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要骑着白马,这样无论白天黑夜,我都能一眼望见他。
梦见马
大雪纷飞的时节,我来到北方的大城,拜访一位朋友。我还记得在冬天时,她的身上会散发寒梅的香气,皮肤有夹竹桃的苦涩,手脚上不可融化的冰凉。我敲门,门打开的时候,她睡眼朦胧,说:我正在做梦呢,没想到你来了。此时正是凌晨,天光未亮,万籁寂静,大雪后的夜空,星星像被冻结的雨点。
我说:接到你的消息后,我就坐火车过来了。
她换好衣服,但依然披头散发,陪我在客厅坐下。
我问她:你梦到什么了?
她略微沉默,开启嘴唇:梦见马。
那时候我正在读弗洛伊德,兼读荣格,自以为得道,不知天高地厚——追问道:给我讲讲,是一匹什么样的马?
她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回忆和述说:我梦见去高原旅行——
那是一场我渴望已久,准备已久的旅行,但它突然间自己就来到了,我好像乘坐一阵跨越地平线的无形的风,没有任何过渡,一下子就来到高原。高原的天很蓝,很近,似乎触手可及,景色很美,风是凉的,草是绿的,阳光充足,空气稀薄而透明。正是春天,我看见连绵起伏、一望无际的草原。我走到一片湖水边上,湖水清澈,水波荡漾,岸边有白色、紫色、黄色的小花,一直延伸到水底下,随着水波轻轻摇动。这景色好似天堂。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只有天、地、风,与我。我发现自己现在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但是我只想慢慢地往高原的深处行走,继续探索那未知的天地。然而后面的路难走起来,我在起伏不平的石子路上艰难跋涉,尖尖的石子儿刺着我的脚。我记得自己很疲惫。
我问:这是一场你一个人的旅行吗?
她说:是的。是我一个人的旅行,正如我还没成行时所期待的那样,一个人,去高远的地方,去神秘和危险的远方。不知道走了多远,我看见树,河流,动物,还有盘桓在山腰的云。这时,我遇见一个人,一个小女孩,穿着不知道哪个民族的衣服,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红扑扑的脸蛋,长相甜美。她站在一条小溪边,盯着我看,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她就像是一直在那儿等我一样。我与她一见如故,并且从她那里得到一个难以拒绝的邀请,去一座雪山上面的人家做客。我已经疲惫,我想这是现在的我所需要的。
她带路,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努力跟上她。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望见从前的我。山脚是黑色的,黑黝黝的整块的大石头,摸上去像冰冷的铁。过了半山腰之后,风开始变得猛烈起来,开始看见白雪。越往上走雪越厚,雪覆盖着山顶,山上是一片纯白色的世界。山很高,插入白云中,白云像一条哈达,围在山颈上。小路又窄又危险,有的地方几乎没有路,我们只能从大大小小的石头上翻过去。爬山的过程艰难,但是也充满乐趣,我知道自己离一直梦想的山顶越来越近了,而如果没有她,我将无法到达。我和她手牵着手,就像牵着小时候的自己,那种感觉很奇妙。她的手冰凉,但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我们攀登。
不知道过了多久——梦里的时间总是难以估算,我们终于到达山顶。在山顶上,空气冷得像刀,但却因稀薄而珍贵,我大口地喘气,头痛欲裂。但这里离太阳很近。太阳巨大,犹如一个火盆,在我们的头顶,就在云层上方一点点的地方燃烧,仿佛快要和我们平行。在别的任何地方,看不到这么巨大的太阳。阳光温暖,金色而耀眼。太阳光洒在山顶上,好像一个温暖的胸膛在拥抱一切,感觉不再那么冷了。
山顶是一块巨大的平地,四周都是万丈悬崖,只有一条上山的小路,就是刚才我们上来的那条。我看到一排排圆木搭建的,低矮、黑色的房子,建在悬崖边上。房屋的前面是平地,背面是悬崖。屋檐上,往下滴着正在融化的雪水。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看着我,对我笑。他们粗壮高大,穿着简单朴素的异族服装,有人走过来挽着我的手。我从没见过他们,但感觉放松,就像是和他们已经认识了数百年,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我突然想到:那位小姑娘呢?
