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有几个角?

作者: 武昌鱼_ | 来源:发表于2022-07-28 22:56 被阅读0次
    图1 中山王厝墓出土犀足蟠螭纹铜筒形器

    去看滹沱河上的第二大水库-黄壁庄水库大坝,返途见到“中山古国遗址”的路标,毫不犹豫前往一观,妻子说这是个“意外收获”。

    关于中山国(公元前414年—前296年)的记载,见诸于《史记》、《左传》、《竹书纪年》等重要典籍,这个由白狄族鲜虞部建立的国家,西靠太行山东麓,东临华北平原(今河北灵寿、平山、晋州一带),是战国时期为数不多的“千乘之国”,可谓七雄之外的“第八雄”。不过千百年来对中山国的了解,始终停留在典籍记载的寥寥文字之间。直到1974年在平山县三汲乡发现了中山王厝的墓葬,出土了数以万计的青铜器、陶器、玉器,中山国才以三维实体的姿态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遗迹博物馆里展出的文物,几乎全部是复制品,这倒一点也不意外。在众多的复制品中,有两件格外令我感兴趣。其一,犀足蟠螭纹铜筒形器,高58.5厘米,口径24.5厘米(见图1)。其二,错金银铜犀牛屏风座,通长55.5厘米,高22厘米(见图2)。这两件铜质器物上都有犀牛的造型,做工精美,神态脱洒,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细细观看,筒形器底座上的两只均为独角犀(图1和图3),而屏风座则为三角犀!且额头上的角长大高耸,鼻端的两只角较小(图2)。再细看,这几只犀牛的足都不分趾,看上去类似于马蹄。

    图 2  中山王厝墓出土错金银铜犀牛屏风座 图3 中山王厝墓出土 犀足蟠螭纹铜筒形器底座上的犀牛

    我心生疑惑,一连串的问题油然而生。2,400多年前的中山古国地区是否有犀牛生存?亦或是见于外邦?甚或是取材于类似《山海经》对异兽的想象?我们知道,现代生存的犀牛均为奇蹄目,足分三趾。根据角的数量可分为两大类:一类为独角犀,包括印度犀(分布于印度、尼泊尔、不丹、孟加拉等地)和爪哇犀(见于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图4);另一类为双角犀,额头一前一后两只角,鼻端的角长大,向上弯曲,鼻梁上的角较小。它们是主要分布于非洲的黑犀牛和白犀牛(图5和6,注意它们的脚趾)以及分布于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的苏门答腊犀(图7)。

    图 4 印度犀 (图片来自网络) 图 5 非洲黑犀牛 (图片来自网络) 图 6 非洲白犀牛 (图片来自网络) 图 7 苏门答腊犀 (图片来自网络)

    犀与牛颇形似,但从生物学的角度,犀为奇蹄目,足分三趾;牛为偶蹄目,蹄分两半,故两者在生物进化链上相去甚远。根据古生物学家的研究,华北地区在更新世时期(距今250万年至1.2万年)的确有犀生存,是为板齿犀,拉丁学名Elasmotherium,且有多个属(真板齿犀、副板齿犀、梅氏板齿犀、中华板齿犀等)。板齿犀为独角犀,体型巨大,具有一个最长可达2米的额角,体重超过7吨,是曾广泛生存于欧亚大陆的犀科动物(图8为复原图)。从生物进化的角度,独角犀相较于双角犀更为原始,即先有独角犀,后有双角犀。2021年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和古人类研究所的 孙丹辉等在《历史生物学》杂志(HistoricalBiology)上发表了关于晚中新世(距今约1,200万年前)更为原始的板齿犀,然而最古老的板齿犀,甚至可以追溯至距今2,650万年前的渐新世(邓涛等,2021)。图9为迄今发现的板齿犀骨骼化石的分布图,它们广泛分布在俄罗斯和中亚,以及中国西北、华北、华中地区,包括陕西定边、甘肃东乡、山西宝德、河北阳原泥河湾、湖北神农架等等。板齿犀于更新世晚期灭绝,中山古国人或许无缘与之相见,但史前人类与板齿犀共存过相当一段时期,留下传说和图形便不足为怪。

    图 8 板齿犀复原图(图片来自百度百科)(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图 9 板齿犀骨骼化石的分布图 (引自孙丹辉等, 2021)

    无论如何,中山国王厝墓葬出土的犀牛形象不仅有独角犀,还有迄今自然界未曾见过的三角犀,且犀足不分趾而呈马蹄状,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犀”字的起源,图10示从殷商时期的金文至楷书的字形演变,可见殷商便知犀。犀字由三部分组成,即尸、水、牛。犀牛栖息于水,“水”中之“牛”,可以理解,可“尸”作何解呢?

