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花鞋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2-06 01:20 被阅读0次

    《神仙也是人在做》四十六集

    “那猴先生拿到了张神仙的《目镜书》了?”

    我倚靠在青龙山顶道观密室里的长条桌前,手里紧紧擒住那只土陶碗。看着眼前戴着高高道冠的女法师像一尊古代遗留下来的塑像,那暗红色的道袍似乎落下了一层厚重的风霜。如果不是那近乎用玉石雕刻出来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真的以为自己置身于一处远古遗留下来的洞穴之中。

    长嘴铜壶已经没有了温度,枯枝一样的“茶叶”没有水的浸润,正慢慢地缩小着身子。喉咙里缓缓涌起的干涩,以及四周了无声气的静寂,让我渐渐恐惧起来。我努力地张开嘴,大声对近在咫尺的法师说,吐出来的声音却如同蚊蝇。

    “哎——”

    似乎又过了一万年,女法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头转过来,用鼻翼上方的那顶玄色道冠正对着我。道冠真像一架最先进的摄像机,把我的魂魄都摄了进去。

    “喝吧。”

    我正惊魂未定,法师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还来不及低头,一股伴随着蜂蜜的清香味道,已经飘进我的鼻腔。

    习惯了法师的“神出鬼没”,我默默地端起土陶碗,大口啜吸了一口这甜洌的甘露,想把法师刚才给我讲解的关于猴先生的所有故事吞咽进肚子里去。

    “张神仙和他儿子张神汉,真是一个是神仙,一个是俗汉。”

    法师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一张一合,举手投足晏然自若。要不是脖子上那有皱褶的皮肤,我真要把这位身型、声音都极美的女性当成一位窈窕妙龄女子。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不是……”

    我有些迟疑。

    按理说张家也算大户人家,这张神汉再俗也不至于做太多伤天害理的事?

    “知子莫若父。”法师喝了一口茶,委婉动听的声音里一股悲戚悄然掺和进来:“张神仙在茶室里和猴先生倾心畅谈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己卧室传来一声异响,马上站起身追了出去,却看见自己的儿子张神汉远去的身影。进到卧室,看床下锁着的箱子已被撬开一条缝,一本手抄的书卷被扯了出来……”

    “这就是《目镜书》?”

    我迫不及待地问。

    “对。”法师反倒安静下来,接着慢慢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原来,张神汉看他爹和猴先生关在茶室里久久未出,再联想到平日里自己的胡作非为和老爹对自己的横眉冷眼,特别是今天突然出现在家里的这位像树干一样高的人居然有那么多的奇招妙术,不是天赋异禀,就是得到了神仙真传。自己老子既然和他一见如故,肯定会对他有所托。家中要托之事,最重要的莫过于把祖传宝书传承于他。

    这本祖传宝书自己见过,但是被老头子像婴儿一样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快速翻了一遍让自己看的。

    只凭自己眼疾心快记下的几个小法术,也然可以让人被迷得神魂出窍自觉脱光衣服,诸如在门前池塘暗插木桩练“水上轻功”、餐厅与厨房的墙上借橱柜作暗道传递菜肴这些玩意儿,真是不值一提的小把戏。难怪祖上先人可以凭借此书跻身朝廷,还得到皇帝亲自授匾!自己真把这本祖传宝书看透学透,那世间荣华富贵岂不是会享受不尽?

    自己随父在外游历多年,也单独操作过不少大科仪小法事,但父亲总是说自己不务正业。也是,年轻时自己是利用法术把父亲小妾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个精光,但谁个晓得那妖艳妇人是自己小妈?再说,有本事不用,就像有钱不用、有饭不吃,这跟傻子有什么区别?

    不管怎样,我张家的东西就是张家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手肘往外拐的老东西把宝书传给外人!你既然不传承予我,那我何不如先下手为强?

