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我回家,总会和父亲坐在门前的碾盘上。
日子久了,哪里还有多少新鲜的话题?旧日的故事被讲了千遍,父亲一张口我都能接续得一字不差。但我不说,我静静地听,他喜喜地笑。
父子相对,总也沉默。我端详他,我从他脸上读他一生。我一点一点看,不错过一根胡茬的根基,一段皱纹的沟壑。岁月在人面上行走,人能在这里看见时间的脚印。他出生的兵荒马乱,他成长的时代风浪,我记事时他意气正盛,再后来他殚精竭虑。这二十年,他依靠我,我靠近他,他脾气倔,我忍让着,越往后越想得开。孝他,顺他,只要他高兴,我可以指鹿为马说笑话,指天画地编谎话。他笑得胡子一撅一撅,笑得流出泪,中午多吃半碗饭。
我忽然想起我的时时归乡,父亲是最大的牵引。不管多晚,只要说回家看爹,哪怕天黑雨雪,坐上车,心便到家,谁都拦不住。到家什么事也没有,他在打鼾,我过去给他掖掖被子,坐床边看他一会儿,听听他的呼吸。
我也深爱我的小村,草木青山,小道斜阳。它毛病多得很,它在萎缩和消失。但我不怕,我只吸收营养。哪怕它变了模样,只要这片土地在,我活着依然会回来,凭吊抑或瞻仰。我是过于恋旧,还是特别重情,我不知道。我觉得它给我了最多,我不能没有良心不顾了它。这是优点还是缺陷,我不管,我的根基永远是申洼村。它是除了父亲以外我最深情的故人,它不会停止了对我的等待和召唤。
那天,我在岭上走,恰到“申洼村”的牌子下时,我听见疾驰而过的长途车上有人惊喜地伸手窗外,大喊“这就是程远河的故乡”。他一定读过我的文字,他不知道程远河就在故乡的标牌下,他就是这过路人眼里那个秋日阴雨里缓缓而行的农夫。
忽然地,想起在外的人来。有些,曾经和我十分的亲近。
建川。初入学没有课本,我和他俩人共趁。他有语文,我有数学,就互通有无。因了资源缺乏,总得一起学习。晚上作业,自然要一起趴在石板上写小楷,一起做一百以内加减法。他拿苹果到学校来,学校离家不过几十米,总给我吃。我下学去放羊,他跟着,顺便给我说更小时候的事,说他奶奶对他管得太严。他父亲在铜川工作,他被送老家读书。
离开时他哭着不走,喊着我的名字,硬被塞上牛车。车轱辘在山道上辘辘向远,这有点像迅哥儿作别闰土。
一别四十年了吧!再没见过一次。他没有归来,还是他回来我没有在家?我心里还是七岁的他,他心里是怎样的我呢?离别半生,即便归来也只有少年记忆,空叹人生易老吧!
他的叔叔清风是个聋子,孤身一生过日月。他写毛笔字,也拉二胡。我问起建川,他支吾。他不是阿炳,也不会拉《二泉映月》,但他像极了阿炳。
建川,梦里有过申洼村,有过那只有一间瓦房的小学,有过教了一辈子一年级的我们的老师、老兄程远荣吗?
又想起万子哥。他现在福建,曾是我初一的数学老师,说话稍微结巴,我的奶奶和他的奶奶是亲姊妹,我们又是对门的邻居。他离开村子有三十五年了吧,他回来不知有几个小时。
他对村里一定有别样的情结。离开时二十多岁,风物情感不会少触动他的心。可久久不回,是对故乡的歉疚,还是故乡哪些人事伤害了他的心?何必耿耿呢,什么事想不开呢?他儿子现居加拿大,他的梦里是闽南山水。万子哥,他感怀的是三四十年前的村庄吗?他家崖头上的椿树还在,椿籽如炸炮,他不会忘了少时春节的鞭炮,元宵节他母亲做的玉米面灯盏,大家举着满村游,让中天月也失色吧?