她说:她回到人群中了,时而看到她,时而不见身影。但是我不担心她,这里是她的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手挽手,男女老少一起,围在篝火周围,开始跳舞。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和他们一起跳,还有模有样。过了好久,有人在院子里摆好宴席。一个长者招呼大家坐下。每个人都要喝酒,我也喝了酒。这里的男人很强悍,结实的肌肉上,皮肤散发黝黑的光彩,女人笑得灿烂又温柔。这里的女人全都服从男人。但是我却在一堆男人群中——男人们陪我喝酒,女人们在一旁微笑,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男人。我之前几乎从未喝过酒,但是在这里,我喝酒像喝水一样。这里的酒有一种浓郁的香甜味,像乳汁的味道。我们吃一种从未见过的野菜,大片的叶子,苦涩而清香。吃几种野兽的肉,拳头那么大块,拿在手上吃,到处弥漫着肉香味。人们都大碗地喝酒,喝高兴了就跳舞,肆无忌惮地笑。
吃饱了喝足了。一个男人站起来,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马,他和马的样子都威武极了。他骑马绕着场地跑了两圈,然后看我,围着我转,对着我笑,要把鞭子递给我。他的意思是要我像他一样,征服一匹马。但我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心里咚咚乱跳,知道自己不可能。
其他人都看着我,我心里知道逃不掉了。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一种力量在身后推动我,我踉踉跄跄,却还是上了马。我骑着它,小心翼翼,手攥着缰绳,腿夹得很紧,感受到它身体里传来的强烈的脉搏。马是雄壮和温暖的,像爱人;马是跳动的,和我的心跳一起振动;马是不安和危险的,像爱情。人只有在马背上的时候才能体会这一切,人的身体随着马的脚步开始跳动的时候,和与爱人在一起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开始欢呼,尖叫。我两股战战,却只能催马向前。马昂首挺胸,大声嘶叫,声裂山谷。马不满足只能绕着圈子,突然冲向我们来时的小路,洒蹄飞奔,从雪山上俯冲下来。路几乎是笔直的,狭窄得只有一条线,乱石嶙峋,两边尽是悬崖。马不管不顾,仿佛生命不是它自己的。马飞腾在空中,我感受到耳旁呼呼的风声,为了不摔下来,我只能紧紧地抱住它。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和快乐。恐惧和快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第一次同时拥有。马蹄每一次接触地面传来的嘚嘚声,都敲击在我的心房,让我的血脉一阵又一阵贲张。我睁开此前一直紧闭的眼,望着窄窄小路边深不见底的山谷,那里通向地心,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像一张嘴,随时要把我们吞噬。我提醒自己,尽量不去想深渊,但是不得不想,因为深渊也在想着我,从我第一眼看它的时候,它也看见我了。我听到地心在向我召唤。我突然领悟到,深渊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马的宿命;是酒的宿命,也是狂欢的宿命;是这次远行的宿命,也是埋藏在心底,此前一直未知的宿命。果然,马蹄一打滑,它纵身一跃,带着我一起向深渊坠落。奇怪的是,我们是慢慢下落的,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很轻,很慢,几乎没有重量,我还在马背上,但是不再颠簸了,我们作为一个整体,穿过云雾,穿过水汽,掠过悬崖边生长的树木,身边飞过山谷里的鸟……然后一瞬间,速度加快了,我们加速向深渊冲去,犹如坠入黑洞,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我被吓醒了。醒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汗水打湿了身体。我的心跳仿佛是在击鼓。
我说:你很勇敢。
她说:这只是梦。
我说:在梦里,你很勇敢,你上马了。你明知道那很危险。
她说:下落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属于自己了,全身只剩下灵魂,从未感受过那样的轻盈。然后突然加速坠落!我很害怕,闭上眼睛,不敢看,却一边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快感,仿佛从地心传来,我的全身都在颤抖。我害怕深渊,却又渴望深渊。害怕坠落,却又期待坠落。
我说:你很勇敢。你想挑战不可能的事情,你的内心一直渴望那件快乐,然而却是艰难的事情,那需要你内心的突破。那件事情能带给你不可思议的快乐。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不好意思地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单湿透了。
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和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想远行。而且我的脑海里还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买一匹马。我希望享受骑马的感觉,在马背上起伏颠簸,一往无前,世界都在脚下。这种愿望比拥有一辆车强烈得多。而我的丈夫只想追逐一辆更好的汽车。他对我的这种想法感到不屑,并且告诉我说,大城市里的交通规则也不允许一个人在马路上骑马。
你知道吗,我们每天经过的路叫马路,但是马路上不准骑马。她望着我,笑着对我说。
我也笑了。我问她:你骑过马吗?