    只可恨,老家伙那藏书的箱子关卡重重,眼看已经摸到了那本祖传宝书,哪晓得箱子竟然发出响动!顺手扯了几页出来,张神汉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就在大家以为张神汉只是在外躲避数日,仍然会像从前一样自己乖乖回到家里时,拐羊湾出大事了。

    先是有人报告保长,说是埋在进入拐羊湾路口那个土坡上的红花女的坟被人撬开。接着又有人来报告,说是埋在坟里的红花女变成石头人了!洗心革面的保长被惊得目瞪口呆。

    最后竟然有人来报告“变成石头人的红花女”跑到青龙山道观去了,因为拐羊湾”变成石头人的红花女“脚上的绣花鞋,高高挂在了青龙山道观的飞檐斗栱上”!

    保长由几个人扶着,扑爬跟斗来到拐羊湾那道高大巍峨的石砌牌坊下,再上到土坡去,红花女墓地砌的石条,被人掀泥条子一样,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像被扒开的耗子洞暴露无遗的坟坑里,赫然躺着一个模似红花女身型的石头人。保长睁大眼睛,惊讶地看见那套了紫红色长袍的石头人跟活眉活眼的红花女一模一样。只是紫红色长袍已经被撕开,像被人故意骚扰强暴过了。没有眼珠的眼眶只是两个黑洞,不知为什么,肚子上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划痕。已经有些歪斜的头部,可以看见后脑勺凹进去一个洞。再看那双光洁的石脚上,空空如也,那双传说中被破坟而出的红花女磨穿了鞋底的绣花鞋,居然不翼而飞!

    天啦,十多年过去了,难道被自己砸死然后又开肠破肚的红花女真的修炼得道,用石头置换了真身,去嫘祖故里的青龙山上做了神仙?!

    保长首先想到的是十多年前来拐羊湾帮忙重埋红花女的胡子神仙侯先生。但自己这十多年来一直谨记着法术娴熟的侯先生的教诲,再也不敢作恶造次。扶助拐羊湾的乡民养羊,薅了羊毛卖钱之后,不但帮红花女的兄弟娶了婆娘安了家,还年年给青龙山的道观送钱去。那青龙山道观能从山下修到山上,除了县太爷的帮助,自己也是功不可没。既然自己没再做亏心事,神仙爷爷侯先生肯定不会来为难自己。再说,挖坟暴尸这样可恶至极的事,哪是侯先生那样的人会干的?

    想到这里,保长眉头一皱,马上做出安排:派人去盐亭县城通知县太爷,再喊人守住被刨开的红花女坟墓,自己带着几个人飞叉叉地朝青龙山赶去。

    保长要看看那双绣花鞋,是不是真的去找到了它的主人。

    看见那双鞋面崭新鞋底破洞的绣花鞋高高飘扬在道观斗栱上,像一对招魂的红色灵幡在山风中哭泣,道观门口有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玄青色圆顶帽子的中年男人,嘴里衔着一根像蛇一样长长的狗尾巴草,保长顿时有些不安起来。

    “你是拐羊湾的保长?”

    圆顶帽下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朝保长透出得意的笑。

    那根狗尾巴草像一柄利剑直指保长的眉心,保长身子踉跄一下,两只手像被施了符法,僵硬地定在半空。死鱼眼珠子露出一片白,斜着盯在圆顶帽上面愤怒的飞檐上。挂在飞檐斗拱上的绣花鞋牢牢地牵住了保长的目光,保长如同施了定身法,整个人纹丝不动。

    “十多年前,你把妖怪用石头砸死,又把人家开膛破肚,这下妖怪和魔鬼勾搭上了,修炼成邪道了。你今天不把这邪道剐皮抽筋,你就要替她去死!”

    保长愣愣地看着一抹笑意随着圆顶帽下的狗尾巴草荡漾开来,再听那高深莫测的声音里充满了凶狠,圆顶帽分明就说的是红花女呀!霎时,保长只觉得裤裆里一热,一股尿臊味传进自己的鼻子。

    “嘿嘿嘿,你这泡骚尿来得正好!”圆顶帽朝着保长移过来,那根狗尾巴草杵在保长的鼻翼上:“去,把藏在道观的瞎婊子给老子拉出来,脱了她的衣服,再来一次开膛破肚!”

