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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沟村的庙墕坡上,吴羽几乎是爬到了长满谷子的地畔上。谷子地不大,只有两垧,在一个向阳的山峁上。这是公元一九八二年吴家沟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大队分给吴浩家自留地中的一块儿。算是一块儿能长庄稼的好地。
吴浩用“白”毛巾擦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汗水没了,污渍却留在了一张“包公脸”上。黄土地上劳动的人民,不分男女老少,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活的?他撂下了锄头,直了直疲惫的腰身,一边摘掉头顶上发黄发白的旧草帽在胸前忽闪着,一边对同样是疲惫至极的妻子说:“兵儿他妈,娃娃送饭来了,快放下锄头吃饭走吧。”
白翠翠也把发光发亮的锄头片轻轻地压在了干巴巴的谷子地行距中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她以手挡在眉头上,望向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对吴羽他爸说:“这老天爷,一股劲儿地晒,什么时候才能给咱下一点儿雨水呀?”
吴浩用草帽子不住气地往脖子里扇风,边往地畔走,边回答妻子:“再不下雨,这满地的谷子就白抽穗了。”
被太阳长时间地曝晒,吴浩的脸上、胳膊上和挽起裤管露出来的小腿上,全都变成了又红又黑的红棕色。只有穿着“二股筋”背心的肩膀头,因为身体的扭动偶尔会露出遮挡住阳光照射的两道雪白的肌肤来。
白翠翠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齐耳的短发前露出一张和吴浩同样是红棕色的脸庞。只有微笑时干裂的嘴唇间才露出上下两排齐格整整、白格生生的漂亮牙齿。
母亲的笑容永远都是娇美的,也是温暖和亲切的!在少年吴羽的心里,母亲的面庞上哪怕是露出来一丝丝笑容,那也会感染给他一整天的欢乐情绪。母亲的那一双长着长长睫毛的大花眼,只要看上一眼,明亮的眸子里就会散发出令人无限依赖的温暖。那是一对影响全家大小人口喜怒哀乐的晴雨表啊。
白翠翠随手拍打了几下粘在蓝色的卡直筒裤膝盖和后腚上的泥土,向丈夫和儿子站着的地畔边走了过来。接过丈夫双手递来的饭罐,轻轻地放在土地上,又用长筷在里面搅和了几下,把筷子递给了丈夫,往地上的洋瓷碗里倒稀饭。放下饭罐的当儿,白翠翠顺手在儿子吴羽那乌黑浓密的头发上亲昵地摩挲了两下。三个人都裂开嘴憨厚地笑了。
吴羽紧挨在母亲的身边坐下来,他多想像小时候那样依偎进母亲的怀里,去亲近那博大而温暖的母爱。可是现在不行了,吴羽长成了一个大男孩。他的内心里本能地滋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男子汉情愫——自觉不自觉地与女性拉开了距离——那种传统的男女之间的距离——因为母亲也是女性啊。
吴羽正在从生理概念上朦朦胧胧地往一个小男人的方向上发育着,那种既依赖又排斥的矛盾心理,被一种传统的“男女授受不亲”的反应自然不自然地煎熬着、修塑着。就像一个女孩子遇到了开心快乐的事情天生就会自觉不自觉地以手捂嘴那样——“笑不露齿”。
吴浩把一个玉米面窝窝头掰成了两瓣,一半递给了妻子白翠翠,一半留在了自己的手里。俩人吃一口窝窝头喝一口稀饭、就一口沙盖泡菜,嘴里都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食物。
看着父亲和母亲吃饭的样子,再一次勾起了吴羽肚子里的馋虫。他本能地往咽喉里咽下去一股口水。父亲和母亲在谷子地里顶着红杠杠的大太阳劳累了一个上午,确实饿极了。这么一点点饭食或许还不能完全满足他们那辘辘的饥肠。然而,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农民们家家户户都一样,找不到更多更好的粮食来充饥了。
吴羽迅速从土地上站起身来,懂事地对着父母说:“爸、妈,你们慢慢吃吧,我要到学校念书去了。”
吴浩放下手中只剩下小半碗豇豆小米稀饭的大洋瓷碗,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小块儿窝窝头,赶紧从坐着的土地上站起来,问儿子买练习本和钢笔墨水的钱都带上了吧?白翠翠也站起身来叫儿子路上要小心一点。夫妻俩都心想,这孩子咋就不能等到阴凉下来再去学校呢?
“兵儿,到了学校要多吃饭,可不敢嫌饭不好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服脏了下次拿回家来,妈给你洗!”