    图 10 犀字的演变 (引自汉典网)

    《说文解字》记:“犀,南徼外牛。一角在鼻,一角在頂,似豕。从牛㞑聲。先稽切。” 南徼(音jiǎo)即南方边陲,意思是犀乃南方边陲外邦的牛,一角长在鼻,一角长在顶,形似猪。这里描述的显然是双角犀,而非曾经在华北地区生存过的独角板齿犀,且来自南方外邦。

    班固所著《汉书 平帝记》记载:“二年春,黄支国献犀牛。” 即汉平帝刘衎(音kàn)元始二年(恰巧也是公元2年),春天黄支国贡献犀牛。这是发生在中山国亡后近300年之后的事情,但至少可以佐证,中原的汉朝帝王可以见到进献自“黄支国”的犀牛。黄支国在哪里呢?

    唐《漢書 顏師古注》曰,“應劭曰:「黃支在日南之南,去京師三萬里。」師古曰:「犀狀如水牛,頭似豬而四足類象,黑色,一角當額前,鼻上又有小角。」” 这个描述为额角大,鼻角小,与现今生存的双角犀不同。

    《汉书 地理志》记载:“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厓相类。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

    归纳起来,黄支国在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所置日南郡(今越南中部 。因夏至前后太阳位于北方,即日之南,故名。图11)以南的海上,距京师(长安)三万里,乘船需将近十二个月方能到达。

    黄支国的位置一般有两种说法,一说为今印度马德拉斯(1996年更名为金奈)西南的康契普腊姆Kanchipuram附近(图12),一说为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西北部亚齐附近(图13)。以上多种典籍对犀牛的描述均为双角犀,故苏门答腊说更合乎现实,那里产双角犀,且在日南之南;而印度则位于日南之西,产的是独角犀。

    图 11  西汉行政区划示意图 (图片来自网络) 图 12 印度地图  (图片来自网络) 图 13 印度尼西亚地图  (图片来自网络)

    《知乎》上有作者小狼,花了很长的篇幅,认为黄支国位于中美洲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之间的尤卡坦半岛。那里有犀么?没有。

    不过京师长安至苏门答腊并无三万里,行船也无需耗时一年。汉代1里约合现代415.8米,3万里约合12,474公里,向南可以抵达东印度洋中部,澳大利亚珀斯西海岸,那里也没有犀。

    可是我的问题仍未解决,既然汉代贡自南徼之地西支国的犀是双角犀,可以推测中山国所知之犀亦如是,可为何铜器物上的犀却为独角犀和三角犀?为何犀足不分趾而形如马蹄?

    清代的《說文解字注》关于犀的解释颇有趣,“(犀)徼外牛。各本有南字。今依韵會。楚語曰。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盡乎。後漢章帝紀。蠻夷獻生犀、白雉。一角在鼻。一角在頂。爾雅山海經郭注、劉欣期交州記皆云有三角。一在頂上。一在頟上。一在鼻上。鼻上角短小。”

    这里除了提到夷蛮献(双角)犀,还说《(晋)尔雅山海经郭注》、《(晋)刘欣期交州记》均提到了三角犀,“一在頂上,一在頟上,一在鼻上,鼻上角短小”。《康熙字典》也说“(犀)三角者,水犀也。二角者,山犀也。在頂者,謂之頂犀。在鼻者,謂之鼻犀。犀有四輩。”这些关于三角犀的记载均与中山古国相隔年代久远,且无自然界的实证,可采信的程度也就随之降低了。

    1963年在陕西兴平县吴乡豆马村出土了一件西汉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长58.1厘米,宽20.4厘米,高34.1厘米,重13.34千克。犀牛昂首伫立,体态雄健,四腿短粗,肌肉发达,两角尖锐,比例准确。它是双角犀,鼻端角大,鼻梁角短小,耳朵呈向前张开的喇叭形状。我惊讶地发现足部用两条刻线勾勒出三趾!真是难得一见的写实风格的精美青铜作品,堪称瑰宝(图14和15)。

    叙述至此,原本以为可以作结论了。可是又查到一些新的材料令我大跌眼镜,整个故事反转了!

    图 14 西汉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图 15 西汉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 头部细节(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史前时代的华夏先民对犀并不陌生,他们曾与古老的板齿犀共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留下了对已经灭绝的独角犀深深的历史记忆。《山海经》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这种群体记忆神性化的写照,它记载了种种似牛非牛、似犀非犀、似马非马,以及有独角的异兽,诸如、兕(图16)、狰(图17)、䑏疏(一角马)(图18)、夔牛(图19)、犀渠(图20)等等。

    2021年9月任疆的《人犀之间:从猎杀驯养到灵犀想象》,有如醍醐灌顶。文章说,从现代生物分类学来看,古代的犀牛分属不同的属种,在体型和形态上存在较大差异,因而古人在造字时便取“犀”、“兕”来分别指称。作者引述《尔雅·释兽》对二者的描述:“兕似牛,犀似豕”;以及晋代郭璞对其作注道:“(兕)一角,青色,重三千斤”,“(犀)形似牛,猪头,大腹,卑脚,有三蹄,黑色,二角……”,任疆认为,“可以大致推断‘兕’应当为独角犀属的印度犀或爪哇犀,而犀则是双角犀属的苏门答腊犀。”