    “啊——救——命——啊——”

    保长的魂似乎被那根狗尾巴草戳了回来,大叫一声,正要回头去招呼跟着自己来的那几个人,却被圆顶帽伸出的几根爪子扯住,一把扔到了道观房顶的飞檐斗栱下面。

    张牙舞爪的保长,一双僵硬的手正好抓住那双鞋底破洞的绣花鞋。

    “拿了那破鞋,使劲敲打斗栱,邪道就会自己出来。”圆顶帽略微往上,那根狗尾巴草朝着天,就要投掷过来。

    “红、花、女……红、花、女、鬼、的、鞋、子……她……她、她、活、了?!”保长的手爪子就像碰到了一条要找他报仇雪恨的蛇,赶紧甩开在风中荡过来的绣花鞋,身子一软,屁眼里“啵儿”几声,臭气之后就有秽物飙了出来。

    保长的身子打摆子样不停地颤抖,眼看就要从陡峭的房顶摔落下来,一根柏树枝忽然从道观旁边的山坡上伸过来,拦住保长的身子。

    “混账东西,看符!”

    一声清脆的厉喝声投掷进圆顶帽笼罩着的耳朵,一张黄纸飞过来,粘住了那张衔着狗尾巴草的嘴。

    “嘘——嘘——”

    几乎是在黄纸飞过来的同时,圆顶帽已经腾空而起,在半天空中盘旋,尖利的“嘘”声中,圆顶帽下面竟然喷射出一股半蓝半紫、中间却是黄色的火焰,凶猛地朝道观木质斗栱扑去。

    道观里立时升起无数水柱,把已经点燃的斗栱浇灭。

    但玄青色的圆顶帽长了眼睛一样,又飞向别处,继续喷射出怪火。

    道观里的水柱跟着也追了过去,紧咬着怪火缠斗。

    青龙山道观瞬间被烟火笼罩,水火像着了魔一样,在房顶上滚来滚去撕打。青灰的瓦片变成黑色,木质的斗栱燃起又被水浇灭,浇灭了又被怪火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像在炒豆子,又像死了人在放火炮。阵阵腾空而出的火蛇被水柱喷熄,又在其他地方冒出来。

    数条水柱追撵着火蛇,从被点燃的房顶,追撵到在空中胡乱喷火的圆顶帽,慢慢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保长在烟火四起的房顶上,虽然吓得鬼哭狼嚎,但却居高临下,不时连指带画地指引着道观里蹿出的水柱去浇火。

    没有圆顶帽遮盖的中年人,捞起长衫遮住额头,嘴巴上的黄纸愈来愈紧,一道红色的符像一把锁,在黄纸上慢慢合拢,长衫汉子脸上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眼见始终点燃不了房子,长衫汉子忽然招手收回圆顶帽,边往道观里跑去,边把帽子朝着道观门口摇晃,一股股怪火又像一条条火蛇直扑进道观。

    房顶上的水柱突然减少,道观里传来一阵阵尖叫,几个被烧破了道袍的女道,惊慌失措地逃出门来,在长衫汉子疯狂大笑声中,狼狈不堪拉扯着破了的道袍,慌里慌张遮掩着露出来的肌肤。

    但长衫汉子偏偏要将圆顶帽对准道姑们,把怪火上下左右不停地在道姑身上扫射。

    突然,有一个女道不顾一切,带着满身火焰直接朝长衫汉子扑去。

    那长衫汉子一下子慌了神,手忙脚乱把圆顶帽扣在冲过来的女道头上。女道不但盘在头上的头发被烧光,身上的道袍立时烧成灰烬,光溜溜的身体几成黑炭,再也寸步难行。

    随着女道野兽般的哀嚎,道观里一股带着血腥味道的浅红色水柱,朝着像疯子一样的长衫汉子的眼睛射去,长衫汉子慌忙抢过圆顶帽,帽子里的火离开身体扭曲的女道,又朝着房顶射去。

