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第四十七章

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四十七章

那颗大槐树还挺立在院落的一角，黑黢黢的树干上一片绿叶也没有，地上的树叶厚厚地围成一圈，变色腐烂后又被新的树叶覆盖。每年冬天，大槐树都会掉光全部树叶，光秃秃地熬过一个寒冬，到了春天又开出鲜嫩的枝叶。阿婆以前常说：“这槐树在攒劲呢，叶子掉光了，才有力气等着开春呢！”

土豆在院子里欢快地转悠，在杂草丛中寻找它熟悉的味道。没过一会儿，院坝边的小路上传来一阵憨憨的声音：“嘿嘿嘿……土豆……来来来！”土豆听到喊声，转头窜了过去，围着喊它的人打转转、直叫唤。

黑娃扛着一把锄头正在路边逗土豆玩，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牛仔服，胳膊肘上还破了个大洞，看到我走过去对我笑个不停。

“黑娃哥，你去地里拾掇庄稼啊？”眼前这个已很多年未曾见面的同村大哥，还是那么招人喜欢，我和他热情地打着招呼。

“哦哦……是啊。你……说话咋不结巴啦！嘿嘿嘿……”黑娃憨憨地对着我笑，话还没说完又逗土豆玩去了。

“我可不是结巴……都是跟着你们学的……”我学着小时候结巴说话的样子，惹得黑娃又是一阵憨憨的狂笑。

“不和你说了……要去地里干活啦！”黑娃捡起地上的锄头，哼着小曲向山梁上走去，土豆跟着他跑出去好远。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有说有笑的背影，那是一幅完全融合在山村里的剪影画，和谐而又安宁。黑娃虽然是个“傻子”，可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幸福的“傻子”。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他有伤心难过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有活的时候就跟着卖力地干，没活干的时候就在山村里逗逗这家的狗，那家的鸡，村子里的家禽都成了他的好朋友。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在山梁上干活的时候他经常忘记了自我，扯着嗓子唱起歌曲来，悠扬的声音能传遍山村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不管是地里干活的男人，家里烧饭的女人，还是学堂里的娃娃，听到这歌声就知道黑娃又在放飞自我了。

老屋有些时间没人住了，窗边一张掉漆厉害的书桌上落满了灰尘，家里的一扇落地镜灰蒙蒙的，站在跟前也看不清自己。床头柜上的花瓶里那束塑料花被包裹着，散开后上面竟一尘不染，鲜艳的像刚从流水线上制造出来一般。我呆呆地看着塑料花，平静地回忆着与母亲最后的人生交集。

我把那支塑料花拿在手里，轻轻地触摸花朵，思想置身于母亲的身体中，试图探寻她生命最后一刻的内心世界。我看到他对哥哥说：“超超啊，那个修车铺要好好干，你虽然没念多少书，可行行中状元，干好了这也是个事业。还有，现在家里你就是顶梁柱了，要担起责任，照顾好这个家……”母亲又想起了什么，对张超说：“李霞是个好姑娘，早点成亲，有个家就好了……”

在恍惚中又看到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越越啊，你从小体质弱又不爱说话，不像你哥那样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既然你能念进去书，还是多上点学好……”她想了想又说：“不管干啥，只要自己活得好，觉得值了就行……”

山村里虽然早已通了电灯，但停电还是常有的事。我正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想着心事，突然屋子里的电灯熄灭了，土豆从外面窜进来，发出一阵“旺旺旺”的叫声。我摸着它的头说：“又停电了，我来找找有没有蜡烛。”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摸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盏煤油灯，点亮后一束温暖的光充满了房间。

那还是小时候我用过的一盏煤油灯，用过的墨水瓶盖上穿了一个孔，用棉花捻成一条长长的捻子穿过瓶盖，浸到煤油中，火柴点亮的一刻，火苗窜起来好高，上面冒着黑黑的烟。小时候，我经常在这盏煤油灯下看书学习，那股煤油的味道与学校里新发的书本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最早的记忆。每天早晨起床后，鼻孔里是黑黑的一团污垢，母亲要用水清洗两遍才肯让我去学校见人。

母亲在的时候总是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小学的书本和作业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子最里面。我翻出来，坐在桌子前，借着煤油灯摇曳的光亮，在书页的翻动中回到了从前，不知不觉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迷失过自己，那一刻在散发着煤油味的灯光下，似乎又听到了内心的声音。我想起了家人，也想起了朱老师、康师傅、王顺、小敏，还有陈凯、小毛、铁柱……一连串的人在记忆中涌现，不同的生活片段交织在一起，最后停留在李晓云那爽朗的笑声中以及那无数次出现在想象中的大学生活里。

过了一会儿，又通电了。我站在落地镜前，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浮灰，看到了镜子中清晰的脸。是的，擦去心灵上的灰尘，抛开心中的羁绊，镜中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青年。我体会到读书不是为了别人的期待，也不是为了幼稚的虚荣，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渴望，想找到更好的自己。

当然，读书并不是唯一的道路，我看到张超在修车铺里过的照样很好，生意越做越大，日子很有奔头；小毛在部队和公安局混的风生水起，很快又要升官了；康师傅在工厂里照样是难得的技术人才，小敏和王顺也在打打闹闹中为人父母了；连黑娃都在山梁上唱着歌高兴地干活……他们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坦然走在人生的大道上，这也是一种幸福。

我想起了林肯的一句名言：当我做得好的时候，感觉便好；当我做得不好时，感觉很糟。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曾选择过一条道路，但没走多远就感觉很糟。那一晚，站在镜子前决定复读的时候，我却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