    兕(音sì),《山海经》描述的一种异兽(图16),“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 意思是,兕出没在舜的墓葬东面,湘江以南,形如牛,黑色,一角。相传舜葬于九嶷山,因此兕大致分布在湘南粤北地区。《说文》:「兕,如野牛而青,象形」 。《(晋)刘欣期交州记》:(兕)「角長三尺餘,形如馬鞭柄」。《国语·晋语》:「唐叔射兕于徒林」。 《论语·季氏》:「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这些记述表明,直至春秋战国时期,兕并不鲜见,而且是和老虎这样的猛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

    图 16 兕 (图片来自网络) 图 17 狰(图片来自网络) 图 18 䑏疏(一角马) ,极似欧洲传说中的独角兽(图片来自网络) 图 19 夔牛(图片来自网络) 图 20 犀渠 (图片来自网络)

    任疆文介绍了多件商、周、战国和汉代与犀兕有关的文字记载和文物图片,如商代小臣艅犀尊(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图21),战国错金银犀牛铜带钩(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22),战国石犀(四川成都博物馆藏)(图23),汉代错金银云纹青铜犀尊(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14和15),汉代鎏金铜犀牛与驯犀奴(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24)。除战国石犀造型奇特,看不出角和足趾的形态,其余均为双角犀,鼻端角大,鼻梁角小,足分三趾。

    根据任疆介绍,殷墟甲骨文中多次出现了商王狩猎犀牛的刻辞,其中《殷墟文字乙编》第2507片记载了商王“焚林而猎……获十五兕”。有时商王也会用猎获的犀牛作祭祀,制作于帝乙或帝辛六年的“宰丰骨匕”上有刻辞:“壬午,王田于麦麓,获商戠兕。王赐宰丰、寑小、(矢旨)兄,在五月,唯王六祀,肜日。”大意是:壬午日那天,商王在麦的山脚下猎获了一头罕见的兕,商王赏赐了随员,当时正逢肜(音róng)祀之期,便用这只兕举行了肜祭之礼。随后,史官便取用犀牛的一段肋骨进行了刻辞和镂画,以纪念这个辉煌时刻。

    商代小臣艅犀尊(图21),于1843年在山東寿张梁山出土,为商代晚期,其上有刻文记述了一段历史事件。殷商时期,东夷反叛无常,帝乙十五年(公元前1187年)征讨东夷,路过附属商朝的夒地(即今山东聊城寿张镇一带)进行巡视,并赏赐了夒地首领俞,还在这里进行了祭祀。之后俞便铸造了一件犀牛型青铜器(图21),并刻文纪念,曰 “丁巳。王省夒且。王易(赐)小臣俞夒貝。隹(唯)王来正(征)人(夷)方。隹(唯)王十祀又五,彡(肜)日。”

    图 21 商代小臣艅犀尊(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网络) 图 22  战国错金银犀牛铜带钩(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网络) 图 23  战国石犀(四川成都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网络) 图 24  汉代鎏金铜犀牛与驯犀奴(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网络)

    诸多典籍之中,犀与兕往往是并列叙述的,似乎并不相互替代。

    例如,《周礼·考工记·函人》中记载了当时专门从事铠甲制作的手工业者“函人”:“函人为甲,犀甲七属,兕甲六属,合甲(即双重犀兕之皮)五属。犀甲寿百年,兕甲寿二百年,合甲寿三百年”。看来兕甲比犀甲更为结实耐用。

    又如《公输》墨子说公输盘不要攻宋,“……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 荆楚有云梦泽犀兕麋鹿遍地,江汉之地鱼鳖鼋鼍富甲天下,墨子问,楚为何还要攻打穷国宋呢?

    这些记载表明,殷商至西周,犀牛在中原和江南均可见及,既有双角犀,也有独角兕,它们是帝王狩猎的对象,祭祀的牲牺,犀兕皮革制甲,犀的形象视为荣耀之象征。至战国末期和西汉,与殷商之隔已逾千年,犀兕均逐渐灭绝,成为罕见之物。独角兕可能灭绝的更早些,这也和出土文物中罕见兕的形象相吻合,兕逐渐成为“异兽”而带有神秘的色彩。

    战国末期至汉,犀只有与海外南徼番邦的交往过程中才能见到,番邦使节带来的主要为苏门答腊双角犀。虽然古代帝王们将犀作为珍奇异兽,中山古国的匠人未必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它们,在器物制作时自觉或不自觉地融入一些想像与神话的元素,是非常可能的。

    新的疑问产生了:殷商和周时期所见之兕(独角犀)是濒临灭绝的板齿犀最后的残支呢?还是现今仅见于南亚次大陆的印度犀曾经在北方生存过的痕迹呢?双角犀真的在华北、华南生存过吗?它们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化石记录?三角犀真的从来不曾存在过吗?

    留待新的生物化石发现和考古发掘来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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