记本。翻看最后那一页,林红梅看见王思雨用秀气的字体写着。
“妈妈真漂亮!以后我要是也能像她一样漂亮该多好啊!想到她是我的亲妈,我就激动的睡不着……”林红梅抚摸着那娟秀的字迹,那字里行间,一个女儿对母亲的爱慕之情,让林红梅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眼看着预约好的手术日期就要临近了,张军那边钱还是迟迟没有打过来。林红梅催了几次,张军都说,保证不耽误事,让她放心。张军前前后后已经打过来了进三十万块钱了,这一笔钱对于王思雨的医疗费来说,还有不小的一个缺口。
王思雨做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进手术室前,王思雨的养父母故意出去,腾了个空给她们母女俩说话。
林红梅拉着王思雨露在病床外的手,说:“你一定要勇敢,我等着你出来。”
王思雨的手机苍白的看不见一丝血色,一根根青色的血管突出了皮肤。
“妈……”王思雨第一次叫了林红梅。她一双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安。“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是吧?”
那一声“妈”,唤的林红梅又心痛起来,林红梅把王思雨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颊上。她笑着说:“放心,有妈妈在,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思雨把林红梅的手拉起来,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怯生生地说:“妈妈!我怕!我不会死吧?”
“不怕!妈妈等着你呢!”
母女俩相视而笑,泪水却止不住的往下流。林红梅轻轻替女儿擦去泪水,她想了想,又问:“思雨,知道你的身世后,你有没有恨过我呢?”
“我爸妈都告诉我了,当年的事,不怨你的。”
林红梅羞愧地低下了头,当年或许是她身不由己,可这十五年来,自己却没有真正用心找过这个被送出去的女儿。
“是的,是的……都是妈妈不好!”林红梅泪流满面着,松开女儿的手,看着护士将她推进了手术室。
“妈妈会等着你的……”林红梅对着手术室的大门大喊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林红梅在手术室门口坐立难安。
林红梅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林红梅看看电话,是货运部的司机李师傅打过来的,林红梅心神不安地接起了电话。
“林姐,老板开车送货时,再高速路上出车祸了……人没了。”
林红梅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像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她晃了晃,勉强扶住了走廊上的一把靠椅。“不是你开车的吗?出了什么事了?”
这些年来,货运部的生意好起来之后,张军就不跑车了,货运部里招聘了三个大车司机,张军真正当起了老板。
“张总说家里急需用钱,就自己也开始跑车了……这次又拉了一车钢圈……”
林红梅手机掉到了地上,她呆呆地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红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护士神情凝重地说:“病人手术途中出现了大出血,你们谁是亲属……快点,病人需要输血。”
王思雨的养父母急忙冲了过来,说:“我是家属,我是家属,快用我的血……”
林红梅强打起精神,也上前挽起袖子,说:“我是病人的亲生母亲。”
护士一边走,一边说:“都过来吧,要抽血化验一下。”
林红梅浑浑噩噩着跟进了护士站,护士站里,林红梅看着一脸不安的王思雨的养父母,她的一颗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林红梅和王思雨的血型并不匹配。那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林红梅惊怒交加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思雨的手术有惊无险,手术很成功。
而林红梅则掉进了地狱里,为了给王思雨筹够医疗费,自己的丈夫一心想多挣点钱,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
林红梅躺在医院里,死的心都有了。
王思雨的父母来看了她两次,林红梅都一言不发。林红梅在医院躺了三天后,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林红梅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她强打着精神,下了地。
林红梅的家人替她办理了出院手续,走到医院门口时,林红梅看着迎面走来的一个老太太突然愣住了。
王思雨局促不安地坐在轮椅上,老太太推着轮椅,满脸的褶子,尴尬地对着林红梅笑笑。
“妈……”王思雨叫了一声。
林红梅则过头去,不看她。
老太太再次尴尬一笑,说:“红梅,你也不要怨恨思雨,她都不知道的……要怪就怪我这个老东西,是我鬼迷心窍,我知道你想找你女儿,我家思雨刚好和你女儿同岁,她又得了这样的病,我才骗了你……”
“她是你的孙女?”林红梅转过头来。
王姨再次尴尬苦笑着点头。
“那我女儿呢?当年你到底把她送给了谁?”