她说:我骑过马。我记得我小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个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拿着一个相机,给小朋友拍照。两块钱,可以骑在马上照一张相。我害怕马会突然跑起来,但是有几个小朋友已经照完了,我也大着胆子试了试,负责拍照的大叔把我抱上马背,那是我唯一一次骑马的经历。我到现在还记得。骑马的经历很奇特。那个到处流浪给人照相的人,戴着一顶牛仔帽子,胡子拉杂,把我抱上马背,动作那么轻盈,就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他的皮肤和马一样,是枣红色的。他有一张枣红色的脸,枣红色的胸膛。
梦见塔
第二天早上,我和她在早餐桌上,她说:昨晚我梦见山。
我要她讲讲她的梦。
她说:我和我的朋友一起爬一座大山。我的朋友好像我的妈妈,既年轻又苍老,她一路上照顾我。山很高,很大,雄踞在平原上,苍凉,陡峭,荒无人烟。我们俩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中间经过了几个昼夜。山顶上一片荒芜,遍布青黑色的石头,石缝里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草,一片稍平的地方却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我记得这时候已经是夜晚,巨大的满月挂在半空,离我们特别近,银灰色的月光洒在山顶,洒在黑色的铁塔上,给大地染上了一层奶油似的光。我的朋友轻而易举地爬到铁塔顶端,在那儿发现一个游戏,只要闭上眼睛,可以从上面跳下来而不会摔死。这个游戏唯一的诀窍就是不能睁开眼睛。她不停地玩,爬上爬下,一边极力鼓励我也上去玩。我笨手笨脚,费了很大功夫,满头大汗,终于爬上铁塔了,却感到十分恐惧。我知道自己闭上眼睛跳下来就没事,但却不敢。我疑心这个游戏是否只属于她一个人,或者别人也能玩,但是我包含在其中吗?我真的也能玩吗?我的腿像面条一样软,身体在发抖,风吹过我的身体,仿佛在嘲笑我。我站在那里,欲哭无泪。
我安慰了她,说:那种时候,大概没有几个人敢吧。
她说:但是我很想跳下去,像我的好朋友所做的那样。她不断地跳下去,爬上来,好像这个游戏其乐无穷。而我,却一次都不敢跳。
我说:每个人是不一样的。这个朋友是你现实中的朋友吗?
她说:她是我的同学,大学时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她总是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我。有时候我觉得她像我的妈妈。
我想了一会儿,问她:你有恐高症吗?
她说:我没有。
我说:我有恐高症,换做是我,我也不敢往下跳,万一哪次出了差错呢。我想很多人都不敢跳。你的朋友一次差错也没有发生吗?
她说:一次也没有。但是我的内心里有隐隐的、邪恶的想法,我知道这样想很不对,但却抑制不住——我希望她出现差错,在跳下来的过程中抵御不住睁开眼睛的诱惑。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耻,却无法杜绝。最后,我就在这种耻辱和焦急中醒过来。
我问:那么,在梦里,最后发生了什么?