我去年和他取得联系。起初聊聊,现在廖廖,少有言语。他的微信朋友圈关闭,几乎和陌生人一样了。
他和建川,承认故乡吗?他们离去后,是否早把异地当故乡?或者,他们压根没有故乡的观念?红尘如梦,江湖潮涌,他们是否被抽打旋转,没有心思坐下来想想少时的田埂和秋蝉,池塘和羊咩?父母埋在地头,年年草青黄,想起老家,他们的心不会不一颤一颤吧?那坟里埋着的,是爹啊,是娘啊,他的血是他们的血,他的骨是他们的培植。更何况,不远的村庄,白发的大姐还弯着腰在地里给棉花打枝,她累得腰酸直起身,拿手巾擦一下汗,总要望一会东南,那是弟弟所在的方向。姐弟一心,基因同源,见面的泪水是世上最珍贵的深情,他们真的能对老家一走不顾吗?
人各不同,是我的脆弱小我,还是他们的薄情心远?他们和少年润之的别梦韶山三十二年不一样吧?我和宏岭谈起这感觉,感慨说自己老了,宏岭摇头。我们一起行走在八里山上,过往便在眼前一点点复活。他说,你回来不会浅薄空虚,一隅小山不耽误你行高走远。我相信我的踏实,我回来脚步轻盈,我躺在我的山屋写字,下笔如有神助。它真的厚爱着我,今生我深记着它。
出离故乡的有一百多口人,是一去不回的永诀。从我的记忆源头,抵达我头发渐稀的今日,见证和记录都在心里了。父亲让我用纸笔呈现,按照大门楼的位置,把他们的名姓列出,附在家谱的后面。出去的人第二代也许就忘却父母的生地,故乡的人却不能淡漠了他们的迁徙,不管是九江渡头,还是明月巴山……
父亲向我问起我中学时代的好友建斌,那个当初的深山少年。我俩就如《芋老人传》中所说,一砚一灯,一床一榻,晨起不辩衣履。出校门后殊途生活,失联和隔膜了长长的时间,几年前才知彼此音讯。我说他在上海。父亲说他还记得他和我崇哥曾去他们那里买牛,他的父亲很能说,处山中而知天下。我说他的父母叔婶都还在城崖地,在我十六七岁时去过的山中。
他们那里早已开发了,青山早已非旧时。但三十年后再去,一进院子,当年的感觉瞬间复归,我一下子认出我们住过的石屋,煤油灯在墙上熏出的黑色的粗粗的长条和房顶糊着的报纸,凝固了时间,记载了过往,让我重回如对昨天。现在名声鹊起的青要山,没有改变他的双亲近人。他哥哥还在景区,开着奇石店。他四个长辈身体都硬朗,这在我看来是他最大的安慰。今年正月他千里归来,我送他回去,小雪铺道,青山著头,一路的探望江山,少年梦全都催醒,把万千尘事都推远了。他很动情,一一指认我们的旧时经过,小溪山林,茅店小学。他一定许久没有本真如此,忘情生发了。他姑姑拉着他的手,泪眼和着白发,挥手又是再见,被我们的车拉到又一个山后,那只是三两户人家的村落。姑姑知道,她的侄子在无边的繁华大城,那里谈起这里,白日也如梦……
能改变的有多少呢?天涯长途,一脉情思,出山入山的脚步,离城回城的车流……
我害怕早春回故乡。那时冬意未尽,春没铺开,扎眼的是散落在块块田里的座座坟头。谁的先人不在里头?异乡的公墓有什么异样?身边柳芽新上,紫燕未归,不远处披着厚旧棉袄的老农在地里吆喝着老牛春耕,油菜和小麦的金黄与青绿格外铺张惊心。天下流年啊!
此刻,多少亲人在老家的窑洞里想我?而异乡故人小窗的灯火,也亮在这沉沉的细雨春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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