王姨越发尴尬了:“当年我知道我们隔壁村有个人贩子,我把你女儿交给了她……见到你那天,我后来又去打听了……那个人贩子上面还有二道贩子,三道贩子……你女儿现在,真的不知道去那了。”
林红梅再次摇摇晃晃,她强压下心底的愤怒,说:“你等着吧!我要去报警,我要送你去监狱!”
王姨一脸落寞,说:“当年的事,你说的清吗?不是我把你女儿抱走,你知道她会怎么样吗?她还不是会被你前面那个男人送人,说不定被溺死在了马桶里呢!”
林红梅捂着额头,张口结舌。确实当年老家那里,刚出生的女婴被送人的,被遗弃在路边的事,屡见不鲜。
林红梅无言以对。她厌恶地再次盯了王姨一眼,她已经分不清,这个老太太到底是自己的恩人,还是仇人。
林红梅转身离开时,王思雨又在她身后唤了声“妈妈”。
林红梅愣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5
时间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
曾经的伤痛都已经结痂,林红梅也步入了中年,不再悲春伤秋。
那天林红梅去店里打理生意,刚刚开门不久,就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纤细又瘦小,一张白静的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笑,她看着正忙着盘货的林红梅,眼睛里就升起了水雾。
“你好!请问你是要托运货物吗?”林红梅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孩。
女孩笑了笑,对着林红梅鞠了一个躬,说:“妈妈!你想不起我来了吗?”
林红梅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看了许久,才试探着问:“你是王思雨?”
王思雨笑笑,上前挽住林红梅的胳膊。“是我啊!我来看您了!”
林红梅心里有无数思绪翻过,爱恨交织,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曾经的女儿。
“妈妈,我来看您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林红梅看着王思雨,想不到当年那个胆怯又害羞的小姑娘,现在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样子。她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了。
王思雨继续笑着说:“我找到妹妹了啊,我这次过来就是带您去见她的。”
“妹妹?”
“就是您当年送出去的那个女儿啊!奶奶后来找了好多年,奶奶去世的时候还拜托我,让我一定要替您找到她……我上大学的时候,参加了一个社团,专门寻找被拐卖的儿童。就在前不久,终于有消息了,我和妹妹还电话联系过……这次我来找您,就是带您去和妹妹团圆。”
林红梅突然紧张起来,她手忙脚乱着,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先干什么好。
“走吧!我男朋友开车过来的,车就在门口……”王思雨对着身后马路边的一辆车挥挥手,车里一个男孩露出一张笑脸来,对着林红梅笑了笑。
林红梅震惊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了起来。这突然到来的消息,让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要去相认吗?二十五年了,她该有了自己的生活了吧?她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林红梅一瞬间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王思雨拉着林红梅的胳膊,晃着,说:“您难道不想见她吗?”
“要不然,偷偷的去看一眼吧?就偷偷看一眼?”林红梅突然又有些胆怯。
王思雨已经长得很高了,虽然还有点羞涩,但她努力在林红梅面前表现的落落大方。
三个人开着车,上了高速,地方也不远。林红梅的女儿现在生活的城市,从这里开车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一路上,王思雨一直努力地讨好着林红梅,林红梅初时,还有些不适应。想到当年医院里发生的一幕幕,林红梅心里一时间又五味杂陈。
“妈妈,您是不是还在怨恨当年我奶奶和父母他们骗了您?”
要说不恨,那是假的。林红梅看着王思雨一副刻意讨好自己的神情,她又想到了当年那个躺在病床上瘦瘦弱弱的小女孩,想到了,在手术室门口,自己拉着她的手时,她怯生生地说“妈妈!我怕!”
林红梅把王思雨的手再次拉起来,轻轻贴在脸颊上。
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落下。(完)
#记录时光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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