她说:我忘记了。
你跳下来了?
我忘记了。
你尿裤子了吗?
她呆呆地望着我。
我认为自己知道她这个梦的涵义,但却不能告诉她。我知道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只是自以为,也因此,我不能告诉她。
梦见书
早上,我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她说:又做梦了。
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必须想想办法了。看看你的眼袋。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试过各种方法了,但是还是要做梦。你说,人睡着之后,是不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我说:这要看我们怎么定义“自己”——也许恰好相反。人睡着了,真正的自己才浮出水面。
她说:可是梦里的事物为什么都那么奇怪?根本就不像是我的经历。
我问她:你昨晚梦到什么了?
她说:我走在大街上。时间不知道是未来的哪一天:头顶是黑色透明的天空,像黑色的水晶;黑色平整的路面上跑过黑色的汽车,无声无息,像一条条游泳的鱼;我看见街旁有黑色的房子,很少有门和窗户;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像一棵棵移动的树,或者说更像移动的雕像。我走在大街上,正准备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迎面走过来,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占据我全部的视线,递给我一本书。这本书装潢精美,黑色的封面,白色的纸,封面上有作者的肖像,沉着帅气,手腕蜷起来,支撑着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本我之前听说过,期待已久,但是很难得到,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看到的书。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抑或是一份嘱托?
递给我之后,他就走了。我看见他的背影快速地消失在人群中。我在路边找到把黑色的铁椅,坐下后迫不及待地打开这本书。但是我一翻开书页,发现全部的纸张都是空白。我傻眼了,不知道该拿这本书怎么办?它是一本我之前很想得到的,但得到后却发现一无是处的书。
我问她:给你这本书的人,他长得什么样?你见过吗?
她回忆了一阵,说:这件事就是很自然的发生了,仿佛他之前认识我,或者说他在完成一件事先安排好的任务,早已经确定了目标就是我。或许我只是他无数目标中的一个,但却是一个确定无疑的目标。总而言之,这件事发生得就像是它必然会发生一样——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把一本书递给我。他是个中年男子,身材中等,既不胖也不瘦,穿着黑色的风衣,戴一顶黑色的礼帽,见到我脱下他的礼帽。他好像是穿越时空隧道过来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递给我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消失了。但是这件事并不突然,它发生得很自然。这个动作发生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奇,我甚至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存在,或者说他的样子让人无法去关注他的存在,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目的,让我不要去关注他本人——自始至终,我关注的都是面前的这本书。
我再问她:再给我说说封面上的这个人,这位书的作者。
她回答我:对于这个人我的印象倒是很深。他是个男的,大约有四十岁,有一头卷曲的黑色头发,穿着白色衬衣,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带纽扣的毛衫。他用一只手肘支在桌面上,这只手支撑着下巴,或者说,支撑着他那不平凡的大脑,他的嘴角微微下斜,好像在咬一根手指。他眉头紧锁,在思考什么事情。他在封面上,从里面往外面望着读者,但是看到的人却觉得他在望着远方,而不是某个目标或某个人。我对他印象很深,是因为我看了很久这本书的封面,我试着和封面上的他对视,却无法和他的目光交汇,然后才翻开它。
我问她:你见过他么?你觉得他长得英俊么?
她说:我见过,在过去的梦里见过,但是我忘记了什么时候,在哪里。也许是在一本真实存在的书的封面上,也许是在一本画册上,也许是在一部电影里,也许是在某个人对我的讲述里,具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他很遥远,但是又很近。我的意思是他离我很遥远,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但是我们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也许我不能这样自信,也许不仅仅是我,他与很多读者都建立起了这种默契,而且每一份默契都独一无二。他长得不丑,发际线有点高,额头稍微有点突出,看上去是个爱思考的人。
我问她:你对这本书有怎样的期待?
她说:我对它抱有最大的期待,希望它能解决我某种困惑,最深的困惑。也许还有其他的期待,比如说有趣。我希望自己遇见一本深刻、有趣的书,能解开我心里的锁。
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锁?