这位善良的母亲是怕自己的儿子因为洗衣服而耽误了学习的时间哩。
吴羽早已跳下了谷子地畔,远远地回应了母亲一声:“妈,我知道了!”而后,继续顶着红杠杠的大太阳往学校去的黄土大路上走。
母亲的话再多,吴羽也是百听不厌的。他打心里喜欢母亲乖哄幼小的弟弟和妹妹时的语调,言语中充满了无限的关切与疼爱——在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乖哄自己的。这一点,吴羽的心里是十分肯定、清楚的。他知道母亲还会说,到了学校不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争吵,遇事要多礼让着点儿,出门在外以学习为主,一定要多听老师的话……
吴羽已经走远了,他什么也听不清了,他要急赶着回到学校去。
步行了十五里山路,吴羽汗流浃背地来到了牛栏川初级中学的学校大门口,正好遇见了同班同学广兵和林平。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英语课本书,正准备往学校背后的白杨树林里走。广兵和林平也看到了走进学校大门里来的吴羽,他俩异口同声地问道:“吴羽,你也这么早就回来了?快回去拿书吧,咱们一起到树林里背书去。”
林子里的气温相对于黄土大路上来说,要凉快一些。
吴羽抹了一把额头上淌出来的汗珠子,感觉黏糊糊的,赶忙回应道:“嗯,你俩先去吧,等我把东西放进宿舍里,拿上书马上就出来。”
脚下一使劲儿,吴羽飞快地往教室对面的一排石窑洞跑。
俱兵正在窑洞里的宿舍炕沿上蹲着,整理他那没有上过油漆的白茬子储物柜里的东西。吴羽很友好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你也回来了?
俱兵家距离牛栏川中学比较远点儿,要翻过好几架大山,钻过两条深沟才能走到通往乡政府的大公路上来。他们那个大队在牛栏川乡中心小学和中学里念书的娃娃最多,一路上十几个高矮不一的孩子有说有笑、追逐打闹,倒也不觉得枯燥乏味,路就显得没有那么漫长了。只是遇上了这种红杠杠的大热天,顶着毒辣辣的大太阳行走在山梁上,一个个稚嫩的小脸蛋都被晒成了秋天那红扑扑的小苹果。
上晚自习前,俱兵、广兵、振兵、林平、振荣和吴羽等同一个宿舍里的十二名同学都齐聚在窑洞里的大炕上。他们从清一色的白茬子储物柜里抖露出从各自家里拿来的吃食,一一展示给大家。有拿炒黄豆、炒玉米花的,也有拿油炸麻花的,还有用铝合金饭盒装来了猪肉熬酸菜的,只有极个别家里条件好的的同学才用油布纸包一提兜炸鸡蛋泡泡。同学们多数都带着一罐头瓶猪油煎辣子。大家都很友好、很有秩序地最先分享掉最好吃的炸鸡蛋泡泡。由于人多,分到每个人手中的鸡蛋泡泡也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但这也是很多孩子在逢年过节时才可以享受到的美食啊!能够品尝一两个也就心满意足啦。
宿舍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谁拿来的猪油煎辣子,大家都存放在小组长俱兵那里。每天午饭和晚饭开饭时紧着先吃一个人的,等一瓶吃完了,再开始吃下一瓶。这样轮流着吃就不会产生浪费。有个别家里太困难的同学即使没有拿来猪油煎辣子,小组长俱兵也会在开饭时一次不落地分给他一调羹儿(小勺)。大家把猪油煎辣子放进滚烫的土豆糊糊里一搅和,拌着黄米捞饭吃。对于那个年代的饥饿的孩子们来说,那味道也是香喷喷的嘞!
是啊,为什么说同学情深?在那张洁白的心灵纸页上最初写上去的两个大字就是同学。恰同学少年嘛!
在学校的大灶上,同学们吃的米饭都是用糜子脱壳后变成的黄米,集体交到学校的粮库里,被炊事员倒进了沸腾的大水锅里煮熟,再用特制的大笊篱把它们捞出来,就成了香喷喷的黄米捞饭了。
由于每一个学生的家境状况不一样,交到学校里来的黄米的新旧程度也不一样。所以,米仓里的米虫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无法筛检的地步。加之做饭的大师傅们嫌麻烦,就把黄米倒进一个大铁锅里用冷水淘两遍,而后直接就倒进沸水锅里往熟煮。只是在那一大笸箩黄米捞饭里,米虫子一个个鼓胀着白白胖胖的身条,多少有点儿瘆人。难怪学生大灶上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伙房。分到洋瓷钵子里的黄米捞饭尽管有很多白白胖胖的米虫子,的确影响食欲,那也得眼睁睁地看着把它们从钵子里挑拣出去,而后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饭菜全部吃进肚子里。否则,人人都懂得——挨饿吧!
有那些幽默的同学端着饭碗站到伙房门前的大碳堆上大声调侃:“我们的饭菜里顿顿有肉吃啊!”
至于菜嘛,是由每一个学生的家长准时、足量地把土豆和白菜送到学校里来,交给大灶上的伙食管理员。一般土豆居多,白菜只有等到夏、秋两季才能够送得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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