    这道观屋顶不像房顶,没有青瓦的遮盖,暴露出来的瓦檐马上燃烧起来。

    房顶上魂飞魄散的保长,眼看着道观大殿被鱼死网破的长衫汉子用圆顶帽里的怪火烧塌下去一只角,自己就要葬身火海之中,更加像马上就要被宰杀的骡驴,拼命地大喊大叫。

    长衫汉子面露狰狞,像亡命的野兽,一步一步逼进道观,被符锁住的口腔里发出凶恶的“呜呜”声,手里端着的圆顶帽喷射出的火肆无忌惮地扫荡着道观。大殿里的塑像被房顶上掉下来的碎瓦断檐砸得“噼啪”作响,道观像一座被攻陷的城堡,四周的木墙已经着火,到处一片狼籍。那股浅红色的水柱逐渐势弱,颜色越来越红,对长衫汉子几乎没有威胁。

    突然,青龙山顶一阵狂风扫过,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老虎纵身一跃,从被惊呆了的保长头上掠过,直接把站在道观门口洋洋得意的长衫汉子扑倒在地。

    汉子手上的圆顶帽随着主人倒地,脱离了掌握,在道观地上乱蹿起来。又蓝又紫又黄的怪火,把道观房的大门点燃,那挂在斗栱之上的绣花鞋,已经被浓浓大火包裹起来。

    正要一口去咬汉子喉咙的老虎,背上长了眼睛似的,尖利的爪子放开汉子,在地上一撑,转身一跃,蹿上房顶,把那着火了的绣花鞋衔在嘴里,再用一只爪子提着保长的衣领,复又飞身跳了下来。

    道观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暗红色道袍、头戴玄色五岳冠,看不见眼睛身形瘦高的女道长,奇怪的是那道袍位于肚脐处的地方,破开一个洞来,白色肌肤镶边的洞孔之中,正源源不断地喷出带腥味的血红色水柱。

    老虎放了保长,匍匐在地,两只前爪伸出,做出双手合十状,带着斑斓“王”字纹路的额头向着女道长,作揖磕头拜了三拜。再把口中的红色绣花鞋整齐地放在地上,然后长啸一声,飞起来在道观顶上盘旋。着火的道观风停火住,愈合伤口一样慢慢恢复如初。女道长肚脐上的洞孔也自然愈合,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疤痕。

    道观里一片死寂。

    “这长衫汉子是张神汉?”

    法师睡着了一样,端坐在长条桌前,好久没有出声,我心里有一丝担忧,忍不住问道。

    本来我还想再问一句:“那位肚脐眼里喷水的女道长,是不是您?”但我忐忑了片刻,还是没问。

    法师如梦初醒,点点头:“是。”

    “他要用这双绣花鞋来制造一个事实,证明猴先生和红花女勾搭,把猴先生逼上绝路;再利用‘邪道’的名义,把青龙山的道观焚毁灭迹。”法师继续说。

    我开始疑惑起来:“青龙山的道观和猴先生有什么关系?”

    “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那时已经在猴先生的计划下,开始实施了。”法师庄严地说。

    “猴先生是科学家?”我刚才看见藏在青龙山道观里密室里那些奇怪的东西,可能就是猴先生用来搞科学试验的?而法师是猴先生的管家,或者秘书,甚而至于是合伙人。

    “不,猴先生是具有好奇心的普通人,只不过他希望用自己证明过的东西为人们带来福利。”法师的语气里充满自豪。

    “老虎的事……”我的好奇心被勾起。

    “还记得猴先生在剑门关擒虎救人的事吗?”法师问我。

    我当然记得,这只老虎就是那只猴先生放走的吃人的老虎吗?

    “看来动物也知道报恩,比有些人强多了。”我感概地说。

    法师身子颤抖了一下,长条桌上细长的手指要插进装着茶水的土陶碗里,胸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有些人只是披了一张人皮具备动物的本能,根本就不是人!”

    我正想说话,法师用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说:“猴先生的儿子元儿,被张神汉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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