她说:我不知道。这个困惑是隐隐约约的,在白天,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想不到它,就好像不存在一样。可是在梦里,它就出现了,面目不清,像一团巨大的灰色的雾,像一个影子,像一头野兽,生活在我身边。我知道它真实的存在,但不知道是什么。这个困惑很烦人,我希望摆脱它。
我说:但是你失望了。
她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一开始,当我打开书,发现都是空白的时候,那一刻我的确很失望,但很快我又想通了。
我问:你想通了?
她说:灵光一现,似有所悟。但是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意识到,所谓的真正的解决方案是不存在的。只能靠自己。
她说:我不知道,也许,像是,又像不是。
我说:真正的理解也是不存在的,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真正地理解你。从别人身上寻找安慰,最终是徒劳。
她说:也许是吧。
我说:就像是爱情,我们以为我们爱上的是一个人,最终我们所爱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想象。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说得对,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爱人,其实是我们未实现的欲望。我现在知道困惑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了,那就是——我想要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梦见蛇
第二天早上,她看上去更加疲惫了,她说:是个可怕的梦。我梦见蛇。
我说:你要是不愿意讲,可以不讲。
她说:我抱着一个男人在睡觉,像是我的丈夫,又像是以前的男友,突然醒过来,感觉脖子上,手上和脸上冷冰冰的,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抱着一条巨大的蟒蛇。一只碗口粗壮的蛇缠绕着我,和我的身体裹在一起,压迫着我的胸口,勒紧我出不了气。我不敢喊,因为我抱着的蛇还在沉睡。我听得到它的呼吸,感觉到它的心跳,我们的肌肤紧紧地贴在一起。我想逃,却四肢无力,也不敢动弹,怕吵醒了蛇。我环顾四周,原来自己在一只洞穴里,四周都是湿乎乎的石壁。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蛇窝,远处堆放有金光闪闪的宝石,因此这里显得并不黑暗。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和别人一样,被珍贵的宝石吸引,来到这里。
你怎么到那里的?我问她。
她思索了很久:我搞忘了。
你再想想?
她说:我忘了,不过我可以把这一段补充起来——少半靠记忆,多半靠想象——一开始,我从一个夜里醒来,毫无睡意,于是出了门。月亮离我们很近,似乎触手可及,抬眼望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月光皎洁,像是白昼一样。月光像太阳光一样携带温度,而大地在月夜下喧腾,我听得到远处火山胸腔里的翻腾,不远处集市上人群的喧哗,动物在湖边的沼泽地里乱窜,竹子在疯长,发出噼里啪啦好似关节运动的声音……所有的生物都与我一样,拼命运动,没有睡意。
我在月夜里漫无目的地走,最后来到一个地方,平地上耸立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走到门口,看到里面堆满的珠宝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站在那里惊呆了。实际上,没有人邀请我,是我自己悄悄地靠近,窥视宫殿里绚丽的珠宝,然后再自己走进大门的。是的,宫殿是有守卫的,他们站得笔直,分踞在宫门两侧。一开始,我以为看守那些宝物的卫士都是无害的男子,他们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的盔甲和战袍,眼神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就像是一尊尊肃穆的雕塑。但是走进去了才发现,他们都是人头蛇身的动物。他们把持着大门,一旦有人进去,就关上大门,显出自己的原型,告诉已经上当的人,你再也走不出来。
因为这个梦太过可怕,我没有让她继续讲下去。
梦见时间
这一次,她又给我讲她昨夜做的梦。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多久了。我梦见自己在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光线从木头墙壁的缝隙里透进来,让屋里显得没有那么黑暗。我身前有一面镜子。我本人依然年轻美丽,但是镜子里的我却老弱不堪,是一个连我自己都嫌弃的丑陋的形象。镜子一动不动。它照出来的虽然是虚幻,却有一股不可辩驳的力量。我不知道手指抚摸下的我,和镜子里的我,哪一个更加真实?但我知道在镜子的背后,藏着一条流淌的河流。
我望着她。她的脸依然精美无瑕,但是额头上开始显现细纹。
亲爱的,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去,这是我们的宿命,是时间丈量我们生命的结果。在这一点上,你我并无二别。在这一点上,你我与世上的每个人,并无二别。但如果你爱自己,爱某一个人,你依然在爱,你就不会害怕这个事实。我知道的唯一不会老去的事物,就是爱情。
梦见死亡
我梦见自己的灵魂脱离自己的身体,从身体上方升起,看着屋子里自己原来的躯壳和其他的一切。我很轻,没有重量,甚至需要抵御空气的浮力才不会飞走。但我的头脑清晰,我真实地感受到幸福。她说。
我想,这可能是所谓的濒死体验。我也曾经有过。这种体验发生时,经历的人究竟是不是在梦里,还不好说。
她接着说:我知道自己死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和害怕,相反,喜悦充满我的灵魂。我头一次感觉到解脱和轻松。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了自己的葬礼。人们喜气洋洋,我的家人和朋友聚集在一起,他们相互谈笑,吃着糖果,大声地打着招呼,他们谁也没有谈起我。我躺在一具透明的棺材里,穿着隆重的可笑的衣服,好像古时候的新娘。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自己,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端庄美丽。我希望这个形象一直保持在心里,我自己的心里,所有人的心里。我本来应该是葬礼的中心,但是人们都对我视而不见,他们从我身边经过,谁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我只是睡着了,谁也不愿意打扰我的美梦。葬礼的最后,人们终于围拢在我周围,对我的尸体指指点点,时不时捂着嘴小声地笑出来,好像死亡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一点也不必悲伤。我躺在那儿,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忍不住想笑。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好笑:一个死人,脸上带着憋不住笑的表情。我发现自己的确处在一个可笑的状态:既和原来的世界已经隔离,又在用这种方式在做最后的沟通。最后,我的爸爸出来了,他毕竟还是有一些哀伤和凝重,他问:都看够了吗?我听出他的语气里有责怪他们的意思。然后他合上我的棺材盖子。接着,我感觉到一些颠簸,我知道自己在路上了。我渐渐地觉得呼吸困难,胸部憋得难受。我想敲击棺材的木头壁,告诉人们我还没有死,我想坐起来,但是我发现全身都动不了,每一块肌肉都没有丝毫力气。我的头脑很清醒,但是身体无法活动,连呼吸都不能了。就在我感觉真正的死亡即将降临,我的灵魂将要再一次脱离身体的时候,我又跌落地上——我突然抖动一下,醒过来了。
梦见出嫁
很早以前,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梦见自己在老房子里出嫁,地点就在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的老家,一个偏僻的山村里。
人们在放鞭炮,喝酒,猜拳,欢呼,奔跑,讲着不堪入耳的笑话。我坐在一顶红色的花轿里,周围有小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想看新娘长什么样。
并不是我的父母强迫,实际上他们一说,我就默认同意了。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只要一长大就必须嫁出去,离开这个家。很多事情都是无师自通的。
我端坐在花轿里,头脑清醒,我明白出嫁的意义就是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忍受一个陌生人带来的疼痛,然后给他做牛做马,有点甘愿为奴的意思。但是我却并不反对,并不感到痛苦。
我明白今天是我最后的自由,最后的荣耀,从此后,我就只有服从。我想象那个陌生的男人的样子,他原始,粗壮,古铜色的肌肤,脸上胡子拉扎。到了夜里,他不由分说地进入我的身体,看到床单上的血迹,满意地拍拍我的身体。
我对这一切并不期待,然而也不十分反感,我只是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命运。
直到后来,在我清醒的时候,我的头脑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男人的模样,我才开始对这个梦感到吃惊,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可耻。
那么,这个男人的模样是怎么样的?我问道。
他的形象是不断变化的,不断地改变,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但是他有一副宽阔的胸膛。
梦的延续
有一天早上,她说:我的梦很奇怪,是接着很早以前的一个梦继续做下去的。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但是这个梦很长,故事很长,故事还没有发展到某个阶段,你就醒过来了。天亮了,你甚至忘记了你做过的梦。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几月,也许几年,你重新进入那个未完成的梦境,继续做下去。
我说:我有。
她满意地笑了,然后问我:你呢,你梦见什么了,跟我说说你的梦。
我说:在我众多的,多得数不清的梦中,我也曾梦见马,皮毛如雪;我也曾梦见山和塔,既巍峨又险恶;我也曾梦见神秘的人递给我一样事物,让我自己去参透;我还梦见过蛇和士兵,肃穆而让人恐惧;还曾梦见过自己老去,最后死去;以及梦见婚礼,和亲爱的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做过连续的梦,几年时间,甚至好多年才做完一个梦,或者有一种梦,我们永远都无法做完。梦如果太满,就溢到现实中来了;现实如果太强烈,就只好躲进梦中。梦和现实交织在一起,最后让我们搞不清楚没有做完的是梦,还是我们未实现的欲望。
做梦和回忆梦的感觉真是奇妙,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梦的交汇
晚上,夜深了。我关上书。熄灯。她房间的门虚掩着。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呼吸、沉睡,身体微微地起伏、颤动。我在猜想她正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
不管你正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你的每一个梦,我都曾经做过,我一直在等待与你交汇的那一刻。直到得到你的召唤,我才结束可耻的流浪,匆匆赶到。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
就在这时,她睁开了眼睛。
“这是梦吗?”
“是的,这是梦。”
她伸出手,搂住我。就这样,我的梦和她的梦交织在一起,我们走进彼此的梦中。
“你终于来了。”她说,“我的梦里,有时有你的影子,但是看不见你。”
“你终于来了。”我说,“我的每一个梦里,都有你的影子。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化身。你是我永远做不完的一个梦。”
我狠狠地刺向她,我的硬度和热情都让她感到吃惊。我们都做得那么完美,以至于她很快就泛滥起来。
“这一定是一个梦。”她用她的嘴把我的整个嘴唇都包围起来了,好像要把我整个吞下去。而我感觉自己在一片潮湿的海洋里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在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刻,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她从这梦里一瞬间打开的缝隙中一不小心滑了出去。
黎明到来,阳光刺透窗户,把我们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梦劈开。
梦醒
早上,她做好早餐,等我一起吃。这天早上,我们一起喝粥的时候,她说:雪停了。
我明白,大路很快就会通了,我该走了。
她过来,抚摸我的脸。
这几天就好像是一个梦,又像是很多个梦,交汇在一起了。她说。你告诉我,我究竟在向你诉说我的一个一个的梦,还是这场诉说这本身就是一场梦?我是在我的梦里,还是真实地存在着?
我说:今后你梦见了什么,还可以告诉我。我愿意听。
她低着头喝粥,再不发一言。最后,她停下来,面对我说:我想到了。
我也停下来,望着她。
她讲:不,不对。这些梦都不属于我,是你把它们带进来的,是你把这些梦带进我的家门。那匹马是你,那个挑衅我的男人也是你;那座山是你,那座塔也是你;送给我书的人是你,那本书的作者也是你;可怕的蟒蛇是你,守卫在宫殿门口充满诱惑的卫士也是你;那个小女孩不是你,死亡不是你,灵魂也不是你,只有它们是我。也许你本身就是我的一个断断续续的梦。是你从外面的风雪中接近这栋楼,敲开我的家门,我打开门的时候,伴随着风雪,你就带给我这些形象,把它们带进我的梦里。实际上,它们从未发生过,全是你编织出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想象放进我的梦里?因为实际上我不可能爱上你,你都不是真实的,就像我不可能爱上自己的梦。所以你走吧!你这个断断续续的梦,到今天就算是做完了。而我,实际上,自始至终,反反复复,我只有一个梦:梦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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